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李纨听许嬷嬷说了庄上种种,尤其听了那以炭代笔之说,心里感慨人变通之能,索性做一回好人,将那石竹炭都劈成线香粗细,整整码了两个藤筐,让许嬷嬷带回去。◆中?▼●文网 ?若是旁的炭弄成这么粗细,别说不好劈削,就是做得了也经不住力用不成的。这石竹炭坚比金石,许嬷嬷他们在庄上嫌它太热气,要弄碎了用,还得使壮劳力使了大石头锤子砸才成,如今做成了炭笔,自然不怕会轻易碎断。庄上余先生得了许嬷嬷给的两掐子线炭,不信邪地拿了在木墙上写了试试,也是啧啧称奇。也不知是不是读书多的缘故,这余先生歪点子是一茬接一茬的,这又带着一帮娃儿去山边砍了些小竹子回来,那小竹子长得跟四季竹类似,只不是丛生的。竹管不过指头粗细,又把这些竹子比着那线炭的长短一节节截好,把中间的竹节捅开,拿顶细的麻线草绳把那线炭一圈圈缠上,缠到那竹管粗细再塞进去,口上另用些碎布塞紧了,这么拿在手里,又好使力,又不脏手,还跟毛笔一样长个竹身子,跟着的一群小孩都乐不得的。许嬷嬷自然把这事儿当个稀奇事跟李纨几个说了,又是一通赞叹。
不说草田庄上的贫家琐碎,在那个天下顶富贵的地方,另有一通热闹,就是那女史甄选了。原说不过是为几位公主选陪侍的,哪想到几位长公主忽的也掺了进来,原先不过是当值女官们陪着嫔妃们挑挑看看,如今连太妃太嫔们也要一通参详,直把总领了这事的大太监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的。金陵四家自然早得了这信儿,也没觉出个什么来,没想到过了不几日,就传出话来,道是舒宁公主看中了宝钗,如今几乎日日都召她相伴。薛姨妈久不在京城,不晓得里头的花样,只道是宝钗人品端方,入得公主的眼。王夫人心里却另有计较。
这日贾母用完了早饭,正要让邢夫人跟王夫人等自去用饭,就见王夫人神色有异,便指了个事道要与王夫人商议,让旁的人都散了。待众人走尽,王夫人才把舒宁公主选了宝钗带在身边的事说了,贾母听了沉吟片刻道:“你的意思是?”王夫人犹豫着道:“这舒宁公主,如今得叫长公主了。她母位不显,如今却在宫里很有几分势力,细究起来,倒是个十分会用人的。如今宫里嫔位一人,嫔以下两人都是她原先的陪侍,几家亲王府里也有几个侧室是她原先的身边人。再有一个,那亲王府里的,旁的不晓得,前回聚会时听北静王妃几个说起,有两家都是王爷们亲自开口要的人。几位王妃也说,这舒宁公主或者是想效仿汉时平阳之道。”贾母听了心下雪亮,嘴角噙了笑道:“上回你与我说起时,我还没当个事,只当你多心。如今看来,你倒是料在前头了。『≤八『≤一『≤中『≤文,”王夫人摇头道:“如今还说不好,只是我这心里总之七上八下的。”贾母拿手指轻轻刮了刮扶手,叹气道:“虽说我们四大家同气连枝,到底不是一家的,再如今又是这么个时候,咱们家也不比从前了,也难怪旁人有别的想头。只是都把家门富贵压在女儿家身上,到底不是个常理,咱们这一条道还没走通呢,这就有拍马赶上来的了。虽是不该的,却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如了意去。”王夫人听贾母说了这话,又道:“只是这个事怎么想个法子才好,总要妥当点,到底还是咱们几家的事。”贾母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这事你出不得面,便是与你兄长也不好谈及,到底他两边都是妹子,说白了,哪个出头了于他都是一样的,他也总盼着你们都好。”王夫人听了点点头,贾母又接着道:“我自有法子,你莫担心,还有,此事也无须与你老爷说得太多,他是个书生性子,沾不得这些,若听了去,倒要觉着欠了一辈子人情似的,有害无益。”王夫人忙点头应了。
这事既有贾母应承了,便算是了了。王夫人回到自己院子,脑子里还是乱哄哄的,心不在焉地用了几口饭,就让两个姨娘都退下了。坐下用茶,又想起方才贾母说的莫要与王子腾说起,可是自己早先已经给兄长去了信了,这可如何是好。一时又想到底兄长自小与自己更亲些,何况宝钗就算真的如了舒宁公主的意,身份在那里,怎么也比不上元儿。或者就跟个年幼的公主陪个两三年,也算有了上头的人脉,出来再许人也是只好不坏的,自己到底没有想害她的意思,总是嫡亲的外甥女儿。
一时这样想,一时那样想,手里的佛珠不晓得捻了多少转,这心还是丁点静不下来,连贾政进屋了都没瞧见。贾政坐下了半日,见王夫人犹自捻着佛珠出神,便咳嗽了一声。王夫人这才回神,笑道:“我这想事想得没个头绪,倒没见着老爷进来。”贾政摇头笑道:“你啊,我早说过,你也不是管事当家的料,如今既有琏儿小夫妻俩支应着,你也该歇一歇,松松神儿。老这么忧心下去,头也快白了,可怎么好呢。”王夫人难得听贾政打趣,也顺了他笑道:“老爷这么一说,我才觉出味儿来,真是愁得出力不讨好呢。”贾政笑道:“你如今当这家,只管大事就好,小事若还要你操心,要那些管家媳妇何用!比方说上回府里宴请,那布置和菜色,你就安排得甚好。几位夫人回家都与家里大人们说了,如今倒好,我上衙门还得躲着他们,个个都问什么时候能来咱们府上见识见识那番新雅!”说了拈须呵呵笑起来。王夫人心道原来如此。上回宴请,里头的细处安排都是凤姐的主意,自己不过是与各位夫人太太应酬说笑,倒没想到还有这好处。★???.ww. ?遂笑道:“老爷什么时候要请人了,只跟里头说一声,让凤丫头好生准备着,定不给老爷丢人。”贾政大笑道:“好,好!对了,那足年陈的玉楼春可还有?”王夫人不禁一滞,强笑道:“想是有的吧,如今又从外头寻了些旁的酒来,老爷看看,或者有新鲜有趣的。”贾政道:“哦?这倒有些意思,琏儿那混小子,我问了他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寻些新奇的来自然不错,但说起来总没有足年陈的玉楼春有名头。这酒也算盛名之下其实不虚的,如今那‘醉画’还会与旁人提起在咱们家那一场豪饮呐。”王夫人忙附和了两句,心里却一行惦记着那窖藏的玉楼春够不够数,一行又担心万一不够数又要筹银子托人去寻,账上哪里又有能松动的地方,唉,这般日子真是何时才是个头啊!
