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这天,严裕带着谢蓁一起去城外明秋湖游玩。
一起同行的还有谢荨谢荣和仲柔仲尚等人,严裕原本不打算叫这么多人,人多反而不好,影响他和谢蓁浓情蜜意。不过既然谢蓁想带着谢荨,他自然不能有二话,到了明秋湖以后,支开谢荨也是一样的。
偏偏谢荨就是一块小牛皮糖,怎么甩都甩不掉。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她都会眼巴巴地跟上来。
上巳节到处都是人,明秋湖附近更是人山人海,放眼望去,全都是姿容清丽的姑娘和英俊的少年郎。严裕和谢荣仲尚坐在一棵大桐树下,看到远处谢蓁和谢荨在放风筝,谢蓁怎么都放不起来,两人站着干着急,一旁的仲柔笑出声来。
严瑶安没有来,若是搁在以前,她一听说谢荣在场肯定也会过来。可是最近不知怎么了,跟受了什么打击似的,谁也不见谁也不理,整个人精气神都蔫蔫的。
谢蓁虽然不在场,但也大概能猜到她那天跟谢荣发生了一些事。
谢蓁问过谢荣,但是谢荣却什么都没说,只告诉她公主扭伤了脚,他帮忙看了一下,仅此而已。
……谁信!
但是谢荣不肯说,饶是谢蓁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从他嘴里撬出来一个字。
反正她也管不着,索性不管了。
谢蓁正走神,没有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被绊了个跟头。丫鬟和谢荨都来不及扶她,她坐在地上倒吸了一口气,想着大概是擦破皮了,从膝盖那里传来一阵阵疼痛。她正准备让双鱼扶她起来,就见严裕紧张地从远处大步走来,弯腰把她打横抱起,绷着脸问:“你怎么这么笨?”
谢蓁不悦地反驳,“石头长在那里,我又没看见,怎么能怪我?”
他把她抱到马车上,定定看着她,抿唇不语。
双鱼双雁想为她检查伤口,他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准备一些清水来。
丫鬟离开后,严裕跟她大眼瞪小眼,最后他先沉不住气,“疼么?”
谢蓁眨巴眨巴眼,点点头,“疼。”
他蹲在她面前,把她的周纱裙掀起来,挽起裤脚,果然看到她的膝头红了一片,还有点破皮。他既心疼又生气,“疼还乱跑乱跳?老老实实待着不行么?”
谢蓁看到他明明很担心却要板着脸训她的模样,忽然觉得不怎么疼了,她扑哧一笑,捏捏他的脸,“小玉哥哥说什么傻话,老老实实待着怎么放风筝啊?你今天带我出来,不就是陪我放风筝的吗?”
她还知道是他陪她放风筝?
她从头到尾都跟谢荨和仲柔待在一块,正眼都没瞧过他几眼。
双鱼用竹筒盛了一杯清水送来,严裕扶着她的小腿,为她清晰膝盖上的砂砾。她往后缩了缩,但是他把她的腿按得紧紧的,她动也不能动。“疼……”
清洗干净以后,严裕用干净的帕子给她包扎起来,抱着她坐到怀里,“还疼不疼?”
她埋在他颈窝嘤嘤哭诉,“小玉哥哥对我凶,我就疼。”
严裕拿她没办法,在她头顶亲了一下,“我凶么?还疼不疼?”说着低头在她脸蛋鼻子眼睛上分别亲了一下,既轻柔又缠绵。
她往后缩,抬起一张盈盈笑脸,哪里有刚才哭泣的模样,狡猾慧黠地摇摇头,“不疼了。”
严裕说她小骗子,她一点也不在意。
“能不能走?”
她站起来蹦跶两下,证明自己真的没事,“一点小伤,哪有这么严重?”
