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剑叫长生,你可认得?”
“当初,便是这把剑将本王伤成那般模样。”
他的语气寻常,却立时惊起她心中滔天巨浪!
死死的盯住那把长生剑,她认得,她当然认得!
这世上没有人能仿造出第二把长生剑,看着那剑鞘之上的颖玉光华,看着那由南海赤金沙打磨而出的苏氏图腾三足乌暗纹,她眼前忽然腾起一片袅袅血雾,长生剑,这是她入虎贲营起就从未离身的长生剑,苏阀少将军的七载功与名,步天骑的三年西境血守,没了这长生剑,苏彧再不是苏彧,她曾以为,这世上名剑,再无长生。
长生剑即在此,那沐小四呢,绝影呢,她的七星龙渊甲呢……
脑海之中电光火石间已心念百转,沈苏姀心头气血涌动,眼底锋芒成杀,记忆的枯枝败叶被这把剑轰得一声引燃,她的整个世界都在刹那间被烧成粉末!
他说,是这把剑将他伤成那般模样的……
呼吸无息,沈苏姀好似又回到了那素雪皑皑的九巍山梦境!
——是她伤了他?
——是她将他伤成这般模样?
她绝不可能将长生剑落于旁人之手,如此说来便只有这一个可能,沈苏姀眉头紧蹙背脊僵直,看着那把剑不知是该伸手还是不该伸手,脑海中思绪烦乱,除了那个梦境,她竟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深吸口气,沈苏姀的背脊开始泛出冷汗……
“这把剑乃是铸剑师无崖子所铸,据说乃是一把诸侯之剑,与本王的裂天排位不相上下,沈苏姀,本王与你这把剑,从今往后你当用她来回护你自己,万万莫要叫别个将你捉去,如此,本王方才省心了……”
他的话仍是平静非常,好似未曾发现她此刻异样,最后一句话,更是叫人引出连篇浮想,沈苏姀心头紧动,仍是垂眸,“此物实在贵重,沈苏姀不敢当……”
嬴纵眸光半狭,此刻方才透出两分冷意,“本王想给,无人能拒。”
见她仍是僵直站着不动,嬴纵忽然一把拉着她的手将长生剑放在了她满是濡湿汗意的掌心,她握到那冰凉剑身之时忍不住的瑟瑟一抖,他毫无所觉的将她的手放开,眸光带着两分满意的温润,“从今往后,好好守着这剑。”
沈苏姀掌心发颤,牙关紧咬忽然又将那剑递还给了嬴纵,“请王爷收回,沈苏姀什么都会,偏生不擅剑术,王爷的好意沈苏姀只能心领了。”
看着沈苏姀握剑伸在他面前的手,嬴纵唇角微微沉了下来,冷冷的目光直直看着她,“本王以为你剑术应当不错。”
“王爷想错了,沈苏姀从小到大拿剑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语气平静,略带两分低寒,嬴纵看着她眸色微深,某一刻,他忽然凉声一笑,接过她手中的长生剑,扫了一眼她那略显僵硬的指型,忽然转身朝容冽身边的马儿走去,接过容冽手中缰绳,他翻身便上了马背。
沈苏姀默默的垂眸,周身泛上两分素冷。
她是沈苏姀,不使剑,不着甲,不论兵策军道,任何苏彧习惯的事,她都绝不沾手!
她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长生剑,亦不知他为何忽然要将此剑送与她,不管有意还是无意她都绝不会再要,唯有那样,才不会让人有机可趁,只是想到哪长生剑未来必定落于她人之手,她心头果然还是有一股子隐隐的疼,罢罢罢,再如何的万箭穿心,她都习惯了!
正垂眸而立一身失落惘然的沈苏姀没有注意到那忽然向她而来的疾驰之影,眼前暗影闪过,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被他一把抓上了马背,沈苏姀面色大变,正欲挣扎他却已一把将她按了住,骏马在宫道之上疾驰,她不知他怎么会忽然封魔一般的掠了她!
“王爷意欲何为?!”
“此乃大秦帝宫,王爷休要放肆!”
