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句话的时候,杨云晖的声音带着一点奇怪的压抑,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可这句话说出来,却不啻一阵惊雷,将我震得目瞪口呆。
上阳宫有人?他的意思是——上阳宫中,有殷皇后派来的内应?!
所以,他们的每一步棋都被人预先知道,并且事先就已经断了他们的路,现在他们再要做什么,只怕也已经在别人的视线中了。
可是,这个内应,会是谁?
这时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就听见杨云晖的声音又说道:“三哥,能听到我们说话的人,并不多。”
听杨云晖的声音中,似乎已经藏着一丝暗暗的杀机了,裴元灏却仍旧是沉默,我站在那儿,远远的看着墙上他的影子,安静得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像一般,过了很久,才慢慢道:“这件事暂时不用管。”
“三哥,你——”
“我自有主张。”
他这么一说,杨云晖自然也就无话可说,他沉默了一下,然后道:“是。”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又停了下来:“三哥。”
“嗯?”
“你该不会是因为——舍不得吧?”
“……”
裴元灏仍旧没有回答,过了很久,他只是淡淡的开口,道:“你先下去吧。”
杨云晖没有说什么,转身打开了门,可他却没有走出去,而是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着裴元灏,说道:“三哥,无论如何,我和金翘,都决不能看着你输,决不能!”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门洞开,一阵夹杂着冰雪味道的冷风吹了进来,我低头看着那还冒着热气的水盆,明晃晃的水面泛起了阵阵涟漪,如同这里面每一个人的心绪,没有一个能得到安宁。这时,珠帘被一只手拨开,发出了哗哗的声音。
我的心跳得厉害,却始终没有回头。
他的脚步声就在身后响起,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我的身后,一股只属于他的滚烫的气息顿时包围住了我,水盆里的水又慢慢的恢复了平静,不仅映出了我的脸,也映出了那张俊美的,带着几分戾气的脸孔。
我慢慢的回过头,看着他。
你,是在怀疑我吗?
他慢慢的抬起头,捉住了我的下巴,脸几乎贴上了我的脸颊,连呼吸也缠住了我,沉声道:“岳青婴,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什么?”
“……”
“我告诉过你,如果今后,再让我知道你欺骗了我——”
你会让我——生不如死。
那是在你放任裴元琛在天牢里,整整虐打了我三天之后,跟我说过的话。那四个字,我从来都没有忘记,其实在你身边的每一刻,都在忍受这种煎熬,好像理智和感情要把我撕裂开一般。
可是带给我痛的这个男人,你,却永远不会懂。
我轻轻的低下头:“奴婢记得。”
“那好,我问你,”他又一次抬起我的下巴,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用力,眼神也更专注,即使隔着那一层晃动的珠帘,也让我觉得像是被烈火炙烤一样——“你进宫,到底听到了什么?”
“……!”我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
一朝天霜下——玉玺——皇上的口谕。
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不断的盘旋,我到底应不应该告诉他,如果他真的拿到了玉玺,到底会将这天下变成什么,他会放过宫中那个如谪仙般不沾尘世污秽的太子吗?他会真的如黄天霸所期望,成为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吗?
他,会放过我吗?
“殿下,我——”
我刚刚张开嘴,话还没说完,那洞开的大门口便传来了一个娇媚的声音,轻轻道:“殿下?”
听到这个声音,我的脑子里好像嗡了一声,转头一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虽说熟悉,但眼下却与之前所见过的姚映雪大有不同,她穿着一身厚厚的狐裘,蓬松的皮草衬得她脸颊圆润,肌肤如雪,微微隆起的小腹看来颇为壮观。
此刻,她正扶门而站,一看到我们,立刻道:“殿下,是有事要交代给青婴吗?”
“哦,没什么。”
裴元灏淡淡道,也放开了我,我急忙走上前去给她请安:“青婴拜见映雪夫人。”
“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说来看看我,”她微笑着,也许是因为即将成为人母,格外的温柔:“难道,你还以为我会记怪你在夜宴上,把下了毒的杏仁茶端给我的事吗?”
裴元灏一下子回头看着我们。
我的脸色一白,急忙低下头:“奴婢知罪。”
姚映雪笑了起来:“都说不怪你了,什么罪不罪的,只是这些日子可害苦了我的孩子,若不是他命大,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我的脸色更难看了,裴元灏已经走过来温柔的环抱着她:“怎么大冷天的还过来?万一摔倒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这样的,今天太师府的人来送拜帖,妾身正好遇上,就替殿下拿过来了。”
“哦?太师府?”
