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徽帝疼爱六皇子严裕不是没有理由的,早年惠妃得宠,皇后病弱,由惠妃代为管理后宫。如果不是严裕出生时被人掉包了,送出宫外,估摸着成为太子的不是当今二皇子,而是他了。这么多年流落民间,元徽帝得知真相后,千方百计想把他找回来。奈何一直受到阻碍,直到他七八岁时才有下落。回到宫里,原本是要给他改名字的,但是他死活都不同意,末了元徽帝唯有妥协,保留了他原本的名字,只换掉了李姓,改名严裕。彼时他仿佛惊弓之鸟,来到宫里处处都不习惯,元徽帝看着心疼,便想方设法地弥补他。好在有惠妃管教安抚,他才慢慢习惯了宫里的生活,渐渐恢复成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可惜他十岁那年惠妃就去了,从那以后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几乎不同任何人说话。严韬看中他的能力,将他纳入自己麾下,这几年他才有所好转,起码不会时时刻刻摆着一张冷脸了。当然也没变得太好,身为他最亲近的兄弟,连太子和七皇子都很少见他情绪外露过,简直跟刚进宫的时候判若两人。那时候他就像一只没调.教好的小兽,见人就咬,时刻竖起浑身的毛,横冲直撞,一身的伤。现在他身上的伤好了,在心口上留下一道道疤,除非他愿意解开伤口给你看,否则你根本不知他伤势如何。正说话间,院外的下人进来通禀:“殿下,六皇子来了。”严韬放下酒杯,“快迎进来。”没片刻,严裕从门口走进,一袭藏青色柿蒂纹长袍,腰上系玉绦钩,身形修长,行色匆匆。他环顾一圈,大概看了看屋内有多少人在场,又分别是些什么人,然后走到严韬跟前行礼:“二哥。”今日是一场家宴,无需讲究什么理解,严韬忙将他扶起来,让丫鬟去多备一副碗筷,“六弟怎么来得这么迟?我听七弟说,你向父皇请求在宫外建府,父皇答应了。”这几日没什么事,是以严韬跟他有好几日没见,并不知道他要建府的事。难怪总觉得好些天没见过他,原来他不声不响是在忙着这等大事……严韬笑了笑,看来这位六弟是有情况了,否则依照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想起这些的。严裕坐在他手边,刚坐下,便有丫鬟往他面前的白瓷酒杯里倒了一杯酒。他捏着杯子,仰头一饮而尽:“七弟说得不错,不瞒二哥,确有此事。”这酒是绍兴好酒,入口醇冽浓郁,他来之前,在坐的众人都喝过一轮了。目下他一来,所有的目标都对准了他,要他自罚三杯,以示歉意。严裕倒也没推脱,因为知道推脱来推脱去,这酒还是他的。他从十岁跟着严韬的时候开始沾酒,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里一点点把酒量练出来了,虽不至于千杯不醉,但确实很少见他醉过。他一口气喝了三杯,没吃东西,所以胃里有点不舒服,他只微微蹙了下眉,便没再管。他的胃一直不太好,再加上酗酒严重,胃里常常整夜整夜地疼,睡不好觉。*他自罚三杯后,七皇子好奇心起,非要问个明白不可:“六哥怎么想起来要在宫外建府?”在座统共八.九人,都是太子严韬的幕后之滨,有六部里的人,也有定陵侯和向阳侯等。平日里没少帮太子办事,相互之间已经十分熟稔,是以七皇子说这番话的时候,并未避讳着众人。桌上摆了几道凉菜,严裕夹了一颗盐水花生米放在碟子里,没来得及吃,边拨弄便回答:“有时在宫外办事,还是在外面有一座府邸比较方便。”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一闪而过谢蓁笑着回头的画面。自从那天一别后,他便忙着建府的事情。他不承认建府邸是为了谢蓁,只说是为了自己方便,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其实早就规划好了他们的未来。他想她这么多年不是白想的,总要做出点什么才对得起这相思之苦。就算她说讨厌他,那也无济于事。严韧是个直肠子,一根筋,想到什么说什么:“六哥以前怎么没觉得麻烦?该不是为了娶媳妇吧?”他把那颗花生米送入口中,嚼了嚼,半天没有回答。最后是严韬解的围,让丫鬟往严韧杯子里添满酒,笑着调侃:“七弟问起这个,莫不是自己对谁家的姑娘动了心思?”严韧倒也豪爽,一口气把杯里的酒喝了个底朝天,脸连红都不红,“二哥还不知道我么?我要是有喜欢的姑娘,肯定早跟你们说了!”这是实话,众人哈哈大笑,气氛霎时缓和许多。严韬不动声色地看向严裕,见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地听大伙儿谈话,偶尔插上一两句,完全不提自己为何建府一事。他这个弟弟,心思比一般人都深沉,他已经不能猜到他在想什么了,可见他这些年成长得多么迅速。不知不觉间,便长成了出色的男人。严韬笑笑,起身敬了众人一杯,很快融入他们的话题。一群男人聚在一块,除了公务,谈论的无非就是女人。不是这个楼的姑娘模样漂亮,便是那个院里的姑娘声音好听,最后有人觉得干说没意思,便开始行起酒令来。严韬让府上一位姬妾作席纠,美人在旁,美酒在前,一时间场面很有些火热。酒过三巡,时候也不早了,几人相互告辞,意兴阑珊地离去。等严裕坐起来的时候,严韬特意叫住他:“六弟等会再走。”他只得重新坐下。