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在沉闷的爆炸声中垮塌。烈焰熊熊。升腾的怒火把翻滚的黑烟扭动,拉扯,撕裂。遮盖了最后一道阴沉的日光。
对手赶紧撤退了。碎裂的瓦片散落了满地。汽车轮胎压了上去,扬起了尘埃,带起一片喀喀碎裂声。
我依然呆呆地站着,看着这惨烈场面。
一只手突然拉起失魂落魄的我上了车。
车穿过了爆炸的烟幕,在尘埃下的阴影中继续踏上跋涉的路途。
汽车孤独的在茫茫的灰色上的原野公路行驶着。
前方天色阴沉,云缝中日光努力的向下挤出头来,但迅即又被灰色的云下雾气淹没。
车上的收音机,播放着昨夜歌唱比赛的录音。
我麻木着。
石小芹关掉了收音机。
黑夜如幕布,从天空罩落,让大地暗了下来。
汽车一路朝东行。为了避开半路上追来的太岁的人,侯洋没有挑选小路,更不会避开警车,而是直接开上了高速路。
我呆呆的望着窗外的厚云,直到脖子僵硬。
我的肩头,子弹的擦伤处本一直在流血。我茫然地望着车前的路,伤口何时自然的凝结起来,我也不知道。
石小芹带伤守护着我,转头看到已经甩掉了跟踪的人,才举起水杯,递给我。
侯洋看到岔路,把车一拐,来到停车带外一块宽大的坪子。坪子堆满了建筑材料。材料的中间,有条小路。小路尽头的木棚旁,已经有一辆换乘的车停在那儿。
“你还好么?”石小芹问。
我摇头。
突然,侯洋身子一斜,靠在方向盘上。
石小芹一看,才发现他已经受了枪伤。子弹打穿了车门,击中了他的腰。他一直咬牙坚持,没有吭声。
她把受伤的侯洋扶下车。
侯洋说:“不,不要管我。你们走。”
我站在海堤旁,呆滞的望着海水,对身边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
石小芹说:“我们暂时回岛上去。大家都很疲惫。先缓一缓。”
她吃力的扶侯洋向前走,抵达码头,上了渔船,然后再拉我上去。
我们来到萤火岛的那座小木屋。
不久,一个渔民送袁梦兰来了。
“铁成?你怎么了?你受伤了?”她追问。
石小芹看着我,冷冷地说:“不就是牺牲了老婆么?你犯的着这样么。”我掉头,望着她。石小芹脸色轻蔑:“这么软弱,你怎么和他们斗下去?”我突然挥手,手掌就要打在石小芹的脸上,突然停住了,“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拖累。我能救走她。”我怒吼之后,忽然觉得有些失态,急忙扭头,长长叹气。
石小芹说:“你要是怪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们现在还处在危险中,还是先安全离开这儿再说吧。”
“来帮忙。”她吩咐袁梦兰。
袁梦兰协助石小芹,给侯洋包扎伤口。
夜色沉了下来。
阿彩和铁力,戴兴带着药品赶来了。
“来,让我来处置。”阿彩冷静的走过去,接过袁梦兰手里的纱布。
“他怎么了?”阿彩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样子,问。
袁梦兰低声在她耳旁说了几句话。
阿彩看看我:“罢了,别管他。他自己会好的。”
袁梦兰点头,然后转身去厨房准备晚餐。
戴兴去外面戒备。
狭窄的海边林中小屋挤下了七个人。
血腥味,硝烟味,充斥房间。
虽然狭窄,拥挤,但不管怎样,这是唯一一个可以暂时栖身的庇护所。
大家休息片刻,黎明快到了,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一抹朦胧的白色。
我透过窗户,望向山崖下的灯塔外的大海。
海堤上一个身影,恰是石小芹。她双手交叉在胸前,海风中漫步着。
我也离开公寓,朝她走去。
我刚来到海堤,却找不着人了,只好四处搜寻。
我信步来到海边的礁石丛,看到石小芹坐在海边的一座锋利的礁石上,抱着膝盖,低头望着礁石下的浪涛。
海浪涌入礁石的缝隙与孔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我向她走了过去,站在她身边,望着碧海浪涛。
“阿英的事,我很遗憾。”石小芹望着翻涌的海浪,说。
海浪冲上礁石,轰鸣声如震雷。
“对不起,我不该责备你。”
“你不要太伤心。”石小芹站起来,“当时,我们都无法选择。”她的眼角有一抹泪痕,“我们还是先找地方安身吧。你去红叶堂躲避,现在红叶堂也毁了。你除了跟我回黄旗社,已无处可去。”
我叹气,说:“阿英的事,你别告诉她。将来有机会,我会亲自跟她说。我暂时不想见你的大姐。”
石小芹点头。
“你也要放宽心——其实,东孝舅舅去世时,我也很难过。但是我挺了过来。希望你也一样。”