“即便王爷欲要放肆也莫要拉上沈苏姀,放开——”
几声厉喝之后他依旧蔚然不动,沈苏姀不由心头冒火,正欲再说,他却一把将长生剑塞到了她怀中,一边箍着她的腰一边一路疾驰朝宫外而去,悠长的朝阳道上宫人来回,皆被他这奔雷一般的蹄声惊得面容失色,待看清他那鬼面,宫人们又立刻扑簌簌诡道一地。
到了天圣门前,禁军见到有人奔马而出早就将拒马拦在了宫门之处,待至近前看到是他立刻又满头大汗的将那拒马移开,引起这般大的动静嬴纵却依旧不管不顾,勒缰而起,硬是让马儿从那拒马之上一跃而过奔出了宫门!
这世上可还有谁比他更为放肆更为猖狂?!
沈苏姀一颗心快要从嗓子眼上跳出来,可从那幽暗的门洞之中疾奔而出的瞬间她心头竟然也跟着眼前的光线豁然开朗,回望那越来越远的巍峨城楼,在看着触目所及君临城中一马平川的锦绣繁华,她心头竟有两分恍惚!
“现在出了宫,本王可能拉上你一同放肆了?”
低低的话语落在头顶,沈苏姀骤然回了神,马儿飞驰在圣德大道上,眼看着周边的景物飞似得朝后退去,沈苏姀下意识的身子后仰整个人都嵌在了他怀中,手中长生剑被她下意识抱紧,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滑脱出去,嬴纵满意的看着她如此模样,鬼面之下的唇角扬起。
“王爷欲要如何与我无关,王爷素来目中无人,可有想过别个的感受!”
沈苏姀语气之中写满了克制,嬴纵闻言略带讽刺的一笑,“本王不是你,本王无须想那样多……”
沈苏姀顿时僵了背脊,看着手中寒剑,一时猜不出他今日到底要做什么,抿了抿唇回道,“王爷生来便是天之骄子,自然与我不同,自然也无需如我这般顾虑良多!”
马速仍是疾驰不停,嬴纵那飞扬的气势却有些变化,“本王今日所得与是不是天之骄子的身份全然无关,哪怕本王只是权阀中人,本王今日亦不会相差分毫!”
他的语气略有沉暗,沈苏姀想到他与她一样八岁便进了虎贲营一时之间也说不出其他,因为她从未怀疑过他的心性手段,这样的他,放在哪里都不会落于人下的,沈苏姀稍稍一出神,再看时他们竟然还在圣德大道之上,远处的安定门遥遥在望,沈苏姀眉头顿时挑了起来,这是要出城去?!
正如此做想,他已经挥鞭而起,只听到几声脆响,二人的马儿已经奔至城门之下,这一次他们没有遇到任何的阻拦,侧门设有关卡,百姓们来回出入,嬴纵没有分毫驻马的打算,再看时已有人已经为他们打开了城门……
沈苏姀心头微寒,安定门的正门无王令无战事无国宾朝贺皆不可开,可今日,他不过两人一马出城去竟然连城门都为他大开,如此目无纲纪,岂不知明日早朝要惹来多少人参他一本!看了看城楼之上的守兵,触目皆是青甲,他甫一归来便挤掉窦阀与申屠得了这巡防营护城之权,而今,竟然来护城守军都是他的人马……
“可觉得本王恃权自傲了?”
他分明看不到她的表情,却好似能读懂她心中所想,沈苏姀闻言眸色微深,“王爷万事不畏,恃权自傲也无碍。”
嬴纵意味不明的一笑,马鞭挥的越发极快。
走出君临城嬴纵并没有上主道,反而是方向一转朝着西南方而去,半盏茶的跃马扬鞭,刚转过一片柏树林沈苏姀眼前立时现出连绵的帐篷来,她心头顿时抽紧,抬睫一看,高高飘扬的墨色天狼旗好似一大片阴云一般遮在了她的头顶!
营门口的士兵站在塔楼之上,远远地便能看到他们的到来,拒马撤走围栏移开,青甲着身的士兵们披坚执锐候在营门两侧,待嬴纵驱马入门,百多士兵立时锵锵卸枪落地,在震人心魄的枪杆触地声中所有人有整齐划一的单膝跪地,呼号声震耳欲聋!
“王爷!王爷!”
“王爷!王爷!”