说得轻巧,仿佛忘了刚才喊疼的人是谁。
见她真的没事,严裕才扶着她从马车上下去。方才众人看着她摔倒,只看到那一下摔得不轻,也不知道她怎么样。目下见她出来,纷纷上前关怀,她摆手说没事,大伙儿才松一口气。
谢荨却不敢再跟她一起放风筝了,转而去求仲柔。
这样正好如了严裕的意,他让吴泽拿来那只大猫风筝,替她放飞到天上。谢蓁在一旁看着,看风筝飞得越来越高,忍不住喝彩:“小玉哥哥好厉害!”
她按捺不住上前,严裕就手把手地教她,整个明秋湖里,就数他俩最显眼。
仿佛从画里走出来的一对璧人。
谢蓁仰头看漂在天上的风筝,周围好像只有她和严裕的风筝飞得最高。吴泽递上来一把剪刀,严裕交给她:“把线剪断,明年才不会有厄运。”
谢蓁接过去,依依不舍地剪断丝线,直到风筝再也看不见了她才惋惜道:“我第一次放这么高的风筝。”
她小时候在院子里放风筝,总有树木挡着,所以一次都没飞起来过。
后来长大了也就不稀罕玩这个,是以她这话一点也不假。
严裕说:“以后我再带你来。”
她忽然想起什么,“那你每年都要糊一个风筝吗?”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谢蓁笑嘻嘻地,拉着她往树下走去,“日后小玉哥哥不当王爷了,还可以靠糊风筝这门手艺过日子。”
严裕无奈地瞪她一眼。
树下只有谢荣一人。
仲尚不在,他嫌这里无趣,骑马到别处找乐子了。
他往林子深处骑了一段路,似乎早就料到那里有人,来到溪边时朝里面喊了一声,“你准备躲到何时?”
溪水澄澈,溪流淙淙,不多时,高洵骑马从里面走出。
他沿着溪流往下游走,“我只不过偶然路过此地。”
仲尚发出一声轻嘲,也不急着跟上,只是在溪边徘徊,“偶然路过?你是如何从军营路过这里的,不如教教我?”
高洵比前阵子瘦了一些,脸也更黑了,以前意气风发朝气蓬勃的人变得有些沉默,面对仲尚如此明显的嘲讽居然也不吭声。
他今天是跟高洵一块从军营出来的。
高洵说要到明秋湖来,他随口问了一句还有谁,仲尚告诉他以后,只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可是无论仲尚怎么邀请,他始终不肯来。
还来做什么?
他这份感情原本就没有希望,要断只能趁早断干净,拖得越久越舍不得。
有一句话说得对,长痛不如短痛。
他想清楚以后,这些日子努力让自己不去想谢蓁,给自己找更多的事情。一开始还真有点用,后来有一天他梦里出现谢蓁的身影后,猛然发现不过是自我麻痹罢了。
他看向远处站在严裕对面笑语嫣然的姑娘,不禁有些出神。
末了一狠心,调转视线不再多看。
仲尚笑话他,觉得他这样实在没出息,“京城有多少姑娘?以你的身份还怕找不到么?为何偏偏执着这一个?”
他若是能想得通,恐怕也不至于变成今日这种局面。
他现在连严裕都没脸见。
高洵慢慢往前走,不发一语。
仲尚在后面叫住他,“你若真放不下,就去找些事情做,再这么下去,连我都看不过眼……安王妃刚刚经历磨难,又与安王久别重逢,实在没有你插手的余地。”
话说得简单粗暴,但却很在理。
高洵猛然停住,似乎想到什么,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仲尚被看得莫名,“怎么?”
他似是下定决心,一扬马鞭冲了出去,“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留下仲尚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
仲尚嗤笑,摇摇头准备往回走。
没走几步,看到谢荨怀里抱着兔子站在不远处。
他上前,稀奇地问:“你怎么在这?”
谢荨把怀里的兔子举起来,让他看它受伤的腿,“我刚才追着一只兔子过来,它的腿受伤了。”说罢往高洵离开的方向看去,大眼写满疑惑,“仲尚哥哥,刚才那个人是高洵哥哥吗?”