我点头:“我会去找阿美。”
“阿美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么?”她忽然问。
我说:“是的。我必须找到她。我不能让她走入邪路。她是我的师妹。无论如何,我都要把她拉回来。”海浪拍击礁石,散成无数飞溅的珠子,散着日光,让眼眸中的光影散乱着,“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
石小芹叹气,“也许,舅舅说的对。应付恩怨最好的办法,不是逃避,而是面对。”
我点头称是。
“你把屋子借给袁梦兰住了?”石小芹问。
她忽然转了话题。
我点头。
“她没有地方住,我只好把房子借给她。她是我的朋友,我有义务帮助她。”。
石小芹神色中有些疑虑,“她靠得住么?”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当然,她是我的朋友。而且,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让别人算计的。”
石小芹点头,说:“其实,小心谨慎,对于我们这些人,永远不为过。”
我沉默着,不想回答。
我的双目呆滞地望着天空,有时候,我也不明白,生活的目标,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有些事,明明自己懂,却宁愿选择不去懂,不去明白。
夜幕沉沉,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黑暗中。
失落包围着我。
戴兴来了,说清龙会的人追来了,杜赤焱带领太子的人马,也围剿而来,木屋快要被包围了。
侯洋说:“我引开他们。”
我拉住他,说:“这,这很危险。”侯洋的眼神,在石小芹脸上停留一瞬,立刻移开,低头说,“保护好她,交给你了。”
他的眼神,流露祈求之色。
我点头。
石小芹却喊住他,在后备箱取出药箱,再给他处理了一下伤口,叮嘱,“小心!”
我派铁力跟着侯洋。
大家约好了接头地点,各自出发。
“走吧。”
“你们要上哪儿去?”阿彩问。
石小芹略加思索,“这里是没法继续呆了。我们向北到内陆去。现在那儿暂时是安全的。他们还没有把黑色的触角伸向那儿。”
我忽然想起洪可馨的话,默念着。
“有时候,我们想选择的,却不能去选择。而我们不想选择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
“阿彩,你带袁梦兰走。戴兴,你保护她们。”阿彩点头,拉袁梦兰离开了。
“我们还会见面么?”袁梦兰问。
我没有回答。
袁梦兰跟着阿彩走小路离开,她望着我,眼眸中有些不舍,也有几分幽怨。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道路拐弯,树木遮挡了视线。
我则呆滞的看着大海,过了一会,才从衣兜掏出一张皱褶的票。这是袁梦兰比赛的门票,我曾答应过她要去看,去给她打气加油。可是,我一再食言,每次都让对方失望。
“你一定要赢!等我办好这些事,我就能去听你唱歌。”我把票迭好,放入衣兜。
我默默为她祝福。
对手很快就来了。
石小芹与我步行,沿着海边的小路向远处走着,去另一个码头搭船。
渔民把我们送到一处偏僻的渔港。
我们徒步向海港城走去。
黎明时分,我远远看到小河,“好了,咱们快到小店了。”
我们顺着小河走,终于走出山谷。上了阶梯,半山的平台旁就是小店了——过去我和洪可馨,周末常来的地方。过去,我们互相不认识对方,却总是在这儿见面。如今,我们认识对方,却各奔东西。
木板搭建的平台上,一白色铁艺栏杆内,一张蓝色遮阳布随风摇摆,好像大海的轻快的喜悦的心情。伞下几盆素色的水仙花,兰花,飘散淡雅的芬芳。这芳华映衬着蓝色的海,衬托着无边的平静,也让海风更加清爽。而店里的桌子上的花瓶内是一朵被海映得漂亮的野菊花。精致朴素的点缀,也让这间淡雅的小店,显得温馨,浪漫。
四周很安静,海风很平和。店内只有一个男子,在悠闲看报纸。
老板本是红叶堂的人,见了我,很诧异,“您许多日子没来了,请坐。”
这小店早已装修过了,墙壁换了暖色的墙纸。
“借个电话用。”石小芹拨通了黄旗社的电话。
我走累了,轻轻坐下,喝口水,要了两份早餐。
石小芹吃了几口早饭,放下勺子,说没有胃口。
“走吧。”我也无心吃东西。
我们从男子身边走过,把两杯点缀着紫色花朵的饮料,留在桌上了。
我十分“礼貌”地去借用老板的车,然后驱车朝会合的地方赶去。