沈苏姀面色紧绷眉头紧蹙,从入门的那一刻起不自觉的挺直了背脊,一把长生剑更不自觉握得紧紧的,这样突兀的紧张感让嬴纵看在了眼底,他不由得放满了马速,只见原本规整有序的军营并没有因为他的到来出现混乱,唯有在大营深处的将士们一个个从营帐之中走出,单膝跪在他往中军大帐骑行而去的路上,无人敢在他面前有半分逾越,可沈苏姀看得清他们的眼神,那其中狂热的崇拜敬服与信任且笃定的忠诚让她心神为之一撼!
眉头微蹙,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带着她来此,君临城之中的金吾营不过只有两万兵马,而他的天狼军却有十万,剩下的八万人俱是驻扎在了此处,看着那茫茫无边际的鸦青色帐篷,沈苏姀心头忽然又疼又酸,隐隐的,却又有些热血激涌——
“王爷!”
“王爷——”
刚行至一半便有几个将领模样的男子从中军大帐的方向赶了过来,一个个看到嬴纵的出现眼底又惊又喜,铿锵有力的行礼之后本想上前来牵马,可那脚步走至一半便顿了住,只见那当首一人身着赤色短甲,一张国字脸方正,浓眉大眼显得分外阳刚硬朗,脸上的笑意在看到沈苏姀的时候有些诡异的一滞,而后立时垂头让道,剩余几人亦是看到沈苏姀的瞬间变了脸色,面面相觑一瞬,眼底精光乱窜瞬间闪过无数内涵……
“王爷怎生出了城——”
“可是有什么要事?”
“军中兄弟们日日念着王爷呢!”
“难道是有仗打了?!”
七八人跟在嬴纵和沈苏姀的马儿两侧,一瞬间便问出诸多疑问,这些人应当是天狼军中地位不低的将领,他们看着他的眼神虽然有敬服畏怕,可是更多的却是信任,这股子信任让他们在他面前不至于畏畏缩缩口不能言,沈苏姀被他们身上属于军人的刚烈之气感染,亦被他们眼底因为嬴纵忽然出现的热切欢喜所震,让他这个在她心中素来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厉鬼心性之人有了两分新的认识。
“多日不来,本王看看你们!”
甫一进的军营嬴纵身上的气息便变了许多,仿若被这热血刚烈的气氛感染,他身上的坚冰也融化了一层,说话之时带着两分肃然亲切,比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冷酷好了不知多少,他勒马而行,却不是往中军大帐之内而去,其他人也有些疑惑,嬴纵却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人略有两分兴味的回身对他们道,“本王欲在军中用膳,叫下面的人准备准备。”
说完他便打马而走,却是往中军大帐之后的校场去,身后几人看着嬴纵的背影走远,一个个都皱紧了眉头面色略有两分诡异——
“王爷抱着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
“没听说王爷要娶王妃啊!”
“废话,王爷娶王妃这等大事我们难道不知道?”
“王爷从前在军中从不许我们碰女人,这一次竟然自己带女人来营中!”
“呸,你说什么话,王爷从不是贪色之人!”
“我知道了——”
国字脸的那人忽然一语,其他几人都看向了他,国字脸的那人半眯了眸子,颇有两分高深莫测的一笑,“王爷是不是想看上了那姑娘然后带到军中来让我们帮忙……”
几人恍然大悟,却在下一刻齐齐鄙视的看住那人,其中一人万分不待见的看着他,“你的意思难道是说王爷看上了那姑娘但是那姑娘没有看上王爷?”
国字脸一愣,其余众人“切”一声转身而走!
国字脸皱了皱眉,想起适才看到那双和自家王爷一样看不到底的黑曜石一般的眸子,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道了一句,“也有可能啊……”
军营之中的校场没有装潢一新的看台,亦没有五颜六色的飞扬旗帜,校场的占地面积极大,却只是被一圈羊皮毡毯围着,场中意思性质的搭了个高台,五六人站在上面便没了下脚的地,尘土飞扬,威烈而粗狂,嬴纵驱马而入,沈苏姀抱着那长生剑不知他要做什么!
嬴纵当先跳下马来,回身一把便将沈苏姀抱了下来。
看着这校场沈苏姀眉头一挑,“王爷这是要做什么?”
嬴纵看她一眼,抬手便将长生剑从她手中拿了出来,“噌”的一声抽开长剑,寒芒大盛之中瞧着她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剑法吗,既然如此,本王教你——”
沈苏姀眉头立簇,“王爷要教也得看我要不要学!”
