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帝王岂是寻常人!
帝王者,九五至尊、四海之主。掌控亿万万生民,统御千万里土地,这般人其所思所想,又怎么可能那么简单?
那么,换言之,一些个看似隐秘高明的谋划,真的能瞒过帝王的耳目吗?
想到这儿,曰川兄忽然心底升起一股莫大的恐惧,整个人身子都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
“曰川兄,曰川兄!”旁边两人见他僵立当场,忽然间却身子摇摇欲坠的模样,不要都是一惊,连忙呼唤气来。
曰川兄悚然一惊,回过神来。伸手扶住一旁围栏,努力挤出个笑容来,摇头道:“哦哦,我……我没事。”
说着,定定神,端起桌上酒杯来一饮而尽,这才借着酒劲儿将那股情绪压了下来。只是那仍在微微颤抖的手,却是将他的内心暴露无遗。
介夫兄目光扫过,眼神只是微微波动一下,但随即便即平复下去,面上不曾露出半分;
尚质却是眼眸微微眯了起来,大有深意的看了曰川兄一眼,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虽不说话,但分明脸上写着‘我都明白了,但我不说’的意思。
曰川兄被他的目光看的又是一阵心惊肉跳,勉强移开眼神,咳咳两声,强笑着道:“都言贤弟思维敏锐,果然能人所不能,佩服佩服。还请继续,继续,瀚此番受益匪浅,后必有报。”
他本是顺口这么一说,不过是客气客气罢了,但那尚质却是眼睛一亮,身子不由微微前探,笑道:“哦,却不知兄将如何谢我?小弟可是听闻,兄长近来颇是纳了几房美妾,极有姿容呢。”
曰川兄一愣,面上一抹青气一闪而逝。这特么是就是*裸的敲诈了!都说此人极好渔色,尤其是对妇人,尤为所好。传闻中,他曾因为帮同乡之人一个小忙,便曾索要过同乡的一个美妾。此事原本只当做笑谈,却不料今日这一看,那传闻怕绝不是假的。
原本不过几个妾侍而已,便送与了他也没什么。可一来那几个小妾他也不过是刚刚纳进门来,还没赏玩够呢。这般送出去,着实有些肉疼;
这二来,确实关乎脸面了。毕竟自己主动送,和被人索要完全是两个意思。这张尚质分明是根本没将自己放在眼中嘛!
可要是不给,这话赶话的到了这一步,那便是明明得罪了此人了。以这人那睚眦必报的狠辣心性,怕是日后自己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的生吸一口气,强自压下那股心火,眼底极隐晦的闪过一抹怨毒,面上却点头笑道:“好,总不叫贤弟失望就是。”
尚质大喜,眉花眼笑的端起酒杯和两人饮了一杯,这才又继续道:“小弟之前已然说了,帝王非是凡人,其所思所想绝不可以常理度之。那苏默若真个跑去大内,怕是皇帝首先就要想的不是其忠,而是反过来要疑其忠。否则,若不是心有暗鬼,何必如此惶遽?要知道,陛下待其,可非是一般深厚。甚至可以说,便如子如侄也不为过。
帝王非凡人,然帝王也终归是人。彼以亲情待之,却换不回亲情回报,嘿嘿,试问这般落差,岂有不怨焉?怨则多疑,疑必生怒。是以原本常理之举,换个角度去想,又何尝不是一种心有暗鬼?至少,也是心中绝不似表面那般坦荡。这种印象一旦种下,嘿,那圣宠便也不复再存。便今日易过,那么他日呢?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此理了。只不过那苏默倒是个人物,竟是也能看清这一节,不但没往宫里去,反而反其道而行之,偏都以为万万去不得之处,他却还就是去了。
如此一来,或许一时有些惊险,然在与帝王心中却又不然。这岂不正是一种无言的信任?都说帝王无情,但谁又可知,偏无情之人最重情。苏默此举之妙,便在于一个情字上。
陛下既知了其心,虽表面不露,其心必大悦。只不过面对满朝大臣,若当面硬抗绝非明智之举。那么,留中不发,不置可否才是最适宜的处理之法。这没有态度,何尝不就是一种态度?”
他侃侃而言,一忽儿大赞,一忽儿喟叹,直听的曰川兄目瞪口呆,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其中竟是有这么多弯弯绕儿。人心之变化莫测、云诡波谲之处,直让人叹为观止。
而如眼前这位贪花好色的吏部主事,也正见其人思虑之深,以及对人心之把握,已然到了何等恐怖的地步。
幸亏自己刚才并没因一时之怒得罪他,否则若真个立下了这么个敌人……
曰川兄想及此,不由激灵灵打个冷颤,顿时后背沁出一脊梁的冷汗,暗暗后怕不已。再看向其人的目光中,便不由的多了几分不自在之意,由是连说话也谨慎了起来。
而另一位介夫兄则是目中异彩涌动,眼眸深处隐隐多出了几分忌惮,面上若有所思之色一闪而过。
三人一时间俱皆无言,亭中忽的便有些冷场。尚质似隐有所觉,微微转念间,却又自得起来。
所谓不遭人妒是庸才,他出身世家,自幼见多了互相倾轧之事,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便是:软弱之人在这个世上只会被人欺,若不能使人敬,那便一定要使人怕!唯有实力,才是一切!
