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后院遍洒辉光,灵气充沛,红豆盘坐蒲团之上,呼吸吐纳之间胸腹红光暗闪,片刻化出一粒圆润内丹含在舌尖,形如朝露,色若朱砂。
红豆取了纸笔,写下自己与书生名姓,落墨之间满心欢喜,往昔相处情景悉数拥堵心中,恍如蜜渍枇杷,汁水甜腻诱人,又有酸醇果肉时刻警醒,不至泥淖深陷,难以自拔。
其时周遭静谧,唯余夏虫啁啾,玲珑骰子细腻温润,红豆呼吸几乎停滞,所有期待悸动都被锁在目光之中,遍洒一地温柔。
骰子落地之时声响细碎,起初左右翻滚,似是情思不定,随后缓慢转圈,又如心有不甘,最终停在红豆脚边,竟是一角独立,旋转不停。
红豆心中惊疑,拾了骰子重新来过,怎奈半夜功夫都是一般结果,直到天光微明,骰子仍是不偏不倚,尖角着地。
红豆委顿在地,眼含泪花,手中骰子八角铮然,磕的血肉隐隐作痛,片刻心中忽而生出怨愤,只将骰子扔在角落,百般嫌弃,末了又觉痴狂,捡了骰子小心擦拭,如此反复,心中几欲崩溃,恍如失群孤雁,彷徨难安。
掌柜早起,点了檀香跪在佛前祈愿,见状不解,问道:“丫头遇着伤心事情了?”
红豆跪坐在地,盯着佛像愣愣出神,只说夜间发梦,话说一半忽而动了心思,眼神透出光来,立时换了鞋袜,匆匆向着近郊而去。
掌柜摇头不解,转身拜倒,又道一句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近郊孤山一座,草木葱荣,山腰古刹香火极盛,多有善男信女前往求签,山道露水未歇,已有人声隐约传来。
红豆不顾旁人神色,三步一叩,十步一拜,百级石阶走到最后已是裙襦汗湿,膝前流血,眼神却是坚定欣喜,似有无穷心愿暗藏心间。
守门沙弥见状皱眉,双手合十:“女施主心诚如此,祈愿可成。”说罢转身让开,门内诵经不歇,香烟缭绕。
红豆瘫坐古松之下,无言微笑,书生面孔仿佛滚烫烙印留在心间,精神炙烤带来肉体颤栗,软弱无力却又虚妄美丽,令人深陷其中,欲罢不能。
主持修完早课,闲庭信步走至山门,见状心奇,沉声问道:“姑娘既非凡俗肉胎,也非佛门中人,此番来我禅寺意欲为何?”
红豆见其正气凛然,佛印加身,不敢妄言欺瞒,只得跪地叩首,颤声道:“我佛慈悲,小女虽是精怪却从未为恶,大师面前不敢隐瞒,此次只为一滴佛泪,别无他求。”
沙弥闻言疑惑,应道:“夏露凝于佛像眼角,久而成珠,是为佛泪,一年也不过三两颗,全叫主持交予山下穷人治病救命,如今倒也结出一滴,只是若要取下,恐怕还要费些时辰。”
红豆叩首不停,颤声道:“我可以等。”
方丈轻诵佛偈,又问:“姑娘何苦如此执着?”
红豆闻言如遭雷击,心中酸楚甜蜜,半晌才将玲珑骰子一事娓娓道来,语气坚定不移,末了竟似陷入魔障,声音颤抖,脸生潮红。
方丈闭目片刻,窥见其中机窍,笑道:“佛泪成珠,暗含无数慈悲,形如珍珠却是分量极重,姑娘想将佛泪嵌在骰子之中,好叫骰子安稳停住,改写一世姻缘。”
红豆拜服在地,喜极而泣:“还望大师成全。”
主持忽而睁眼,檐角蜘蛛费尽心思结起蛛网,却因山风破成丝缕,心中已有分晓,叹息应道:“佛泪原为普度众生,如今你既身陷红尘,自是能得我佛慈悲。”
沙弥闻言欣喜,立时道:“我去取来。”
主持摇头制止,又道:“此事牵扯不独你一人,如何决断不由你我,且由佛祖定夺。”说罢转身直指大殿:“子夜时分佛泪即成,到时姑娘亲手去取,如此方显心诚。”
红豆慌忙答应,道谢不迭,眼前仿佛春暖花开,江潮初涨,万般期待终于含苞待放,一时面色羞红,满心欢喜。
山间夜色早临,佛堂灯火彻夜不歇,红豆长跪不起,目光痴缠凝视佛像眼角,只盼露水成珠,了却心愿。
主持端坐蒲团之上,轻敲木鱼,喃喃诵经,许久方道:“佛泪将成,且用案上玉盘接下,心诚则轻如棉絮,杂念过盛却会重若磐石,姑娘自己思量。”
红豆闻言匍匐在地,手举玉盘,满心虔诚翘首等待,不料佛泪始终凝于佛像眼角,丝毫不见落下。
主持早知如此,见状只是淡淡:“天意如此,姑娘无需强求,明日下山去罢。”话间起身离去,暗道情字伤人,最是狠毒。
红豆咬紧牙关,嘴角鲜血丝丝,口中低吟不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玉盘高举过头,轻轻颤抖,皱眉苦忍之间已是泪流满面,犹自不肯放弃。
窗外孤星低垂,夜风如泣,红豆彻夜长跪,心中执念成刺,钉入手脚,令其无力动弹。嘴角眼泪咸而苦涩,落在晨曦之中,掷地有声。
沙弥心中戚戚,送到山门,主持赠言一句:“姑娘执念深种,眼有迷障,若是初心不忘,自有解法。”
红豆身形萧瑟,应道:“大师慈悲。”
主持知其不曾听进,叹道:“渡己渡人,渡己在先,姑娘好自为之。”
红豆不语,飘然走远。
山下正是午市时分,诸般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红豆置身其间,一概不闻不问,心中只是酸涩难言,恍惚之间瞥见书生身影,立时生出甜蜜幻想,走近之后却又如浸冰水,周身僵冷。
书生与表妹对坐树下,亲昵交谈,手中一支精细花钿,轻轻插在表妹发间,姿态温柔,神色缱绻。
红豆见状只觉苦痛,初时自怜自伤,末了忽而生出不甘,继而妒火中烧,难以自抑,立时使了术法,变作娇艳模样,心思渐转晦暗。
表妹见其走近,立时惴惴不安,起身讷讷:“红豆姑娘这是往哪里去,早间蒸了红薯,要不要用些?”