石小芹说:“现在只有大姐有实力,可以帮你重建铁山堂。你安定下来,然后重新整顿人手,便能东山再起。”
我说:“我还是不去了。我不希望连累你和你的大姐。而且,听说你们那儿正在内战。我会连累你们。”
石小芹摇头,“不,我不能辜负大姐的托付。你留在这儿,我不放心。”
我说:“本来。躲避纷争没有什么不好。继续仇杀,只能继续制造流血。都是我不好,我不听阿英劝告,偏偏要走入这场纷争中。我害了她。”
“我佩服你的毅力,但江湖上的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特别是现在这种帮会的战争。可以说,为了赢,黑岳什么手段都会用的。”
“你别以为,我像你那么胆小。虽然我经验没你丰富,但是,我的决心比你强。”
“唉。也许,这就是她看重你的原因。”
石小芹点头。
“遁世逃避不是办法。还是先回黄旗社去吧。”
石小芹换下我,接过方向盘,驱车转而朝北去了。
正午,浓云低悬。又是一个阴沉的日子。
她开上一条笔直的,很少车行的路,去附近的树林换了衣服和装束,假扮成为一位中年妇人,于路口拐入了柏油路。
前方是收费站的路卡。
路卡旁铁架子上立着巨幅广告。
广告中的画像正是全半山,一旁的称号是“企业家,慈善家”。
太岁的手下,在一旁守株待兔。
经过收费站的路卡,石小芹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追来,眼角的余光瞥见我的神态依然失魂落魄,双目也呆滞着。她叹气,拐入岔路,来到一甘蔗地的小木屋旁,脱下了身上不搭配的衣服,然后将它抛入车内,打穿汽车油箱,放火把车烧了。
不久阿彩也到了。
侯洋和铁力也来了。
阿彩送来了一些药物,交给石小芹,转头看到我的落魄样子,只能叹气,“交给你了。有什么需要,打电话给我。”
石小芹点头。
我突然拽着阿彩,“我,我要回去。我不走。我要回去找阿英。”阿彩安慰说:“那儿很危险,不能回去。”石小芹不由分说,一把将我拽下车,用矿泉水洒我一脸,“你醒醒吧。她已经死了,不能活过来了!”我脸,脖子,衣衫都湿透了,垂头丧气。阿彩也劝我:“你还是走吧,他们不会放过你。其它善后的事,我会去处置。——如果阿英活着,也不会希望你留下。”
“你现在的身份是堂口的山主,你一定要坚强。”石小芹看着我,说。
我们一同来到芭蕉林旁的浮动码头,一艘快艇已经在等候了。
我让戴兴送阿彩回去。
铁力怕我有事,则随行保护我。
我们搭乘小艇,顺着岔港的水湾进入水道。
我们乘坐的小艇进入滔滔东去的珠江水,在江心遇到前来接应的黄旗社弟兄。石小芹与他们对了接头手势,暗语。在他们的帮助下,我们上了一艘绿色货船。货船顺流而下。波浪滔滔,海风送来阵阵寒意。我站在船头,望着前方,内心百感交集。这是河口三角洲的特有的水上通行的水道。因为地处出海河口,水道错杂,好似一张巨网。而且,这近海水道是陆地帮会和海上帮会的交叉地盘,素来没有人能独霸和控制,是个缓冲地带。
所以,此刻,因为清龙会的扩张,陆地上遍地都是纷争。但是,船上却有片刻的宁静。
石小芹说:“现在只好带你去外面,到公司的棚户躲一阵子了。大姐也知道你的处境了。虽然你已经转投了红叶堂,成了黄旗社的对头。但现在除了她,估计没人能帮你了。”
货船离开洪奇门,来到河海交界处,突然,前方出现了几艘快艇,快速靠了过来。
大家一看,是自己人。
一个穿水手衣服的人送信说:“公司出大事了。主人和二公子闹翻了,请两位赶紧回去。”
石小芹听罢,说:“大姐有事?坏了,我连日奔忙,忘记大姐的对头回来了。我们赶紧回去。”
话音刚落,那个送信人身边的一男子突然拔出枪,朝我们射击。紧接着,对方艇上的帆布下突然冒出几个人,我一看,其中一人竟然是吕万,还有南海门的旧部,以及一些不知来历的帮手。
我早听陈强说过,一些南海门的人已经投靠了清龙会。
铁力立刻拿起武器和他们打了起来,石小芹也努力还击,但寡不敌众,对手冲上了船头,货船也已经开始进水。
对手把我围住,我神情呆滞,不愿再厮杀下去,心想对手要杀我报仇,那就让他如愿吧。不料吕万一把推开对方,说:“胡申,我们是来对付黄旗社的,别惹铁山堂的人。”
那个叫胡申的说:“不,两个都要对付。周喜儿托我顺便清除他们俩。”这里的他们,自然指的是我和石小芹。
快艇油箱被子弹打中,燃起熊熊烈焰。
远处一艘船见状,开了过来,前来救援。
石小芹保护着我,让我赶紧跳水逃走。铁力则独自阻拦对手。
纷乱中,我们的船被撞翻了。
大家都落水了。
石小芹把救生圈抛给我,然后被浪头吞没。
我和石小芹乘坐的货船被对手的船撞翻。
我们双双落水。
我随手漂流,被浪头吞没。
……
一双明眸凝视着我。
“你醒来了?”
