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几位姐姐,方才俺家隔壁婶子来送绣花样子,你们看见没,她长得挺苗条挺俊的,穿件半旧糊蓝衫子。”
“哪有什么婶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林安儿缩缩脖子,装出一幅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缩手缩脚往前走,背后传来小丫头们“土老冒”“傻样”的嘻骂声。
走过这条小径,果然有个小门,进了小门,就是一道楼梯,这里就是抱月楼的前楼了。
顺着楼梯走上二楼,这里很热闹,有丫头端着酒菜出出进进,还有龟奴老鸨的吆喝声,人影一闪,林安儿依稀看到,一个湖蓝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显然是进了屋子。
林安儿没有犹豫,也向走廊深处走去。墙上是形态各异的仕女图,或簪花,或扑蝶,或如狐狸精望月祈福,总计十二幅,每一幅上都有一个名字,弄月、秋月、花月......这是抱月楼十二位红姑娘,其中一个就是新月。
十二幅红月亮的对面,便是几间香阁,挂着昂贵的织锦团花帘子,里面传来丝律之音,还有女子银铃般的娇笑,脂粉香气扑鼻而来。
最里面的那间屋子,远远看去,门口果然摆着两盆秋海棠,想来就是那个叫新月的屋子。
这还是林安儿头回来ji|院,她挺好奇,但却没想观光,她只想快点找到方姨娘,那些屋子里除了有女子的笑声,还夹杂着呻|吟声,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男人的喘息之声。
“你干嘛的?”这次问话的是个龟奴,三十上下,留着两撇小黑胡。
林安儿举举手里的花篮,怯生生的,像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花猫:“给新月姑娘送花的。”
龟奴皱皱眉,似是很不耐烦:“数她事多,又不接客还买花,戴上很谁看啊,去去去,送了花快点走。”
抱月楼里女人众多,龟奴整日围着女人转悠,女人看多了也就没有怜香惜玉了,尤其是对林安儿这种没长成的小姑娘,那就和打发熊孩子没区别。
林安儿乐得被个当熊孩子打发掉,她道个谢继续向前走,这事还真是凑巧,她误打误撞提了一篮子玉簪花,偏巧那个新月姑娘屋里有臭味,而方姨娘就是进了新月的屋子。
听那龟奴的口气,这位新月姑娘挺不招人待见的,不接客的姑娘当然不受重视,就连门口的那两盆秋海棠也是半死不活,一副病恹恹的样了。
看到这两盆花,林安儿不知怎地就想到方姨娘,方姨娘整日装成个病西施的模样,和这两盆花倒是有一拼。
屋子门口也挂上织锦帘子,半新不旧,帘子上绣的恰好也是秋海棠,显然这位新月姑娘对秋海棠有偏爱。
现在是上午,是抱月楼里最清闲的时候,这时的客人大多都是昨夜留宿未走的,听龟奴所说,新月没有接客,这个时候屋里没有客人。
看看无人注意,林安儿把耳朵贴在门上,却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她正想再听,门从里面无声地打开,她没有防备,一个踉跄,身体前倾,险些摔倒。
开门的人十三四岁,穿件粉红色比甲,脸上抹着胭脂,红红艳艳,看打扮像个丫鬟。
那丫鬟也吓了一跳,上下打量着林安儿,骂道:“哪儿来的乡下丫头,大白天的在这里吓人,你要死啊。”
林安儿连忙拿起她的道具,抓了几朵花给那丫鬟看:“卖香花的,整篮只要两吊钱。”
丫鬟的脸色稍微缓和,用涂着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指拈起一朵香花闻了闻,道:“闻着倒还新鲜,你等着,我进去问问。”
玉簪花清雅芳香,是女子们喜欢的香花。林安儿原本是想买件男人衣裳冒充阔佬嫖客的,恰好看到有个挎花篮的卖花姑娘经过,心念一动,但连衣裳带香花全都买下来了。
多亏她改变主意,否则就她这模样的还扮嫖客,连大门都没进就让人识破轰出来了。
这时,一把幽幽的女声传来,声音不高,像是在里间屋子。
“小柳,是谁啊?”
“是个卖香花的乡下丫头。”叫小柳的丫鬟回道。
林安儿想起茶水间的几个小丫头说的话,就是这个叫小柳的说屋里有股子臭味。
咦,这位新月姑娘虽说不接客,可也算是抱月楼十二位红姑娘之一,她的屋子应是日日熏香,怎么会臭呢?来这里的客人们都是臭脚丫子,还是这位新月姑娘不爱洗脚?