仲尚咧嘴一笑,“是他。”
她又问:“你们说了什么?”
她刚才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高洵离开,是以没听到两人的对话。
仲尚从马上跳下来,脸不红心不跳地骗小姑娘,“没说什么,他就是路过这里,让我问问你和安王妃好不好。”
谢荨弯起杏眼笑得很乖,“我和阿姐都很好。”
仲尚看着她的笑脸,心里痒痒的,把她手里的兔子接过去,“它哪里受伤了?”
兔子毛色灰黑,只有一条短短的尾巴是白色的。吃得圆圆滚滚,难怪会被谢荨给逮到。
谢荨上前,指指兔子的一条后腿,“它的腿被树枝划伤了。”
不是什么大伤口,只是流了点儿血。仲尚不以为意地抱着兔子来到溪边,用水给它把伤口周围清洗干净,偏头问谢荨:“你身上带帕子了么?”
谢荨忙从衣襟里掏出一条绣梅花的素绢帕,“这个行吗?”
他说行,然后三两下就把兔子的后腿包扎好了,重新递给她:“你喜欢它?要不抱回家去吧。”
谢荨一脸想要又不能要的样子,挣扎了很久,最终摇摇头,“我不能要,仲尚哥哥把它放了吧。”
她刚刚连手都举起来准备接了,为何又放下?
仲尚挑眉,“为什么不能要?”
她惆怅地说:“阿娘对毛发过敏,我们家从小就不养这些小动物。”
谢荨小时候不懂事,看别人家都养猫儿狗儿什么的,她也想养。小姑娘天生喜欢可爱的动物,冷氏不忍心她失望,勉强答应让她养了一只小奶猫。谢荨高兴极了,天天把小猫带到床上跟它一起睡觉,可是有一回小猫不听话,闯进冷氏的房间,冷氏当时不在屋中,丫鬟也没注意,当晚回来在屋里睡了一觉,第二天便生了一场严重的病。冷氏浑身起疹子,浑身温度惊人,谢荨吓得放声大哭,愧疚地趴在冷氏床边说“阿娘不要死”。
当天谢荨强忍着不舍把小猫送人了。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养过任何小动物。
仲尚听罢,露出个“原来如此”的表情。
谢荨以为他会把兔子放了,没想到他居然手一收,把兔子抱在怀里,“你若是不要,我就带回去养着。哪天你想它的话,随时可以去将军府看看。”
谢荨的眼睛霎时明亮起来,灿若晨星,“真的吗?你要养它吗?”
仲尚走在前面,一手抱着兔子,一手牵马,笑道:“真的。”
谢荨高兴极了,就跟她自己养小动物一样,真心诚意地说“仲尚哥哥真好”,听得仲尚心情愉悦。
她当场就给小兔子起好了名字,要叫它阿短。
仲尚好奇地问:“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她说:“因为它尾巴短短的。”
兔子的尾巴原本就短,仲尚看了看,低笑出声。
她兴致盎然地跟他讨论怎么养兔子,担心他养得不好,还说以后要常去将军府走动,免得他把阿短养死了。仲尚还真就跟她说得一样,他没有养过动物,能把自己养得毫发无损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提再加上一只兔子。
不过看这小姑娘高兴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可以尝试一下。
毕竟也不亏。
回到外面,丫鬟婆子找了她一大圈,见她没受什么伤才放心。
嬷嬷还当是仲尚救了她,连连对仲尚道谢:“多谢仲公子。”
谢荨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是去追一只兔子了,没有出事,仲尚哥哥也没有救我。”
谢蓁把她拉到一旁,“那你怎么会跟他在一起?”