不知何时,我被人救到甲板上。
“发生了什么事?我,我的朋友呢?”我挣扎着问。
“另一个男子在那边,不知道是不是你的朋友。”
我爬起来,一看,甲板对面躺着一人,立刻走过去,发现那人是铁力。
铁力受了伤,被他们救起。
“还有一男一女,你见到他们了么?”
对方摇头,说只救起我们,其余的人都失踪了。
我抬头一望,四面碧波茫茫,船已经到了出海口,水面上波浪起伏,哪有落水者的人影。
她送了海员的衣服给我换上,然后送了饭菜给我。
我吃不下,把碗放在一旁。
少女说让我放心,海上有黄旗社的人在搜寻,会找到落水的人的。
经过了惨烈的痛苦的厮杀,一切都暂时平静下来。
水面上倒是相对安稳。
水上的巡逻艇不时掠过,来回的搜寻,但在这茫茫出海口,他们也难以在无边的浪头中找到落水者的踪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少女问我,“若不是你拽着救生圈,你早就被浪头吞没了。”
“一言难尽。”我皱眉。
她听了,安慰我说:“那就不必再提了。”
一旁的一个男子责备她:“让你别管闲事,你就是不听。南海门的人是能惹的?”
少女则说:“见死不救,你的良心过意得去么?”
“我们要上哪儿去?”我在船舱坐了许久,缓过神,问。
“你吃点东西吧。”
我叹气,吃不下。
她也不吃了。
“——对了,我叫程雪如。你是黄旗社的人?为什么你们会和南海门的人打起来?”
我沉默不语。
我透过舷窗看到了岸边那宽阔道路上立着的一座检查哨。对手在一旁笔直的站着,眼珠好像鹰一样锋锐。
“没事,我们暂时安全了。”程雪如站在我身边,望着检查哨说,“公路都是帝国财阀的,他们控制检查哨不奇怪。”
“对不起,我连累了你。”
“大家不是自己人,但也是朋友,何必说这些?我才不顾什么旧日恩怨。不过,听说你们黄旗社在内讧,照理我不该打听你们的事,不过,我劝你还是暂时别回去的好。”
我沉默不语,连她递来的干粮,也没有接。
她用医药箱的纱布给铁力简单包扎,嘱咐我们好好休息。
黎明前,我们遇到了另一艘船。
杨东义等人早在对方的船上等候了。
他们来到我搭乘的船上,说在半路和太岁的人驳火。
杨东义背上的衣服被火烧掉了一半,宋文茂身上多处绑着纱布,但是,他们这两个铁汉却把追踪的人一个不留,全部消灭。
我没料到会遇到他们。
看到我,他们也很吃惊。
我和宋文茂从小认识,是结拜兄弟。我比他大一个月,所以当了兄长。他和王文秀都是八卦堂的文字辈弟子。
听说我的遭遇,他十分感慨。
程雪如听说我是铁山堂的龙头,十分诧异。
杨东义介绍说,程雪如就是程俊的堂妹,另一男子叫薛礼,也是七星帮的人。
我向他们致谢。
“我不是黄旗社的人,我的黄旗社的朋友为了帮我,落水失踪了。”
天亮后,我们离开出海口,四面都是茫茫海面了。
海上风浪仍未平息,大风夹杂着斜雨,呼啸而至。
这风浪也帮助了我们,延缓了对手的追击。
如今,我远离了出海口,未来的一切都是未知数了。
日光黯淡,纷扰的事都在身后了。可是,我心里惆怅,没有丝毫轻松感。海港城在我的心里留下了太多,太多的记忆。不管是快乐的,还是痛苦的。
船向三角洲的另一出海大门驶去。
三角洲中河道交织,入海的支流就有十几处。
船上过了一夜,天亮后不久,我们上了小艇,在一处水湾弃船登岸,徒步前行。
大家在路边的树林中休息,草草吃了些干粮。
铁力伤势复发,可我们的药物用光了,杨东义只好用一些烟草,用碎布包裹,给他止痛。
我问:“我们要去哪儿?”
