宿舍不远处就是一个食堂,排队点了好几个菜,好不容易等到有空位了才能坐下来吃。看得出没上过大学的父母对这一切还是很新鲜,也对我这个孩子的将来充满着希望,对于他们来说,能把我送进大学,绝不亚于他们自己上大学。
食堂的饭菜就是天之骄子的饮食,不能嫌贵,何况平心而论,当时觉得这些菜味道还都尚可。直到正式开学了才知道,原来每年那天的伙食总是一年中最好的一次,因为要给新生的家长留下好印象。而且价格设置也是很有讲究,贵了父母每天晚上惦记的睡不着,弄得不好还会集体抗议,便宜了会让学生没办法通过饮食巧立名目从家里拿钱。顺便说一句,不管你是工科理科文科,对于大多数以前未走读的学生来说,作假账的能力都是从那时开始培养的,有教无类,一视同仁。
吃过午饭之后,也许是因为知道下午所有学生要开会,相聚的时间又会少一点,父母显得有些落寞。其实何止是他们,我心里也是舍不得离开他们,从小到大,除了数得过来的日子,以及学农时没睡在家里,几乎每天回家都会看见父母亲切的笑容,香喷喷的饭菜,但是这一切从今天起就要改变了。
一下午领略了大学时代的第一次会议,充斥着不知所谓和无所谓,就军训和生活安排等几分钟能说完的事情,硬是磨磨蹭蹭搞了几个小时。现在的学生人手一台智能手机,无聊了看看电子书、玩玩游戏、把把妹,只要不制造混乱,不破坏老师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什么都好说。当时我们没这么好条件,只能正襟危坐盯着主席台发呆。
说散会的刹那,我分明感觉到笼罩在所有与会者头上的乌云散去,大家都像解放似的从礼堂鱼贯而出,赶回宿舍。
不出意料,宿舍内八位学生的家长已经利用这段时间成功的打成一片,我相信这几乎也是他们人生中有限的几次碰头了。在我们八个当事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不知道有多少猛料被家长们分享,会在当面恭维下,背地里仔仔细细的嘲讽,反正彼此都不吃亏,我父母也一定是捞到了足够他们品味许久的别人家孩子的故事,然后通过他们的艺术加工,或者排列组合,有朝一日用来激励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还没在父母身边入戏的陪笑几句,就有一个长的很显老,估计是学长的人站在门口。他很有礼貌的敲了敲门,却又旁若无人的问道,柳明晨是这个寝室的吧?
我停下手头的事,回答他,是我。
“银杏苑四楼408去开会,别迟到,现在就可以去了。”说完就匆匆走了。
似乎是甫一来就被委以重任,我爸妈兴奋的眼里持续闪烁着光,其他家长眼中那种略带暧昧略带失落的神色也是一览无余。我却要故意显得很不耐烦,似乎觉得这种事情实在太多了,严重侵占了自己宝贵的私人时间。这种场合眉头是一定要皱一皱的,但是最终必定要显得勉为其难,却之不恭,深明大义。显露出这种事天下只有自己能搞得定的样子,然后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很礼貌的向房内十几个人大声招呼,我先去下看看什么事情。
父母也很配合我的不发问,虽然我看得出他们很好奇,想知道到底是让自己孩子去办什么事情。可是这个关节眼,千万不能多问,就怕事情越问越小,最后大家恍然大悟,哦,原来就是去拿份报纸啊,何况就算真的想从我这里问个究竟,我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我就这么一个人来到了目的地,进去一看,里面熙熙攘攘挤满了人。真的是有人一听召唤立马赶过来的,三伏天汗流浃背的,还刻意的喘个不停,显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虔诚,只为那一份招之即来的心安理得。
会议主持者是个三十岁出头的男老师,一脸肃然,两只眼睛瞪的牛大,目光扫及之处,学生无一例外不是噤若寒蝉,我下意识的低头避开他的凌厉眼神,并且偷偷地往后躲了躲,才往后退了一小步,马上被后面的希望表现自己的同学挤在身后。
老师清了清嗓子,连自我介绍都没有,直接告诉大家,让大家来是为了让大家当军训时的各系通讯员,有什么亮点和好人好事之类的就及时组织文稿汇报。
我一听还是颇为感动的,看来我的才情,毕竟还是能混碗饭吃的。
我对自己才情有着充分的认识,从小到大,对应试作文情有独钟,并且总结出了几个特别能对得起阅卷老师水准的专用桥段,现在依稀记得的是,每次结尾都会加上如下这段:
我经常在想,冥冥之中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坚持到现在,想来想去明白了,原来是……此处真的要省略几百字了,肉麻奋进悲怆涕零绝不亚于“先帝不以臣卑鄙”的出师表。我估计阅卷老师看完我这篇,紧接着即使后一个同学的作文写的再欢乐,情绪也会被带成苦中作乐了。