谢荨看向仲尚,正想说看到他和高洵在一起,忽见他竖起食指抵在唇峰,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不会撒谎,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我们偶然碰见的……”
仲尚看着她轻笑。
谢蓁摸摸她的头,把她带到另一边去。
不是谢蓁不待见仲尚,实在是他以前的名声不怎么好。
没参军以前是京城出了名的玩世不恭,没连仲将军都拿他没办法,参军以后虽然逐渐走上正道,但是却一身痞气,不太正经。如果他是狡猾的大尾巴狼,那谢荨就是天真无知的小兔子,谢蓁怕他把谢荨带坏了,所以才不想让谢荨跟他走得太近。
天色不早,该回去了。
谢蓁和谢荨坐上回程的马车,安王府和定国公府的下人都渐渐远去。
仲尚把阿短交给府里的下人,叮嘱道:“给我带回去好好养着,若是养死了唯你是问。”
下人是他的随身仆从,名唤李安。
李安心中疑惑,少爷何时对这些小动物感兴趣的?然而却不敢多问。
仲柔看过来,随口一问:“哪来的兔子?”
他笑着道:“捡的。”
仲柔一眼看到兔子受伤的后腿,知道自己弟弟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什么生物在他手里,都活不过半个月。“要不要我帮你养?”
熟料他居然摇头,坚定地拒绝:“不用,我自己来。”
仲柔疑惑地看他一眼,没有多问,走上自家马车。
反观仲尚的心情却很好,骑马走在一旁,不准备多做解释。
深夜,平王府。
严韫最近脾气不好,下人都战战兢兢。
府里最近已经处死了两个下人,那两人都是在严韫跟前服侍的,只是做错了一点小事,连轻饶的余地都没有,就被他一句话给赐死了。下人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是以服侍得更加小心翼翼。
自从严韫让手下解决翠衫那个丫鬟后,元徽帝便命人时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这几天不能有任何动静,只能在家伪装成一个清心寡欲的平王。
父皇为何怀疑他?
难道是六弟说了什么?
他越想越觉得不安。
他心情不好,遭殃的自然是身边的人。
平王妃已经被他莫名其妙训了好几次,这几天除了必要的接触,基本不主动招惹他,免得惹火上身。
这一日严韫正在书房看书,一直在书房待到戌末。
下人见天色太晚,便劝他回房休息。
他多待了一刻钟才起身。
廊下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月亮作伴。今晚与往常没什么区别,墙角下的蛐蛐儿甚至叫得更大声了,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他被吵得心烦,准备加快脚步回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不正常的声响。
似有重物落地。
提灯的下人顿了顿,“王爷可否听到什么声音?”
他蹙眉,声音是从前方墙下传来的,“你去看看。”
下人应是,提着灯笼谨慎地靠近。
廊庑只剩严韫一人。
那边下人走到墙下一看,提着灯笼照了一圈,发现是只死猫,咒骂一声抱怨道:“不知是哪个缺德往院里扔来一只断气的猫,真是晦气!”
话刚说完,便听廊下传来打斗声。
下人一惊,忙叫了一声“王爷”。
严韫左胸口受了一剑,正与来人缠斗中。
来人一身黑衣,蒙着脸看不到五官,但是身手十分敏捷矫健,一看便是练家子。严韫与他过了十几招,自觉功夫不如他,再加上胸口受伤,只想把他拖住,等府里侍卫赶来以后把他拿下。
下人着急忙慌地叫:“来人,有刺客!”
那人发现不能再得手,不再恋战,收剑往后院跑去。
严韫想追,奈何胸口的伤不轻,扶着廊柱吐了一口血,指着黑衣人离去的方向道:“给本王追!”
下人忙来扶他。
很快府里侍卫赶来,朝后院追去。
可惜那人已经翻墙而出,消失在夜幕中。
严韫大怒,扬言势必要抓到此人,即便翻遍整个京城也要把这人找出来,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闯进平王府行凶!府里侍卫得令,连夜在京城各个街道寻找,可惜找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到任何线索。
倒是严韫受了重伤,差点伤及心脉,大夫来看过后,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血止住,还说他情绪不宜有太大波动,应该静养。另外又开了几幅药方,让他按着上面写的抓药吃。
他现在一肚子火,哪里听得进去,连夜把府里下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一群废物,有人闯进府里都不知道,要你们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