“庄园被毁,无路可去。只好去七星寨躲几天。”杨东义望着四周,答。
“七星寨?可是,听说那儿是你们的禁地?过去一直禁止外人入内。”
程雪如说:“这个你放心。现在情况危急,顾不得那么多了。”
薛礼听罢,看看她,眼神中有责备之意。
我们继续赶路,宋文茂背铁力,跟随在后,翻越了矮山,穿过一片平野的宽大的甘蔗地。
大家口渴难耐,便折了些甘蔗吃。
我掏出两张钞票,放在地上,用石块压住。
前方是一处废弃的矿冶厂。铁丝网内,是矿井的高大升降机。经过铁丝网,程雪如在山脚下的一个村寨外遇到七星帮的接应的人。对方一手放在肩头,做致敬状。程雪如则用手指比划,按在心口。双方核对手势暗语完毕。接应的人打开一间废弃小屋的门,抬出几只大箱子。箱子里面是渡河的工具。
我们把工具取出来,向屋后的山崖走去。
一潭清池旁,一股水流从山石缝隙下的暗河中缓缓流出。
大家顺着潭水旁的暗河,进入石洞之内。
大家上了橡皮艇,默默的划动手里的桨叶。
划水声在洞中十分清晰。甚至,呼吸声也是那么的明显。
头灯的许多道光,交错投射在矿井的巷道之中。
这儿是一个透水的矿井巷道,巷道曲折,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暗流冲走,或者迷路。但是,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
程雪如在灯光的照射下,在前面带路,布置引路绳。
她熟悉这儿,十分镇定,丝毫没有慌乱。
一条狭窄的岩洞暗河曲折向前延伸。水流错杂,时紧时缓。水底的涌泉,汩汩而出。岩洞错综复杂,通道忽左忽右,忽宽忽窄,如同一个巨大的地下迷宫。
我们划了半小时,前方通道被塌方的石块阻拦了,无路可行。
大家在橡皮筏上依次戴上潜水镜,挂着小氧气瓶,潜入水中。
水中沿着岩洞穿行一会,浮出水面,日光从头顶的岩缝落下,不停晃动着。光线穿透林木,化作点点闪烁的波纹,让人迷乱。
这是一个天坑下的巨大的水潭,宽度将近百米。
程雪如当先上岸,见了里面的七星帮的接应的人,然后检查了四周的情况,确认没问题后,再朝我们打手势。
我们依次上了岸。
经历了水下危险的岩洞旅途,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我打开密封铁桶,把铁力扶出来。
杨东义上了岸,朝矿坑的岩壁旁的小石屋走去,其余的人则小心戒备。
我走到水潭边,左右看了又看,却没有发现程雪如的身影。我开始担心起来,刚准备下水去找,恰好发现有零星气泡从水底冒出,然后浮起的是显示水流方向的蓝色染料。紧跟着她的身子,氧气瓶,也慢慢地,依次浮现。
她浮出水面。
我伸出手,把她拉上岸,帮助她脱下沉重的潜水设备。
她深深的呼了一口气。满头秀发早已被水浸透。
她看着我,问:“你怎么还在这儿?”