方才林安儿并没有多想,这会才觉得有些奇怪。
“买下来,让她快走。”
那把女声又传来,这次声音提高了一些,林安儿听得清楚,她吃了一惊,这一惊非比寻常,因为这声音很熟悉!
“好的,我这就都买下来。”
那叫小柳的丫鬟听到里面的人说话有些局促,远没有方才和林安儿说话时那样泼辣,倒像是对里面的人很是惧畏。
小柳摸出两吊铜钱扔给林安儿,连篮子带花全都拿过去,用最快速度把屋门重又关上。
林安儿莫名其妙看看自己的身上,土是土了点儿,可穿得挺干净的,不像是招人厌的那种啊,奇怪。
不过这都是小事,屋里传出来的那把女声才是大事,林安儿没有停留,揣上两吊铜钱按原路出了抱月楼。
走出那条后巷,再转一个弯,就上了大道,走没多远,路边有个和她打扮差不多的小姑娘在卖香花,林安儿随口问道:“整篮子都买下来,要多少钱?”
“只要半吊钱。”小姑娘脆生生地回答。
林安儿愣住。
她从没有整篮买过玉簪花,这些事都是府里的婆子丫鬟们做的,因此她也不知道行情,整篮两吊钱是她随口说的,比市价整整贵了四倍。
小柳是丫鬟,伺候的又是青|楼里的姑娘,这种买花的事应是常做的,香花的价钱她一定知道,可她竟然没有讨价还价,直接塞了两吊钱给了自己。
林安儿越想越觉得蹊跷,有心返回去再探,可想想还是算了,这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再说她不能一天去送两次花啊。
她没有买衣裳换下,就直接来到绸缎庄,绸缎庄里都卖衣裳,来了再换也不迟。
可她一进门,正在门口张望等她的红豆就小声告诉她:“小姐,您怎么穿成这样,大少来了,正等您呢。”
麻烦了,这下连换衣裳也不行了。
金玖就在铺子大堂里坐着,一双星眸牢牢盯着从门外走进的小花丫头。
今天林安儿第一天来绸缎庄子,金玖担心这里的掌柜欺负她年纪小慢怠她,便抽空过来,想帮她引见立威,没想到来了只看到马车停在门口,几个丫鬟正在等着她。
这几个丫鬟们都是金玖各个庄子里的家生子,也就是金玖自己的人,她们不敢瞒大少,老老实实全都说了,小姐在半路上下了马车,让她们先来绸缎庄等她。
金玖本就一肚子火,这时又看到林安儿打扮得像个乡下丫头一样走进来,金玖就差火冒三丈了。
“你们这帮混帐,给大少奶奶穿成这样,中间贪了多少衣裳银子!”
几名丫鬟也吓傻了,额滴神啊,小姑奶奶您怎么变成这模样了,早上明明是打扮妥妥当当出了家门,这才一个时辰呢,怎么就变样子了。
林安儿最见不得别人替她背黑锅,立刻解释:“不怪她们,是我喜欢穿成这样,这叫简朴,我喜欢简朴。”
当着铺子里的人,金玖不好发火,强忍怒气,拖着“简朴”的金大少奶奶向掌柜引见:“这是大少奶奶,绸缎庄的生意我就不管了,你是老掌柜了,要多费心,以后这里的事情都由大少奶奶代我管理。”
掌柜一边小心逢迎,一边在心里说,若是京城名媛闺秀都是像大少奶奶这样“简朴”,咱这绸缎庄也就别开了,改卖花布吧。
还有几家绸缎庄子没有去,金玖当然不会容忍林安儿再这样“简朴”下去,从铺子里粗粗选了几件衣裳,让她换上,这才上了马车,带着她一家家引见。
这几家绸缎庄子是金玖自己的资产,但他一年到头也不会来看一看,大多时候就是各家的掌柜自己来见他,说说近日的情况。
他让林安儿来管这些铺子,也就是想给她找点事做,免得她太闲了,又要胡思乱想,搞不好再来个离家出走。
坐在马车上,金玖这才问她:“你去哪儿了,怎么弄成这幅鬼样子,别再说什么简朴,我不信。”
话说自从那天以后,她和金玖之间就有点别扭,同一屋檐下住着,不可能没有交集,可总觉得中间隔了点什么。
林安儿挺想把刚才在抱月楼遇到的怪事告诉金玖,她不是个心里能存事的人。
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若是金玖知道那个人和抱月楼有关系,一定会生气。
他本就对那人没有好感,只是因为自己帮那人说了好话,这才让她留在京城住到金满园的跨院里。大宅门寡居的妾室和青|楼有瓜葛,这是件丢脸的事,金玖盛怒之下,十有八九会把她扫地出门。
那人就是方姨娘,林安儿在新月姑娘门前听到的就是方姨娘的声音!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金玖和林安儿自幼一起长大,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里藏着事。
“究竟怎么了?现在你帮我做事,原想给你算上一份薪水,你第一天上班就不说实话,薪水就免了吧。”
“别啊,不能免的,我不做义工!”真没想到还能有薪水,林安儿急忙表白。
“那就说吧,你是我娘子,我可以私下卖个人情,给你最高薪水,三叔拿的也就是这个薪水了。”
林安儿连忙抬起前爪,化做可爱小狗狗,汪~~
“我说了,你可不能发火。”
“嗯,金哥哥这么疼你,怎么舍得对你发火。”
“我去了抱月楼......”
