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岩潭因潭边那块长得像老龟的岩石而得名,那块岩石便叫龟岩,承载着龟岩的那座不起眼小山其实也有个名字,叫踏波山。
老龟踏波,才有可能出潭哺月。
而荒生此刻正爬到了踏波山顶,与山顶那只匍匐的老龟并排而坐,抬头望着空中明月。
月是弦月,星夜依稀,空中浮着几朵闲云,荒生晃着手中的酒壶,拍拍身边这块不知比自己大了多少倍的岩石,自言自语道:“老龟啊老龟,你在这里趴了也有几百年了吧,就不嫌寂寞么?”
“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再有钱也是一日三餐,再有本事也不过百岁年华,营营碌碌这一生,到头来还不是一抔黄土。哎,像你这样也好,对天下事不闻不问也无欲无求,刮风下雨了你还在这,打雷闪电了你也一动不动。”
荒生满满喝了口酒,目露怅然看着远方,英挺分明的脸上现出几分迷色。
“想不到管公子这般年少英雄也会有饮酒叹月的时候。”
本该空无一人的踏波山上突然又多了一人,来人却是出乎荒生意料的花旗帮首领花四娘。
花四娘手里也拎着一壶酒,不过她的酒壶明显要比荒生手里的精致很多,雕花的铜壶上还镶嵌着几枚龙眼大小的璀璨宝石。
“原来是四姐,想不到你也未睡。”
荒生举着酒点头致意。
花四娘看着荒生手里的酒已经快喝完,就将自己的递了过去,盈盈笑道:“归旭城的女儿红,喝过么?”
“女儿红?”
荒生眼睛一亮,这酒他当然听说过,乃是与轩辕阁的春秋酿,不归楼的千里飘香还有惊夜城的葡萄酒与赤练珠齐名的天下十大名酒之一,只产自气候温湿的归旭城。
荒生迫不及待地从花四娘手中接过酒壶,打开放在鼻翼一闻便觉一股浓香满溢,这酒香与他以前喝过的酒都不同,有种说不出的浓郁味道。
轻抿一口入喉,竟是红黄色的酒液,温软柔和,却满口盈香,直冲鼻门。荒生眯着眼回味许久,才将喉间萦绕的那股温热慢慢消化,这才赞叹道:“女儿红,女儿红,总算喝到了,真是好酒。”
花四娘一直盯着荒生,见他喝酒神情,不禁失笑道:“想不到管公子这么擅长品酒,这女儿红可是我珍藏了好久,足有二十年的陈酿。”
荒生惭愧道:“我这人,平生没什么追求,所以只有寄情于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最想做的事就是尝遍千食录上所载的十大名酒与十大名肴。”
花四娘好奇道:“哦?那不知管公子已经完成了多少?”
“哈哈,不多不多,名肴才吃了四样,这酒嘛,算上今日这口女儿红已经喝了五样。”
花四娘闻言微微一笑,若有所思问道:“听说管公子乃是惊夜城的人?不知家里是否还有别人?”
家人么?
荒生沉默半晌,才神色平静地摇了摇头。
花四娘恍然点头道:“我本是观澜城的人,家里还有一位兄长,不过已经多年未联系了。”
荒生惊讶道:“观澜城?那岂不是离这里有数千里远?”
“是啊,很远,十一城中最远的两个城就是观澜与苍钜。”
花四娘面露苦笑,顿了顿又解释道:“十一城中,也就苍钜城的荒灾最为严重,每十二年的荒灾过后,苍钜城周围总得有个好几年不得安生,哪个猎荒人又不想来这里发财呢。”
花四娘的话让荒生想起了上一次的荒灾,那时他还在惊夜城,那次荒灾夺走了他阿爹的命,却也让他遇到了屠吉大人,然后还被乌扬师父看中收为弟子,接着就进入了女娲庙,最后却逃到了星梦泽成为一个猎荒人。在星梦泽的三年反倒成为了他最充实的三年,起初他还怕归旭城的高手追来,一直四处躲藏,同时不断与各种荒兽搏杀进行修行。那时,他的刀法还半生不熟,体内元气也较为薄弱,三年之内,他在星梦泽中遇到了各种凶猛荒兽,有些荒兽差点要了他的命,但最后活下来的都是荒生,这不单归功于当年屠吉传授的丰富实用猎荒经验,也归功于他在女娲庙中学到的那套无名刀法。
三年的星梦泽猎荒生活,让荒生认识了很多新的东西,荒兽也好,猎荒人也罢。此时的他,已经能在星梦泽中随意纵横,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威胁到他的生命。但这么一来,反而使得他的修行停滞不前,猎荒对于他来说也不像以前那么刺激,于是,渐渐地他失去了进取的目标,心中常现迷茫,不知接下来自己该做些什么。
见荒生怔怔不说话,花四娘深深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不知管公子觉得,这天下间什么样的人才算英雄?”
英雄?
荒生一愣,对于英雄这两个字他并不陌生,自打从小老邱头就挂在嘴边。在老邱头眼中,苍钜城的军统便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军统之上还有军尉,甚至还有大将军,大元帅,这些就更不用说都是英雄中的英雄了。在惊夜城,英雄就变成了城中的卫统,卫尉与卫将军,虽说城卫比起军士,同级别的军职要低半级,但对于像老邱头这样的普通退役军士来说也都算了不起的人物了。
而在荒生自己看来,对于英雄两个字并无什么太大的概念。或许教导过自己的乌扬师父算一个,毕竟他可是堂堂惊夜城的卫将军。
于是他只能摇头道:“小弟我只是个在星梦泽中杀狼宰羊的粗人,未见过什么大世面,不知四娘有何高见?”