“等你。”
她漫无心思的呼一口气,说:“对手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我要在水道下安装陷阱,炸药。你要是闲着,来帮忙。”
我点头,给她送去布置陷阱用的拉绳□□。
她安设好了,爬上了岸,稍事休息,去和七星帮的人接头,商量事情了。
我则坐在地上,靠着岩壁打盹。这些日子的奔波让我精神萎靡。
往事就像影片一样,在眼前浮现。盘梅已经叛变,红叶堂被牵连,而苗云英也被无辜的连累,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无法原谅自己。
一少女扶着一人,从巷道走来了,推开石室的门,取出锋利的匕首,在火上炙烤一会。
“你,来帮忙止血。”她指挥我。
我抬头一看,见到对方的侧脸,那少女竟然是洪可馨。
她看着伤口,吩咐我按住大志。
我依她吩咐,过去帮忙。
“忍住了。”
大志点头。
这个少年,看起来才十六七岁,却做事老成,也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坚强。
洪可馨用匕首取出了子弹,再把伤口缝合好。
大志已经昏睡过去。
“他没事,不必担心,子弹还差那么一点,没击中要害。”
她松口气,转身,突然见到我,有些不明所以,没有回答,也不理会我,去干别的事了。
杨东义告诉我,这儿是七星帮的昔日老巢。七星寨因矿山附近有七个散布的山头,因此得名。如今只有少数人留守。
这儿曾是一个由数十个山头组成的矿山区,分属不同利益群体。仁君的矿井的矿脉挖空后被他派人改造成了制毒藏毒的地方,四处都是瓶瓶罐罐,蓝桶白箱,散发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可是,虽然脏乱,虽然恶臭,却有个迷人的名字,叫做“梦窟”。后被华伯夺矿的时候一同夺了过来。据说岩洞里的货物还没有来得及运走,便被华伯命令把它封存,用来和仁君谈判。后来仁君发财了,就不需要它了。
一个洞厅的岩壁上,镌刻着“清流永续”四个字。厅下两列石椅子,八个火盆架子。杨东义去一旁的牌位前点燃香烛。按照规矩,到了别个堂口,先要上香祭拜,再见主人,是为礼貌。
这个水潭边的石洞内空气阴凉,干爽。四季恒温。大家从岩洞里的箱子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升起火。
我们用支架架起铁锅,用面条做了简单的晚餐,草草吃了。
失去了庄园,我们只能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荒野中的秘密矿井内藏身。
大家都很劳累,留下一个人去外面望风,其余的或者背靠在石壁上休息,或者睡不着,沉默着。他们都在回忆着上一次的战斗。那惨烈的景象深深烙在心中,让心情依然难以平复。
谁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在封闭的矿洞里的感觉十分难受,可是,心中的封闭,比这儿的封闭,更加令人难受。我们离开了海港城,困守在矿山内,究竟下一步该怎么办,何时出发,怎么对付对手,谁也不知道。
矿井十分安静,只有宋文茂的不停磨刀,拆枪,组枪声。
我心中有事,无论如何无法入睡,低头看着手里的苗云英留下的小手帕折迭的小人,默默的被伤感围绕。
火光中,我瞥见洪可馨坐在我对面的岩石上。
她见我抬头,立刻转过头去,闭上眼睛,假装休息。
我走出石屋,看看四周迷宫一样的巷道,沉默了。
天幕低垂,夜色混浊,好似浓浓的粗墨。
我离开矿井,孤身穿过沉沉的雾气,踏入黑暗,信步走上山崖,独坐在身边的矿石上。
我拿出苗云英送的手帕叠成的小布人,握在手心。这个小布人和盘梅送我的十分相似,都出自同样的手工。可惜,她们一个离去,一个叛走。我轻轻叹气,望着身边的天地。四野沉沉,星月无光,天空朦胧,大地仿佛笼罩在黑糊之中。这些日子来,纷争,奔波,让我身心疲惫。几经波折后,我开始沉浸在这种奔波岁月中难得的片刻的安宁中。
我安静地坐着,静听大地深沉的呼吸。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女子声音,“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这儿。”
我回头,洪可馨已经站在我身后的黑色岩石旁。浓浓黑糊样的夜色,包裹着黑色山崖,淹没了她的身躯。若不是仔细看,压根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的,有些不好意思,忙把小布人收起来。
她在旁缓缓坐了下来,放下对讲机,还有枪,望着山下的大地。
我们久别后偶然重逢,彼此均无喜悦之情,都沉默着。
身边的夜色如一汪广阔的深不见底的碧湖。孤独的矿山高塔则好似塑像一样凝视远方。
她沉浸在无声的夜中,不愿说话。
山上没有风,空气沉闷,雾霾好似一锅稀薄的汤湖,让一切都被封存了。
我想起一事,低声说:“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打破了沉默。
“嗯?”