林安儿把今天遇到的事和金玖说了一遍,还是不放心:“方姨娘上次帮你滴血验骨,还帮你试毒,你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怪罪她,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够可怜了。”
金玖的脸上露出冷诮之色:“可怜?她有月例,还偷偷在外面开着铺子,她很缺钱吗?需要到抱月楼赚外快?”
好吧,明明说好不会发火,这一转眼就全都忘了。
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可以去抱月楼应酬,喝酒抱姑娘,可听说自己家里的女眷去了那个地方,那张脸就像是被人抹了猪粪,又臭又黑。
“哎呀,她或许是去验尸的呢,比如有客人死在抱月楼,就是那个什么马上风,不方便报官找仵作,就请方姨娘去了呢。”
“验尸?她会验尸?还有那个马上风,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金玖的神经彻底被挑战了,方姨娘在抱月楼的事,远远比不上自家媳妇说出的这番话!
林安儿被金玖拎住耳朵,连忙解释:“方姨娘会验毒,那说不定也会验尸呢,我瞎猜的。”
“不是这个,我是问马上风的事,谁告诉你的?”
这才是金大少关心的事。
林安儿缩缩脖子,她也忘了是怎么知道的了,看金玖这样子,就好像她被这三个字污染了一样。
“就是刚才知道的,我听那里的小丫头说的,说什么当心马上风之类的。”
好吧,金玖释然,那种地方果然不是好地方。
松开小耳朵,轻轻揽住她的纤腰,柔声道:“你乖了,以后遇到这种事,不要自己跟过去,回来告诉我,我来想办法。要记住啊。”
林安儿继续做乖乖狗,使劲点头,然后双眼亮晶晶看着金玖:“那我有薪水吗?”
“每月二十两,从别馆的帐上支取,金哥哥给的。”
“才二十两啊,你不是说最高薪水吗,还说和三叔的薪水一样,骗人的。”
“三叔是每月十八两,你还比他拿得多。”
唉,原来给金玖打工赚得这么少,还不如给他当老婆拿得多,林安儿是月薪五百,实收一百的高薪族,区区二十两的月薪她还真没有放到眼里。
其实正如金玖所说,金炳礼每月十八两确实是最高薪水,他是金家人,又是金玖的亲叔叔,掌管山西多家金号,这才会有这样的高薪。
金玖要讨自家娘子欢心,开出二十两的薪水,当然不能名正言顺,只能是从他别馆的帐上支出,相当于多给林安儿一份零用钱。
林安儿虽然不领情,不过每月多出二十两她还是挺开心的,为了这二十两,晚上和金玖回到别馆,她马上看帐簿,俨然一副管家婆的模样。
她刚看了几页帐簿,金玖就走过来,凑到她耳边道:“跟我回老宅,看看方姨娘。”
看来金玖对今天发生的事还没有忘记,他是嫡子,瓜田李下,不方便去见庶母,何况现在还是晚上,但有林安儿在身边就名正言顺了。
夜幕之下,方姨娘的小跨院更显阴森,金大少很少回来,如今这金满园里也只有方姨娘半个主子,她又不得金老太太欢心,下人们大多势利,对方姨娘全都怠慢,称呼她也多用“小院里的那位”来代替。
跨院守门的婆子正在打小牌,红豆敲了好久,婆子才骂骂咧咧过来开门:“哪个作死的,这么使劲砸门,也不怕砸烂你一双爪子。”
门一开就看到金玖和林安儿站在外面,吓了一激凌,朝自己脸上就是一巴掌:“老婆子掌嘴,老婆子不知道是大少和大少奶奶来了,还以为是哪个小丫头。”
这婆子虽然只是守门的粗使下人,可也是牙尖嘴利,一看就知道是在府里做了多年,欺负方姨娘不是正经主子,作威作福惯了的。
“方姨娘在吗?”林安儿没理她,自顾问道。
“在,在,姨娘才回来,这会子还没睡下呢。”
金家上上下下都知道,金玖对父亲留下的这位姨娘素来冷落,天大的恩典才让她住在这里,这婆子天生就是个爱挑事的,就这么一两句话,也要把方姨娘出府的事说出来。
拜以前侍候林安儿的赵妈妈尹妈妈所赐,林安儿在金家下人眼里,早就是个厉害主子,那婆子就等着等着看大少奶奶整治姨娘的乐呵。
林安儿瞪她一眼:“我就问姨娘在不在,你哪来这么多废话,这么半天没来应门,还在我面前出言不逊,自己到大凤那里领罚去!”