嬴纵挑眉,“本王教你你就必须学!”
沈苏姀只觉好笑,“王爷以为沈苏姀是你的战士吗,这军中每一个人都会听王爷的话,只除了我,因为我不是王爷的属下也不是王爷的兵,王爷没权利要求我做什么!”
她的话音因为怒气而高高提了起来,这使得跟在他们身后偷看的几人将她的话一字不漏的都听在了耳边,几人听得面色大变,只有国字脸眉眼未动露出一副我早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几人正听得起劲,却陡然一道劲风来袭,一杆红缨枪刺破羊皮毡毯而来,擦着几人的胸膛飞贯而出,几人惊魂未定,面面相觑一阵,逃也似的消失了。
嬴纵这边厢正冷眼看着沈苏姀,沈苏姀也正冷冷看着嬴纵,见他无话可说,她挑了挑眉转身便走,可那步子尚未迈出,身后劲风已经朝她而来!
——妖孽!
沈苏姀面色大变,只因为那劲风强而有力根本不似开玩笑,脚步一错,甫一转身便对上一柄弯刀,刀光森寒紧逼着她的眉眼而来,沈苏姀心头漫上一阵怒气,被他强有力的攻击逼得步步后退,“丧心病狂!”
狠狠道出四字,沈苏姀脚步一顿就要往外退,谁知他一个跃起落在她身后,转身之时他的刀已经架在了她的肩膀上,刀锋煞气逼人,沈苏姀只觉得颈间肌肤一疼,瞬时不敢大意,他手有大刀而她手无寸铁,即便用尽了浑身力气还是被他压迫的一退再退,眼看着她身后已经是兵器架子退无可退,他的刀锋却仍是毫不迟疑的往她身上招呼,似乎非要卸下她的胳膊腿脚给她一个教训才算满意,凌厉罡风震人心魄,沈苏姀被逼无奈抬手就将兵器架上的长剑抽了出来,寒光曼舞剑气破天,“叮”的一声响,瞬时将嬴纵的架势挡了住!
鬼面下的眸子幽深似海,见她如此却有暗芒一闪,随之刀锋一变朝她再次攻来,沈苏姀心中狠咒,只得咬牙与之相斗!他是疯了,还要将她逼疯!
嬴纵武功路数仍是不变,对付身上内息薄弱的沈苏姀来说其实并没有用什么力气,可他越是打的凶沈苏姀好似还击的越是有力,他心头微动,手上的动作愈发迅疾,沈苏姀被逼的无可奈何,自己的招式也愈来愈快,再看嬴纵,他的眸子已经深深狭了起来!
他愈发狠辣,她心中早就被尘灰掩下的蠢蠢欲动便愈发强烈,劲风扬起校场黄沙,她眼底眸色微变,好似又回到了那尸山成堆的血海旷野——
嬴纵发现沈苏姀的异常之时已经为时已晚,长生剑的剑气并非一般刀剑可比,她不过与他交手十来招他手中的长刀便断成了两截,而沈苏姀的眼底早有暗红一片,盯着他的模样好似与他有什么血海深仇,嬴纵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骊山狩猎遇刺之时她的模样,眸光微狭,他再不敢与她打下去,然而此时的沈苏姀好似着了魔一般,虽然内劲稀薄,但是招式果决剑法利落,浑似一个使惯了长生剑的剑客,剑影如织杀机四伏,竟无法将她一招制服!
嬴纵心头紧动,可接下来却出现了更叫他震惊的一幕,他的每一招每一式她似乎都万分熟悉,在他出手之时她已有破解之招等着他!三五来回,他竟然次次后退,眼看着沈苏姀身上的戾气愈发暴涨,嬴纵忽然内息一盛,在沈苏姀剑锋缓滞的一瞬欺身而近卸剑锁腰将她牢牢钉在了自己身前——
他紧紧地箍住她,想起她适才的招式仍有片刻失神!
沈苏姀无法动弹的剧烈喘息,许久许久才浑身无力的瘫倒在他怀中,适才发生之事她浑似记不清,一清醒过来便将嬴纵往外推,嬴纵一把抓住她落在他胸前的手,语气深沉莫测,“这就是你说的不会?”