“我在黑龙堂的会议室发现了关于红叶堂的秘密。堂口的叛徒,内应总共有三个。把兀鹫崖的秘密泄露出去的人,其实就是小刀门的林益吾。——而且,周喜儿的目的并非控制红叶堂这么简单,她的目标是消灭红叶堂,然后自立门户。”
“她迟早要对付你,你要小心。还有黑龙堂的毒品,其实是从周喜儿手中获得的。”
“我在黑龙堂发现这些秘密,一直想方设法通知你,让你提防,可是找你不着。”
我知道口说无凭,伸手去摸备忘录,但它不知何时,已经遗失了。
她摇头:“周喜儿瞒着大家做秘密交易,早已不是新闻。至于你说的消灭堂口。我不相信周姐姐会这么做。她虽然有野心,但还不至于落井下石,毁掉堂口。——现在堂口被毁,老林已经失踪,就算知道他是叛徒,也奈何不了他了。我们的事,你还是少管吧。你好好休养,免得惹祸上身。”
我刚想继续劝说,忽然想起她的固执,便不再提了。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我问。
“七星帮的原始地盘。这附近几十里的山麓都是。当年,七星帮在附近向过往客商讨要买路钱,并以此为生。山洞是他们老巢。他们为了躲避官府追捕,依托地下岩洞,建设了一个拥有数十个出口,几百个洞厅,上千机关的地下迷宫,叫做龙穴。”
“地盘?他们是半路加入的红叶堂?”
“——后来,这儿发现了矿藏,据说价值不菲。消息泄露后,这贫瘠的山麓立刻成了各势力争夺的焦点。七星帮作为地主,也成为各方笼络的对象。”
“伯伯为了开发这七星山的矿山,极力拉拢他们。伯伯看他们的程三帮主为人忠义,在仁君来抢矿时救了他的命,与他结拜。拉拢了他。再把七星帮改组,作为次级组织存在于帮会四周。伯伯借助他们之力,打败仁君,从此得到了这片矿山的大部分开采权。七星帮也拿了提成,得到了很多好处。”
“虽然大家都拜同样的祖师爷,但他们是半路出家,无法涉足核心事务。程少帮主一心想进入核心体系,但许多年了仍未如愿。矿石采空后,他们离开这儿,去海港城做事,极少回来了。”
“没想到,我们要靠下属的山洞才能安身立命。”她说。
我轻轻感叹着。
夜色混沌。
我们再次陷入沉默中。
“阿英的死,我很遗憾!”
她的话,打破了夜色下的沉默。
我叹气。
洪可馨说:“原谅我提起你的伤心事。不过,我倒是希望你面对这一切。事实就是事实。难以改变。”
我的双眉拧结着,“其实,那一刻,我才深深体会到,被别人忽略的痛苦。我也体会到,失去身边的重要的人的痛苦。一切,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忽略了别人,没有考虑她的感受,就不会导致悲剧。”
一绺风撕着云层,云薄了,月色隔着粗纱看人脸。
沉默中,我似乎看到她的眼中噙着一丝泪光。
我也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和感伤,失去了庄园,手足,寄身荒野,她也很难过。
“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是我害死了她。”我十分自责,“而且,因为我的坚持,你才肯救阿美。结果,害死了四嫂,还连累了大家。”我顿了顿,“庄园的事,我很遗憾。虽然确信和阿美有一定的关系,但我认为,幕后的主谋才是罪魁祸首。将来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洪可馨没有立即回答。
山风渐渐起来了,带来了一丝凉意。
她来回走了几步,巡视着山岩,“救治你的师妹这个决定是我做的。不管之后发生什么,有什么后果,造成了什么损失,和你毫无关系。”
她默默注视着黑暗中的大地。
“而且,那儿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牢笼。我的家不在那儿,我一直被伯伯设下的无形的枷锁困在那儿——那儿毁掉了,我是没有什么可伤心的。”
“庄园被烧毁。这源自我们和黑岳之间的陈年的恩怨。不是因你而起。反倒是周姐姐的所作所为,连累了你,害死了阿英,让我过意不去。”
“我更能理解你被师妹出卖的痛苦。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
我问:“你打算怎么对付清龙会的人?替堂口报仇?”
“我的事,不必劳烦你操心。而且,这不是复仇不复仇这么简单。”
山风起了,突然凛冽呼啸而过。
我们两人恰才有些言语融洽,但冰针一样的冷,突然扎入我的背。
“逃避没有用。即便我们选择逃避。但这仇怨不解决,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被牵连进来。”
“难道我不知道么?现在不明白的是你。你认为,我们只有私人恩怨?我们仅仅为了三尺地盘大打出手?你想的太简单。你知道什么是身为堂口头目的责任么?”她总是这样说话,让你心里有气,但又无法生气,只是觉得心里十分不快。
我只能叹气。
风忽停又起。
我们许久不说话。
“为什么?你肯这样舍却自我,去救师妹?”洪可馨问。
“就像你说的,不为什么。只因为,我们是同门兄妹,也是挚友。”我回答。
“我们,会成为好朋友么?”她望着山下的平野,突然问。
“会么?”