红豆神色倨傲,转身变出精细食盒,掏出百般花样铺在树下,一众龙肝凤脯,熊掌驼峰,绵里藏针道:“呆子日日苦读,该是吃些好物进补。”
表妹见状只觉羞臊难堪,退到树下不知所措。
书生心中疑惑,正要出声却见红豆端了杏花汾酒递到眼前,温言软语,色若春花,相比之下表妹直如粗鄙村妇,不上台面。
红豆殷勤劝道:“呆子,都是上好佳酿,如何不饮?”
书生一时尴尬,左右逡巡一番,终是起身站到表妹身侧,婉言拒绝:“妹子平日赠些寻常吃食,在下已然受之有愧,如今这样阵仗叫我如何消受,快些收了罢。”话间握住表妹右手,柔声宽慰,毫不避讳。
一众恩爱扶持场景,落在红豆眼中却是针刺灼痛,雾气蒙蒙,红豆强自微笑,昂首问道:“呆子,我与她姿色相比,孰高孰低?”心中情绪决绝,一众言语夹枪带棒。
书生闻言为难,心中已是不快,表妹见状只得解围:“自然是红豆姑娘天姿国色,少有人及。”
红豆眼刀凌厉,声音不善,顿了半晌又问:“厨艺相比如何?”
书生脸色不定,只是俯下身来收拾碗盘,半晌方道:“天热,莫要坏了好物。”行动之间只剩背影,模糊难辨。
红豆见其闪躲,接连发问,不容置疑:“女红相比如何,言行举止如何,待人接物又如何?”
书生闻言浑身僵直,表妹更是呆立一旁,尴尬无措,风中雷声隐隐,片刻竟有如瀑大雨倾盆而下,槐花散落一地,恍如破碎心事。
红豆心中已有结果,只是海中浮沉许久,仍自不肯靠岸,苦苦挣扎。
三人无言良久,书生终是撑起伞来,递到红豆手边,满眼歉疚,却又毫不犹疑:“在下有负圣贤教导,平日举止多有不妥,轻浮之处还望姑娘见谅。”说罢与表妹站到一处,又道:“一春花事至此尽,犹有红豆道晚晴,蜂蝶无意攀花枝,勿结相思到幽冥。”
表妹心中不忍,揣了手绢上前却被红豆挡开,气氛冰冷尴尬,令人生寒。
雨滴如豆,油纸伞面响声清脆,连绵不绝。
红豆指节泛白,青瓷小盏跌落在地,口中只是低喃:“蜂蝶无意攀花枝,勿结相思到幽冥。”翻来复去,似已痴狂,片刻忽而暴怒,哭叫嘶喊,拾起酒菜碗盘全部扔向书生,一腔情绪直如山洪崩塌,跌落风中。
书生不躲不让,额角撞上一瓣碎瓷,立时鲜血横流,嘴角仍是歉意满满,不言不语。
红豆见状,心中痛如刀割,担忧愤恨交织一处,只觉书生恍如命中克星,自己毫无办法,便是恨之入骨也不愿见其稍有差池,自怨自艾涌入心间,手中顿时失了力气,只管跌坐雨中,放声哭泣。
书生欲言又止,挣扎许久终是狠下心来掏出一只精细小篓,放在红豆面前。小篓色若朱砂,形似雀卵,书生柔声道:“湘妃红竹,在下编了许久,送与姑娘当个玩物,其他莫要再言。”
红豆心中苦涩,只将小篓握在手中,悠悠道:“玲珑骰子不知数,错付相思入迷途。”说罢起身微笑,裙襦血迹犹在,转身却是决绝坚定。
绣鞋踏上瓷片,响声细碎,恍如裂缝偷生心底,殷红如血,刺痛不绝。
红豆走出几步,忽而顿在原地,挣扎许久终是咽下其他,只留珍重二字。
闪电裂开天幕,云絮乱作惨白颜色,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