沈苏姀迷蒙一阵,看着地上凌乱的脚印便知适才她定然被逼的使出了真功夫,一时心中惊跳不已,正犹豫如何接话,他却瞬时将她抱了起来,将她往马背上一放,他自己翻身而上一路朝中军大帐而去——
坐在马背之上沈苏姀还在回忆适才自己用了哪些招式,然而脑中混沌一片只觉得自己似乎与嬴纵交手时间颇长,到底怎么打的却是如何都想不清,沈苏姀出神之际嬴纵也在深思,他手中长生剑仍是湛银色光芒大盛,那剑气久久未消,根本不是一个不了解此剑又没有内功的人能做得到的,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他的眸色愈深了!
“王爷,已经准备好了!”
仍是那国字脸的将军等在那处,他眸光扫了一眼沈苏姀,又看着嬴纵道,“兄弟们已有许久未见王爷,不知兄弟们可否……”
“自然是一起!”
嬴纵知道他在问什么,当下便应了,翻身下马,一手捞下沈苏姀就这么半挟半抱将她带了进去,国字脸看着这场景唇角一搐,转身去叫其他人过来一起吃饭!
这中军大帐占地极大,布置的风格亦是暗色调,主位乃是一张朱漆长案,其后的宽敞座椅铺着一张墨色狐裘,底下两列长席,已经摆好了军中酒食,嬴纵带着沈苏姀上了主位,“哐当”一声将她扔在了墨色狐裘上,沈苏姀正要起身,嬴纵已经坐在了她身边,将她腰身一定,她立时“乖乖”的动也动不得!
“没在军中用过膳罢。”
沈苏姀心中冷哼,面上却仍是一片暗色。
嬴纵抬手取过长案上的酒壶,将桌上唯一的酒盅斟满,“尝尝,这是西边才有的关山醉!”
关山醉!
沈苏姀被这三字所震,心头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看着这中军大帐,眼前更是浮起一层白雾,曾几何时,她也如今日这般,大胜归来总少不得一场犒赏,每每都是关山醉,一坛两坛三坛……步天骑军中禁酒,也只有在打了胜仗才能放纵一二,没有人是不尽兴的,而她做为主将每每都要被轮番敬酒,后来实在没办法,沐小六全替她挡了,腹黑的沐小四则干脆将她面前的酒坛子换成了水……那些鲜衣怒马不知愁的年月啊,想起来便没个头,想起来就让她心头一片血肉模糊。
“不敢喝?”
“本王没有下毒。”
他淡淡一语,沈苏姀盯着那酒盅,手一抬就端起喝了一大口!
呛人辣味瞬时从她口腔一路延伸到了胃里,看着她咳的泪光闪烁面目纠结,嬴纵幽深的眸子里终于有了笑意,抬手将她肩上的碎发掠至她耳后,笑问,“可是和君临城中的酒不同?”
沈苏姀眼底一片漆黑,何止不同,简直不能比!
她好似被辣的不行,嬴纵一边抚着她的背脊一边幽声道,“九巍山风雪极大,一年有一半时间都是冬天,全天下只有这最辣最烈的关山醉能暖人几分,天狼军每人一壶随身带着,若是因被冻的没了知觉叫敌人杀死那是他们活该,可若是喝酒闹事在军中亦是斩刑伺候,到最后,这关山醉被他们当水喝。”
沈苏姀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她若知道他是要带她来这么个鬼地方那她死也不会来,他不知眼前这一物一景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宁愿坠身君临城的云诡波谲中也不愿在此生受凌迟。
“自你进了营中本王便发现你有些不对。”
嬴纵忽然道出一语,沈苏姀直了直背脊,“从未进过军营,沈苏姀紧张也是应该的。”
嬴纵眉头微蹙不置可否,下一瞬大帐之外便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当先入门的还是那国字脸,紧接着的诸人皆是青甲墨衣,各个都是干练爽利的年轻将军,见到嬴纵的刹那俱是当先跪地行礼,却都是同时的,在看到沈苏姀的禅那眸光微变。
“都起来吧,多日未聚,随意些。”
嬴纵挥了挥手,众人次第落座,不约而同的先看沈苏姀。
沈苏姀何许人也,在这些浑身煞气的将军们面前亦是从容有度的坐着,并未有分毫矫揉造作的女儿态,这些人在外面的时候就听说王爷带着一个女子进了大营,他们正满心好奇,如今见到真人,虽说看起来年纪稍微小点儿,但是模样气度皆是不差,大家眼神交汇一瞬,先前那国字脸立时站了起来。
“王爷,多日未聚,属下们先敬您一杯!”