大柱是金满园的管事,但婆子丫鬟却是由大凤管着,大凤是金玖生母的陪嫁丫头,早已梳起不嫁,如今金玖做了族长,大凤在府里的地位也更高,大柱也要给她面子。
那婆子一听,吓得想再扇自己ji巴掌,她想挑拨是非,没想到挑拨到自己头上,这大少奶奶还真是个厉害茬子。
林安儿在金家多年,早就知道这些奴才欺软怕硬。这婆子只是个应门的,就敢当着金玖的面说自家主子是非,这种人最可恨了。
金玖满意,小媳妇从小就这样,现在更厉害,天生就是做掌家主母的材料,自己的运气太好了。
方姨娘没想到金玖和林安儿会来,匆忙出来见客,身上穿的还是白天那身湖蓝衫子,头上没戴钗环,只在发髻上插了一朵小小的玉簪花,那花已不太新鲜,花瓣卷起,但仍然芳香扑鼻。
林安儿完全确定,新月姑娘屋里的那个人就是方姨娘,这玉簪花就是上午她卖出去的。
金玖也注意到那朵玉簪,淡然道:“安儿啊,姨娘甚是简朴,你明日让人送些头面首饰和布料过来,否则父亲在九泉之下,定会怪我不孝,慢怠了姨娘。”
金大少今天刚学会“简朴”二字,现学现用。
林安儿笑得眯个眼睛,像只偷油吃的小老鼠:“姨娘头上的玉簪花好香啊,我今天在抱月楼门前看到个小姑娘,手里提了一篮子这样的玉簪花呢。”
她故意把抱月楼三个字加重口气,方姨娘一双妙目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也就是一闪而逝,方姨娘又恢复了那副死气沉沉的神情。
“我一个行将入木的未亡人,要那些首饰衣料做什么,就这样素素淡淡就行了。”
“是啊,方姨娘只戴一朵玉簪花就挺好看呢,改日我也到抱月楼那里买花戴,方姨娘,你这花也是在抱月楼买的吧?”
“安儿,你又胡闹,方姨娘怎会去抱月楼那样的地方。”
林安儿满脸委屈,像个小受气包:“人家今天真的在抱月楼门前看到卖玉簪花的了嘛。”
方姨娘冷眼看着这两个小东西在她面前演戏,一唱一喝,她低声笑了,细语如丝:“大少和大少奶奶这么晚来了,就是来谈论妾身头上的这朵玉簪花吗?”
林安儿笑道:“咱们只是来看望方姨娘,话说您开的那家西洋镜铺子一定赚了很多钱吧。”
方姨娘早就知道她开铺子的事瞒不过金玖,只是金玖并没过问,她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没想到今天林安儿却忽然提起,方姨娘心里明白,这两人是来找事的,八成就是为了今天的事。
“托大少奶奶的福,那里生意的确不错,妾身正想扩大门面,若是大少奶奶感兴趣,可以算您一股。”
“方姨娘,你到抱月楼做什么?”
金大少的耐心都在林安儿身上用光了,陪着林安儿演双簧也就是想试探一下,毕竟林安儿在抱月楼也没有看到方姨娘正脸,只是听到声音而已。
方姨娘美目中一闪而逝的惊讶,林安儿没有看到,他却看到了。
林安儿猜得没错,抱月楼里那位姑娘房里的人,就是方姨娘。
虽然林安儿说父亲和方姨娘之间没有什么,可他记得清楚,那日父亲纳了方姨娘为妾,他亲眼看到母亲偷偷抹眼泪,没有一个妻子心甘情愿给丈夫纳妾,这也是他决定不纳妾的原因之一。
从那时起,他对这个方姨娘就没有好感,但他容留方姨娘住在金满园,倒并非是因为林安儿的说辞,而是方姨娘告诉他,她会验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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