换到议论文,不管前面写的自己多不信,最后总要来一句,诸位以为然否?写完感觉自己集戏虐,幽默,牛逼,民主于一生,开启上帝视角,还对包括阅卷老师在内的大家客气的询问,你们同意我的观点吗,显然早就认为自己这篇议论文是阅卷老师争相传阅的佳文了。
在听到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隔壁班同学的这句“诸位以为然否?”用的好的时候,那年我初二,在此之前我议论文最后一句往往是味同嚼蜡般便秘不出来,然而得此佳句,犹如醍醐灌顶,一用就用了五六年,阅卷老师要看那么多作文没厌倦不奇怪,连我都没厌倦。
随着没日没夜的用着“冥冥之中”和“诸位以为然否”,我对作文的兴趣越来越高涨,老师也觉得我是个可造之材,有作文比赛这种别人眼中的脏活累活,一般都很郑重其事的交给我,因为只有我会当一回事。我也很配合的每次都好好利用那些金句,那些就像我的法器一般,每次出场都用来刷存在感。
现在有句广告词,叫成功来自于不必要的坚持。就这么坚持着写啊写啊,我也开始偶有所得,高二高三拿了两次新概念作文比赛二等奖,不是市里的,是区的。
就我不徇私的眼光来看,这奖项大有猫腻,我们学校,当时成立第二年,为了赢得声誉,凡有比赛都鼓励全民参与,以提高命中率。于是一些作文困难户,只得带着作文范本进现场,在比赛时抄作文,有些还被抓了现行。作文比赛作弊被抓现形,当时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这些人都这样了还来参赛干什么。
评审的老师是自己的班主任,对于我这类笔大如椽的得意门生,自然是内定了一个获奖资格。据说区里的二、三等奖名额,都是自己学校评定的,自己打印奖状,不用上报,于是我们就像土豪般瓜分了这些奖项。我至今对阅卷老师只注重我的名气不注重我的文章内涵感觉义愤填膺,这是对于一个写手最大的侮辱,作为对自己的补偿,每次对于需要填写得过的奖项之时,我都会写上连续两年区作文大赛二等奖,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了大学毕业之后的两三年工作简历,显得我能文能武。
因此此时我觉得我作为通讯员是名正言顺的,作为一个区作文二等奖获得者,当个区区通讯员,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啊。我这份工作要是将来没做好,完全是因为不匹配我的才情,我才消极怠工以示抗议导致的。
我忘了我是怎么带着一份好心情回到寝室的了,进了门我爸就笑着问我,“叫你去开会是什么事情?”
那副殷切的神情,分明是希望从我嘴里听到几个振聋发聩的□□劲爆消息。其他家长还是保持进门前的神态和动作,但能感觉到几道凌厉的眼神射向我,将来的室友们显然对这一切远不如他们的父母关心。纵是如此,我也要力图表现的轻描淡写,但又要告诉他们这个会没那么简单,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去开无关紧要的会的人,万万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坠了父母的面子,天晓得我在开会的时候,他们是如何告诉他们凭我的才情是绝对理所应当去开一些别人家孩子再怎么努力都没有资格去参加的会议。
别人家孩子,平时是我父母请来的对手,有些时候也是我父母扔出去打压别人父母的武器。
“没什么,就是一些供稿的事情。”
含糊不清更能让人怀着敬意心甘情愿的云里雾里。
我以为这个话题就能以悬念的方式就此结束之时,我爸自作聪明地来了一句,“他们怎么想到会让你供稿的?”然后在大多数人还没反映过来前,马上自问自答道:“肯定是学校知道你以前作文总是得奖,所以来找你了。”
我的父亲可爱之处就在于喜欢不失时机的吹捧儿子,儿子还不至于会被微不足道的成绩冲昏头脑,他却力图带着我一起沾沾自喜。但我很少怪他,这是爱我的表现,何况儿子没什么更好的能让自己父亲吹捧,这是做儿子的问题。
其他家长倒是有些羡慕的看着这一对作文获奖选手父母,毕竟十有八九的父母从孩子学语文起,就开始提心吊胆,买了很多的作文选集,就希望有哪次的作文题目能被猜中。另一方面也担心自己孩子别又在试卷上不知所云些什么,爆出一些诸如“我的爷爷有一次死掉”这样惊心动魄的内容来,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写“不知诸位以为然否?”的。
室友们倒是都很坦然,我相信他们都是明白人,他们内心一定和我想的一样,作文写得再好有什么用,这里是数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