花四娘噗嗤笑道:“杀狼宰羊的粗人?管公子说话真是风趣,你可见过白狼那家伙?五大三粗的给谁都是一副凶相,见人就拍着胸口吹嘘自己是怎么样的英雄了得,但成天只敢窝在这种小地方对付些落单的荒兽。要真比起来,管公子可比他英雄多了,好歹也是在星梦泽猎荒的人。”
“其实星梦泽也没有你们想的可怕,那里每年都有上千个像我这样的人在猎荒,只要熟悉了,就和这里没什么差别。”
花四娘却坚持道:“这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敢不敢。就像这次的龟岩集,若不是管公子出现及时,怕是早就黄了。这就是胆量,管公子你有这胆子,我花四娘虽然只是个猎荒人,手底下有十几个姐妹,但曾也见过世面。我花家本就是观澜城的大姓,什么军尉,将军,元帅我都见过,就连长江帮帮主我都认识。远的不说,就说罗堂,李焕这几个人,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有多大能耐。李焕,白狼,罗堂,吉元,铁洛这五人,就吉元还算有些底子,他原本也是猎外荒的,只不过在十年前最要好的两个兄弟都死在了荒兽口中才心灰意冷回来这里做点小买卖。可惜这么多年过去,原本威风的汉子也变得谨慎有余勇武不足,白狼与罗堂是一类人,空有蛮力缺少抱负,而铁洛只是铁泉郡的猎户,那李焕虽然为人精明老练,但也成不了什么大事。”
荒生忍不住好奇道:“既然四娘对他们了如指掌,那为何不尝试着收拢他们?”
花四娘叹道:“我毕竟是个女人,虽说女人中也有英雄豪杰,但我有自知之明,我能看人识人,却不一定有能力服人压人。而且,我来苍钜城并不久,手下也尽是女子,只求个自在自足的生活,没有太大抱负,否则我也没必要离开观澜城这么远。”
说到这里,花四娘眼中流露出几分异样神色,荒生眼尖能够看出她来苍钜城并不是为了猎荒,而是应该另有苦衷,或许是在逃避些什么。
很快花四娘脸色又恢复正常,继续说道:“管公子,你与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同,你有那种胆量,那种真正大英雄才有的胆量。”
荒生先是一怔,然后急忙摆手道:“四娘抬举我了,不瞒你说,前几天我还被黄河帮的高手赶得满地跑,连苍钜城都不敢进去,哪里谈得上什么大英雄。”
花四娘笑道:“英雄,并非天生就是英雄,这就好比璞玉一般,他需要打磨历练才能成为罕见的珍宝。但,如果天生就是块顽石,那再怎么打磨都没用。天下间那些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哪个没有落魄失败的时候?就像管公子你,你不但年纪轻轻就有一身不俗修为,而且还具有常人罕有的胆量与见识。你孤身一人,却丝毫不惧怕黄河帮的威势,能在星梦泽中猎荒多年,试问这天下哪里你还不敢去得?或许你现在还不够有能力挑战那些成名的大人物,但你还有别人不具备的观察与学习能力,我敢说,假以时日你定能成为人中龙凤,到时候什么黄河帮长江帮都不过是河底鱼虾,就连那黑牛帮和苍钜城说不定在你眼中也会视同俗物。”
黑牛帮?苍钜城?天下一等一的英雄高手?
荒生听得气血翻腾,此时喝了半壶的女儿红酒劲上来,更是让他体内一阵燥热。可他并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察觉到心绪波动急忙凝神定思,转念一想花四娘今夜的这番话,荒生便有些起疑了,他转过头去看着对方,从对方的眼中,他隐约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花四娘毫不退缩地与荒生对视着,一双美目中泛着令荒生脸红的炽热光芒,花四娘见状忍不住掩嘴笑道:“看来,我们的未来大英雄还从未见识过女人?我说的对么,荒生公子。”
“四娘果然神通广大,原来早就识破我的身份。”
荒生诧异之下只能无奈苦笑。
“哈哈,算不上早就,也是今日方得知。荒生公子在星梦泽可是闻名遐迩的高手,随便找个从那回来的猎荒人,稍做描述对方就道破了你的身份。听人说,你就像是星梦泽中的野鬼一般,只要你想躲,没人能找的到你,而只要是在星梦泽中的东西,也没有你拿不到的,果真如此么?唔,有资格喝我这壶酒的人可不能是寻常人,若你只是惊夜城的管风,那我今日是绝不会找上你的。”
花四娘对荒生眨了眨眼睛,荒生无言以对,对方竟是有备而来,自己反倒毫无察觉,心中不免有些惭愧。
“既是蛟龙,岂能自困池潭。这龟岩潭太小了些,荒生公子觉得呢?”
等到荒生将手中的酒一口口喝完,花四娘突然站起身来,紧盯着荒生问道。
荒生长呼出一口浊气,又深深吸回一口新鲜空气驱散胸中酒意,长啸一声后说道:“不错,这潭子确实是太小了些,不知四娘觉得哪里才够大?”
“四娘只是个女人,若是荒生公子不嫌弃,便带着四娘见识见识天下真正的名山大河。”
这下,荒生没再躲避花四娘的目光,而是炯炯直视良久,重重点头道:“好,我们就去见识见识天下真正的英雄!”
荒生说这句话的时候面上没有其他表情,仿佛在讲一件微不足道的平常小事,但那平静深邃的眼神却看得花四娘一阵心迷目眩,饶是她久经风月也禁不住面红耳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