嬴纵唇角微扬着,二话不说就拿起了桌上的酒盅,沈苏姀眼睁睁的看着他就这她用过的酒盅仰头喝尽,心头突突一跳,不知怎的有些不自在起来。
“王爷多日未来,不知属下们在这大营中待得实在是无聊至极!”
十多位将军看着沈苏姀,却又不敢问她的身份,便都只当做她不存在似得与嬴纵抱怨,一个面容清秀却生着一道戾气剑眉的将军闻言也站了起来,“王爷,我们八万人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可就是没有仗打,实在是要把人憋死了啊!”
这些人虽然都有品阶在身,可在嬴纵的面前却都只有点头应声的份儿,此番却一脸怨气的朝嬴纵抱怨,这些脸她有的似曾相识,有的则完全不认得,可看在她眼中却分外亲切,曾经,在她面前围绕着的也是这样一群热血报国的勇士!
“不然,你们去和王翦换?”
嬴纵忽然出声,在场众人俱是一静,那国字脸“嘿嘿”一笑,“那……那就不必了,还是王翦那厮适合君临城去,我们这些人进去了还不得为王爷闯祸……”
这句话弱弱的和适才的语气完全不同,沈苏姀听得一笑,王翦乃是嬴纵身边第一猛将,其人不但智计过人心思玲珑,排兵布阵战场杀伐亦是超群,在君临城中做事可不仅仅有战场上的本事就足够的,稍微缺两分心思的可能就会给他闯祸,他这话全然不错。
嬴纵靠在椅背上,沈苏姀坐在他身侧,虽然看着两人中间有段距离,可谁也不知他的手正定着她的腰,他好似在专注的听底下人说话,可心思却落在她身上,此刻她生出的些微笑意被他看在眼底,不由眼神更为专注的扫了底下一眼。
诸人见他鼓励的眼神看下来立刻说兴大起,那剑眉男子复又道,“王爷,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先前听说漠北那璴氏欲反,我们弟兄几个高兴坏了,可是没几天就又有消息说璴氏不反了,王爷,那璴氏在北边实在太过嚣张,如果我们将其镇压,王爷您不是又有一大功,您知道我们的,那是一天半会儿都闲不下!”
沈苏姀明白他们,打仗,特别是打胜仗的人心中的征服欲日益增长,当没有东西让他征服的时候他便会不适应,这太正常不过了,正想着,那国字脸忽然一脸哀怨的道,“说起来都怪那个沈阀的小姐,听说是她一下子拿出了十万两黄金出来给了漠北,外头的老百姓都叫她观世音转世,我呸,在我老朱这里钱从来解决不了问题,那漠北既然不听话,还是得打!”
感受到手下的腰肢忽然僵了僵,嬴纵唇角的笑意忍不住的溢了出来,底下人看着嬴纵露出明显笑意那表情简直和见了天仙一般惊喜,众人相视一眼,纷纷附和!
“没错,璴氏贪得无厌,哪里能用钱喂得饱!”
“朝廷不打我们去打,那个沈阀的小姐到底还是想的简单了些!”
“可惜了那十万两黄金,漠北这次不知道又要添多少军备和马匹了!”
接二连三的话不断蹦出来,嬴纵感受到手心之下越来越僵硬的身子笑的胸膛微颤,底下人不明就里,却是越说越高兴,国字脸那人眸光一亮,“那沈阀的小姑娘听闻今年才十二岁,想必肯定是个不知事的,若是叫我老朱遇上,定然训斥她一顿!”
“且不知,朱将军预备如何训斥呢?”
气氛欢乐的大帐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女子清绝之声,朱瑞抬头就看到沈苏姀正眸色深沉的看着他,再转头一看,嬴纵唇角的笑意还有升高的趋势,朱瑞心头一震,“那位沈阀姑娘实在是……敢问姑娘的是……”
朱瑞话说到一半就觉得不对,话锋一转却惹得嬴纵笑意甚重的轻咳了两声,沈苏姀面上半分表情也无冷冷看着他,“刚刚打下了焉耆,若是再和漠北开战,天狼军就真的一定能赢吗?即便是打赢了漠北又如何呢?现在漠北已经是大秦的国土,璴氏统治漠北几百年,漠北的百姓心向着谁不难想象,朱将军是想将漠北百姓全部驱逐出境呢还是尽数屠杀?”