裴元灏脸色一变,急忙从她手中接过了那张帖子,打开来看了一会儿,这才慢慢的合上帖子,沉默不语,姚映雪在一旁守着,轻轻道:“殿下,怎么了?常太师是有什么时要找你吗?”
裴元灏看了她一眼,笑道:“没事,太师说他从江南带回来了一个有特色的戏班,找我们兄弟几个过去热闹热闹,”他说罢,又低头看着姚映雪:“你不是曾经说过,很喜欢听戏吗?今夜陪本宫一起去吧。”
姚映雪一愣,立刻笑道:“殿下,妾身这个样子,也不好去太热闹的地方。”
说着,她走到我面前来,看着我有些苍白的脸,笑道:“青婴,你陪殿下去吧。”
我微微蹙眉,抬头看着她——
她还是那个她,只是微微的胖了一些,脸颊变得圆润了,可不知为什么,眼神和给人的感觉却多了一份锐利,可这种锐利和之前那个随意对我拳打脚踢的暴戾却不同,这种锐利是隐藏在如绵一般温柔的微笑下的。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于是轻轻道:“青婴只怕粗手笨脚,跟着殿下不妥当。”
“你可别这么说,”姚映雪娇笑着道:“这些日子若不是你跟着殿下去江南,只怕殿下身边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本夫人难道还会不放心吗?”
“可是——”
“行了,”裴元灏在一旁开口了,他只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岳青婴,你去准备一下,今晚随本宫一同前往太师府。”
他一开口,就没有再拒绝的余地了。
我只能远远的站在那儿,看着姚映雪微笑着走到他的身边,两个人耳鬓厮磨,如藤树相缠,也许是因为我站在门口,背后有冷风吹过的缘故,觉得这暖意融融的屋子里,原来也并不是那么暖。
他,不是怀疑我吗?
为什么,还要让我跟着他?
冬日的京城天黑得很早,才刚交酉,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马车从上阳宫一路驶向太师府,沿途也能听到外面寒风吹过,夹杂着冰冷的雪沫,时不时吹进车厢里。
我看着坐在对面的那个男人,又透过帘子,看了看外面策马并行的杨云晖。
他的脸色也并不怎么好看。
自从知道要到太师府赴宴,他就一直阻拦,因为这几天一直在永和宫和上阳宫两头跑,我基本上没有听到什么外界的声音,也是因为他,我才明白,裴元灏现在在朝堂上的处境,堪称危险。
太师还朝,将原本已经明朗的局势又一次拉入了混乱,太子太保和他们连成一线,申恭矣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而让杨云晖更加担心的是常庆,这个天朝第一勇士之前在军中的威信本就不低,如今重新回到皇城,军中的大部分人都与他颇有牵连,加上这个月完了之后,九门的防护就要交到裴元丰手中,这对于他们来说,可谓雪上加霜。
而今晚的夜宴,含义似乎就更加深刻了。
自古以来,宴无好宴。
裴元灏更是拒绝了杨云晖要从禁卫军中调人过来的要求,只带了我和他,还有几个随扈赴宴,这几乎已经称得上是单刀赴会,却不知道这个人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不一会儿,马车停在了太师父外。
我们下了马车,便看到那高大宽阔的大门前,两座巨大的石狮子狰狞而立,门廊上处处都是随风摇曳的红灯笼,只是那种红让人看着很不舒服,好像是白纱浸过血,我站在风里,微微的打了个冷战。
裴元灏看了我一眼,低声道:“待会儿,一步都不准离开我。”
“……”我抬头看着他,轻轻点头:“是。”
这时,门房已经迎了出来,跪拜之后便带着我们一行人走进了太师府,才刚刚过了花园,便看到前方的天空都被映亮了,一阵鼓乐喧嚣之声响彻夜空,热闹非凡,转过前面的回廊,一座巨大的戏台出现在了眼前。
戏台上早已经布置好了出将入相,各种帆布桌椅,现下戏还没开锣,只有几个小猴儿在上面翻跟头热场,下面却已经叫好连连,转头一看,只见戏台的另一头是一座二层小阁楼,下面是来来往往的侍女传递东西,二楼上,已经布置好了看戏的锦座。
我们刚刚走到,在座的便都站了起来,一个一身锦衣的老人朝着我们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