正如眼前这般,若他只是个区区的小主事,何以能与眼前这二位平起平坐?更不要说如这般共饮一桌,友朋相交了。他们忌惮自己,害怕自己,正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这般想着,由是更加自得起来。
亭中三人无语,一时寂寂。不远处拱门外,却在此时走进来一人,远远看到这边,眼神微微一凝,随即一抹隐晦的不屑掠过,脚下却疾走两步趋前,便于亭外十余步远便即站定,整束了一下衣冠,躬身作揖道:“孩儿见过父亲,父亲安好。”
这人却是个少年郎,生的面如冠玉,极是俊俏。只是眉眼之间,难以掩饰的露出几分傲气,不但不使人生厌,却更显出几分峥嵘之态,端的一个娇娇美少年,英姿勃发。
这一声终是打破了那份尴尬,坐于主位上的介夫兄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好好,我儿且来,快来见过曰川先生与西麗先生。曰川先生乃当朝礼部员外郎,品德高尚,最擅诗文;西麗先生却主事吏部,屡有直声,更是文词敏捷,皆高士也。我儿当以师示之,必有进益。”说着,伸手相招,示意那少年上前,一一为他引介。
少年便应声称是,待到进了亭中,这才冲曰川兄和尚质躬身作揖,淡然道:“晚生杨慎,见过傅郎君、张主事。”
杨慎,这少年竟是杨慎。或许对这个名字,有些人不太了解,但是若提起一首后世脍炙人口的词来,怕是没几个人不知道的。这首词,便是那历史大剧《三国演义》的主题歌,也即《三国演义》一书开篇明义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了。
杨慎,便是这首词的真正原作者。
而由此也可知,此时位于主位坐着的那位介夫兄不是别个,正是大明中期的历史名臣,杨廷和。
而傅郎君,便是那位曰川兄了,他名傅瀚,官拜礼部员外郎,而以郎君称之,却是一种正式的官方敬称了。
此时听的杨慎拜见,当下只是哈哈一笑,点头虚扶道:“贤侄勿须多礼,早闻川中神童之名,今日一见,果然英姿早发,非寻常之姿啊。介夫兄,得子如此,真令人羡煞啊,哈哈哈。”
他大笑着一阵褒赞,杨廷和却只是微笑摆手,口称谬赞。杨慎亦是微微躬身,以表谦逊。
至于另一位,也就是那位尚质,却是姓张,单名一个彩字。西麗却是他的号,这里杨廷和给儿子引介,便是以号相称,这在古时,亦是一种相敬的表示。
只是此刻张彩面上含笑点头,眼底却是划过一抹不悦。不为其他,只因方才杨慎明明听了乃父的引介,却仍是以主事相称,无形中,在三人中便让他似乎是矮了其他二人一头。
他素来骄傲,又性子有些狭隘,如何能受的?心中有气,脸上便也就淡淡的。点点头勉强算是招呼过了,便也就不再多言。
这番做作,落入旁边几人眼中,傅瀚心中有事,并未多在意。而杨家父子却是看的分明,杨廷和老道稳重,面上丝毫不露声色。待到两边见过礼后,若无其事的随口考校了儿子几句课业,便让他侍立一旁伺酒。
而杨慎则是少年心性,正是张扬飞脱的年纪。更兼自身也是有才的,他七岁便随母学,唐诗宋词倒背如流;
去岁更作近体诗,到了今年,又新作《吊古战场文》,内有“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翠苔之骨”之绝佳警句,一时哗然,有“神童”之名传扬。
其舅父亦大为赞赏,令其再做《过秦论》,旋即乃成。其祖父读过后,老怀大慰,自矜道:“此吾家贾谊也。”
贾谊是谁?那可是历史上西汉最著名的政论家、文学家,世人以“贾生”敬称的存在啊。
而再之后,他多有诗词不断现世。及至一首《黄叶诗》,最终轰动京华,被当时茶陵诗派领袖、内阁首辅大学士李东阳称为“小友”,并授业门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时尚未发生。不过亦由此可知,这杨慎是何等的才华高绝、惊才绝艳了。
可以说,若没有苏默这个怪胎横空出世,杨慎之前的种种,妥妥的就是主角模式啊。
就是这么个傲娇的少年,张彩的冷淡他岂能感觉不出?当下顿时气得目中冒火,若不是杨廷和家教森严,怕不早掀桌子发作了。
只是由此一来,这场饮宴也渐渐没了气氛。再加上傅瀚心中有事,往往答非所问,明显有些心不在焉,最终便草草收场,傅瀚、张彩二人便告辞而去。
待到两人走后,只剩杨家父子,杨慎这才不屑道:“此辈小人也,父亲何以对此狂徒折节?”
杨廷和乜了他一眼,目光望向远空,淡淡的道:“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世上无不可用之才,只有不知才所用之人。我儿须当谨记之!”
这话轻柔淡然,然则停在杨慎耳中,却是不由的身子一紧,知道父亲已是极恼了的。当下不敢再言,只是躬身应喏。
杨廷和不再多言,眼神却似乎蔓延过无尽空间,看向某个存在的方向。张彩对今日大朝的分析极为精彩,这些却并不让他有多少触动。但是对于那个身处风暴中心的少年,那个简直俨然更比自家孩儿还要妖孽的苏默,他却是不知为何,心中总是有着说不出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不好,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