沈苏姀面容虽然仍有稚嫩,可那双眸子却是深沉莫测,且一词一句不急不缓自有从容底气,饶是在场诸人皆是有身份有地位在军中威望不低的将军们都感受到了两分迫人之意,那朱瑞被问的一时无言,脸色涨红的强辩道,“璴意那厮算什么东西,有我们王爷在,哪里会打不赢呢,届时……届时便由我们王爷取璴氏而代之!”
真真是万事以嬴纵为先,沈苏姀闻言摇头一笑,“朱将军打过焉耆,自然知道一场大战消耗的不仅是时间还是财力人力物力,朱将军想的简单,帝国却没有多余的钱财来开始这场结局并不一定好的战争,何况,天狼军刚刚打赢了焉耆,已得了这般滔天功绩,朱将军难道不想想,若是漠北也被你们打败,这大秦可还剩什么与你们相媲美……”
话音落定在场诸人面上的颜色都是微微一白,看着一旁也收了七分笑意的嬴纵他们可全都笑不出来了,微微一顿,沈苏姀的话却还没说完,“那位璴意手底下的十万苍圣军不可小觑,你们打赢了焉耆,他们却多年来防着北魏无一败仗,战场轻敌乃是大忌,朱将军在军中声威颇望,适才所言大抵是在和沈苏姀开玩笑。”
“沈苏姀”三字落定,在场面色本就灰白的人更添两分尴尬,一个个的大男人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各个都看着嬴纵颇有些呐呐不能言语,嬴纵笑着直起身子来,“好了好了,忘了与你们介绍,这位便是沈家五姑娘,适才她所言皆是本王所想,你们往后再也莫提漠北之事,安稳的日子来之不易,你们不好好珍惜将来要后悔!”
嬴纵一席话语声温透的落定,在场诸人众人轻轻松口气,沈苏姀到底也只是个小姑娘,那威慑力并不深长,没多久除了那朱瑞之外其他人皆一片笑谈恢复了常色,看着底下人模样,嬴纵意味深长的靠近了她,“连本王的人都敢教训,沈苏姀,你果然没教本王失望。”
沈苏姀因他的欺近而直了直背脊,底下人各自垂眸偏头好似看到了什么少儿不宜一般,嬴纵复又一笑,“你对那璴意好似赞赏非常……”
“北魏对大秦虎视眈眈多年,至今还没有动作不过是畏与苍圣军,我虽然不知他人如何,可对他治军用兵之道略有所闻,自然是赞赏的。”
沈苏姀语气平静,嬴纵了然的点点头,“你此番送了十万两黄金与他,他对你必有重谢。”
沈苏姀不接话,嬴纵有些玩味的扫她一眼。
“只是不知他那样的人会送什么与你……”
出的天狼军大营之时已经天色将晚,那朱瑞领着人将他们送至大营门口,从知道沈苏姀的身份到现在,他硬是没再敢看沈苏姀一眼,想起那般铁汉脸红的样子沈苏姀唇角不由得又生出两分笑意,正出神之间嬴纵已经将长生剑塞到了她手中,沈苏姀眸光微凝,嬴纵已经挥鞭疾驰朝君临城中去,“你若不要,本王明日便赏给朱瑞!”
沈苏姀眉头几蹙,到底还是将那剑收在了手中,片刻轻声一问,“王爷这剑从何处得来?”
嬴纵御马疾驰,“朋友相送。”
“那这剑从前的主人呢?”
嬴纵顿了顿,语气略沉,“从前的主人已死,现在的主人是你。”
沈苏姀没在说话,看着安定门的城楼遥遥在望,她忽然深吸口气问道,“王爷说您胸口的伤是被这柄剑所伤……想必伤您之人定然武功高绝至极……”
“她的确武功高绝。”
嬴纵应一声,沈苏姀悬着的心缓缓一松。
“可她并未高过本王,我们至多算平手——”
沈苏姀心头顿时一紧,握着长生剑的手不由攥紧。
嬴纵低头扫了一眼她因垂眸而露出的白皙后颈,眸光一深。
“只因本王对她……下不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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