“你需要朋友么?”我抛回这句给她。
风越来越强,经过岩石的棱角,好似刀割过,发出撕裂空气的声音。
我们两人话不投机,沉默着,气氛有些尴尬。
我轻轻迈步,走上小路,本想回去休息,但心想对方一个女孩子,独自放哨,终究不放心,犹豫片刻,依然回过身,坐在石上。洪可馨听到我折返了,不想理会我,悄悄返回地下矿道的巨大洞室,在角落里盖着毯子,靠着岩壁闭目养神。
我独自坐在晚风中,忽然发现一个影子,以为是洪可馨,感叹说:“你遇到危险,我会见死不救么?我当然当你是最好的朋友。”许久不闻对方回答,回头一瞧,才发现是程雪如来了,给我送水。
我拿起水壶,无心去喝。
程雪如脸发热,匆忙回去了。
当前情势不利。庄园被毁,仓库被夺。众人伤的伤,死的死,就剩下廖廖几个人躲在矿井里。
洪可馨在火光中看着受伤的人,默默发愁。她内心烦闷,无法入眠,只好拿着枪,继续去山边放哨。我见她来了,便站起来,朝岩洞走回,把云缝的星光,留给了她。
我靠在岩壁上休息。
杨东义叼着烟,用磨刀石轻轻磨着匕首。
“听说,东哥的女儿,我的侄女小蓝,是你救回来的?”
我叹气,“我没有用,救不了东叔。如今小蓝又不见了。”
杨东义放下刀,点燃烟斗,连吸了几口,再缓缓吐出烟圈,“不,许多事情,就这样。不管你多努力,也不可能把事情做得完美。可是,只要你努力了,就足够了。”
他满脸络腮胡,目光深邃,继续磨刀。
宋文茂抬起头,默默的望着头顶洞口的一方天空,那仅剩的一颗光线微弱的星,也要被云遮盖了。
他听了这话,也禁不住感慨着,发出一声叹息。
杨东义把烟抛给他。“喂,别发愣了。去帮我拿水来。”
宋文茂看也不看,顺手把水杯子抛给他,继续望着天。
“他为什么这么拼命?我还以为,邵兄是最拼命的了。”杨东义问。
“他么。他。向来是这样的。”我顿了顿,不愿提起旁人的伤心事。
宋文茂继续靠在石上,看着黑色天空发呆。
杨东义放下匕首,喝口水,拈着烟斗,塞入烟丝,用火柴点燃了,深深吸了一口。
他也跟着抬头,望着矿坑顶端巴掌大的夜空。“唉,这些事,在这个黑暗的世界,并不少见。不用解释,我也知道。”
他放下刀,开始擦拭□□。
“当年,我在前线打仗,杀敌无数。许多兄弟都死了。一队人马没几个活着回来。即便我拼了命,可那又怎样?上了战场,谁也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死,一切听天由命。我不能在枪林弹雨中救兄弟们,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他叹气,“后来,我本想给他们的家人要些补助。谁知道,恶人当道,贪官无道。大家只能流血再流泪。之后,我再次负伤失踪,他们以为我牺牲了,冒领了我的阵亡抚恤金。我也不想再回去了,就投靠了华伯,帮他做事,他则答应拿出三百万,作为报酬,发给我的死难的弟兄的家眷,让他们度过难关。”
“——所以,许多事,只要努力过,就足够了。有些事,因为我们无法改变别人,改变社会,是一辈子,都做不到的。”
“学会释怀。”
他安慰我们。
我沉默着,一回头,发现方才还在发愣的宋文茂,却不见踪影了。
他刻意回避着谈论人生。
火光,慢慢的散乱。
夜色,越来越沉了,深深的压向天坑的底部。
洪可馨依稀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想起自己虽然很努力,但始终无法拥有足够的点数,得到红花徽章,继任职务,以至于庄园被毁,也轻轻叹气。
暗夜沉沉,火光明灭。
大家在残破的采矿设备旁的木板上铺设防潮毯,躺下休息
矿洞内的马灯的光越来越昏暗。
我眼皮沉重,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日光从空中好像利刃一样刺了下来,划开了我的眼皮。
我醒来后朝身旁一看,洞厅内已经空无一人。我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盖上了一张抓绒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