等人全都走后,严韬和他坐在正堂八仙桌上,屏退了跟前的丫鬟,颇有几分促膝长谈的架势:“六弟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严韬很少这么开门见山地问人问题,想必他今日表现得太过心不在焉,才会让他特意把他留下来。严裕喝了不少酒,目下很有几分头晕,喝一口酽茶醒了醒神:“二哥想多了,我没有什么事。”严韬再问,他还是这个回答。不是他闷葫芦,而是他的戒备心太重。这宫里能相信的人不多,尽管他跟着太子四五年,依然不能保证他说了之后,严韬会不会对谢蓁不利。好吧,既然问不出个所以,严韬也就不问了,反正他的目的不是在此。他喝口茶润润喉,慢条斯理地开头,“你还记得定国公府老夫人寿宴那一日,我拾到的那条帕子么?”严裕不解其意,他当然记得,那时候严韬一心想着给他,他后来没收,“那帕子怎么了?”“说来话长。”严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他素来浅眠,枕着那条帕子便能睡得安稳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完揉了揉眉心,“自从那香味散去后,我已有好几日不得安寝。”严裕听罢,不禁皱了下眉:“二哥打算……”那帕子是在定国公府捡到的,如今仔细一想,当时远远看到的那个身影像极了谢蓁……难道帕子是她的?这么巧么?严韬跟他说太子妃在后院设宴,“虽然这么找有点困难,但总好过大海捞针,但愿能找到是谁家的姑娘。”要是勋贵千金还好,万一是谁家的丫鬟,那可真不好找了……严裕问他:“若是找到之后,二哥打算如何?”这问题严韬还真没深思过,一开始只想着让她告诉自己帕子上熏的什么香就行了,后来做了那个梦后,心态不知不觉就改变了一些。“先纳入府中,再做打算。”严裕没说什么,表情却有些凝重。与严韬辞别后,从太子府出来,他总有股不大好的预感。骑马走出几步,然后又折返回门口,向门口的下人询问今日进出太子府的人。从下人口中听到“定国公府”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一拉缰绳,快马加鞭往定国公府的方向赶去。*此时谢蓁和谢荨正在回家的路上。她们坐在车厢里,正在讨论方才宴席上的事儿。太子妃让她们每人绣一个图案,这怎么看都不像是比拼才艺,更像是借此机会挑选什么人多一些。谢蓁忽然想起太子娶了太子妃多年,身边一直没有侧妃和良娣……她一时心惊,针尖戳进指腹里,很快就冒出血珠来。她低头舔了舔,脑子飞快地转起来,没听说过太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看现在的架势,难不成他喜欢心灵手巧的?思及此,她赶忙放下针线。是了,一定是为了这个原因。不然无缘无故的,为何要让她们刺绣?反应过来后,谢蓁不急着绣素馨花了,反而马马虎虎地绣了一片叶子。倒不是她瞧不起太子府,而是太子已经有了太子妃,况且似乎感情还不错,她如果有幸被太子瞧上,到了太子府,除了妾还能当什么呢?侧妃的身份再高贵,那也始终是被正妻踩在脚底下的。她从小被冷氏教育,宁愿嫁到平凡一点的人家为妻,也不要给权贵人家做妾。所以她回过味儿来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放弃。果不其然,她那片歪歪扭扭的叶子没有被太子妃瞧上,而是谢莹绣的花开富贵图案一举得魁。太子妃和几位命妇对谢莹赞不绝口,能在一上午这么短的时间内绣出这养一朵图案,实在匪夷所思。谢莹面上矜持,内心却是非常高兴的,尤其看向谢蓁的时候,简直扬眉吐气的一回。谢蓁一点也不介意,甚至笑容真诚地道喜:“恭喜三姐姐,三姐姐绣工一绝,我果然比不上。”谢莹说话的底气足了不少,“五妹只要勤加练习,也是能进步的。”谢蓁目下想起来,都有些忍俊不禁。“阿姐笑什么?”谢荨坐在另一边,好奇地问。谢荨不知道她是故意输了比赛,还以为她会伤心难过,路上安慰了她好几回。谢蓁正打算跟她解释,车壁上忽然被人从外面敲响,笃笃两声,带着点急切。不等谢蓁询问,窗帘便被一把掀开,带着一股风,差点甩到她的脸上。谢蓁惊愕地往后坐了坐,盯着帘子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往上看去,看到一张不悦的脸。严裕紧紧盯着她,眉头紧锁。车夫不得不把马车停在路边,本想呵斥此人不懂规矩,但是看他穿着打扮不似普通人,而且似乎跟自家姑娘认识,便把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里。谢蓁回过神来,又惊又奇:“……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原本脱口而出想叫他“小玉哥哥”,但是一想两个人都这么大了,他又讨厌她,她这么叫他他会更不高兴吧?于是顿了顿,把那个称呼给省掉了。他没发现,只顾着问她:“你是不是丢过一个帕子?”谢蓁微楞,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严裕见她迷茫,便补充了一句:“在定国公夫人寿宴的时候,你是不是丢过一个帕子?上面绣着素馨花,还带着一种能安眠的香味。”谢蓁睁圆了眼睛,坐起来问道:“那帕子被你捡走了?”音落,只见严裕整张脸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