两人正说着话,听得外头响动,王夫人喊一声:“彩霞。”外头应了一声,彩霞撩帘子进来道:“是茶房送解暑汤来了。”王夫人点点头转身问贾政道:“老爷先喝些汤?这几日热得猛了。”贾政摇头道:“让他们放在外头屋子里,别端进来,我自来闻不得那个味道。”王夫人劝道:“这暑热厉害,虽不喜欢,也还是进些汤水才好。”贾政摇摇头道:“罢了吧,我待会儿去喝杯茶就是了。”王夫人心知这是说要去周姨娘那里的意思,便点头吩咐道:“那就别端进来了,搁外头拿凉水湃一湃,你们几个喝了吧。”彩霞跟金钏儿几个忙答应了。
李纨院子里,碧月也从外头拎了壶解暑汤进屋,皱着眉头对素云道:“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么了,茶房里的人忽的殷勤起来,见天儿往咱们院子里送汤水,竟是一次不落的。可是你给的跑腿银子多了?”素云笑着啐她道:“你就知道个钱!茶房的大娘们,几个铜子儿就能让她们勤谨了?你做梦呢。”碧月道:“那又是怎么来的?咱们院子里,让他们惦记的也就是几个钱了吧”素云摇头道:“饶是被嬷嬷训了这么多回,还这么口没遮拦的。我也不晓得,不过我这么猜着,恐怕是上回咱们跟平儿提了那么一句,平儿跟茶房说了什么吧。”碧月听了拿指头点着素云笑道:“好啊,我说呢,你巴巴地说什么解暑汤不要不给的,原来是打这个主意!”素云道:“扯你娘的臊!我还花心思算计这么点子汤水不成!咱们都不吃他的,屋子里整日凉凉快快的,我又不用作好人替人做活儿,哪里用得着吃他。”碧月听素云又拿之前的话笑话她,哪里肯依,把那茶壶往边上一搁,上来就要撕她,嘴里道:“我让你又说我!”素云笑得不成,连连喊道:“嬷嬷快来看看,碧月又撒泼呢。”两人正闹着,常嬷嬷跟李纨走了进来,两人忙停了手,常嬷嬷笑道:“这回是我陪着奶奶进来,若是进来的闫嬷嬷,我看你们下晌那顿饭就免了,说不得得饿两天清清性子。”闫嬷嬷打后头笑着进来道:“这知道的说我是个嬷嬷,这不知道的一听了还当我是拿贼的呐,我怎么就这么厉害了!”李纨看这几个人,摇摇头道:“看着了吧,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
说笑着坐定,李纨也见了那茶壶了,笑道:“怎么这些日子日日都送汤水来?可是入了伏了府里有吩咐的?”素云道:“哪里有什么吩咐,别处还是一样有一时没一时的。上回平儿来那回,我跟碧月正喝咱们自己的双清茶,平儿说府里都有解暑的汤饮的怎么我们还这么讲究,我就随口说了那解暑汤也不是日日有的。我想着,大概是平儿回去说了什么,才这么着了。”常嬷嬷点点头道:“平姑娘是个有心的,保不齐你随口一句,她就记心里了,虽不过是她一句话的事儿,也是个人情。”李纨摇头叹道:“你说说你们,还整日里嘻嘻哈哈的,瞧瞧人家,一样是府里奶奶身边的丫头,怎么人家一句话那么大效用,你们就什么都不是呢。”碧月看李纨一眼,脆声道:“刚奶奶不是说了,上梁不正下梁歪着嚒。”众人都笑,李纨道:“看看她,上回被训了一顿,苦着张脸个把月,如今可好了,更活泛了。”碧月笑道:“嬷嬷说了,挨了训就得有长进,没长进就是白费了嬷嬷一通口水了。”众人又笑,李纨道:“那倒稀奇,怎么你长进就长进在歪话越来越多上了?”碧月道:“话歪理不歪,最要紧是心不要歪。”
正说着,就听外头有人道:“怎么你们这里也有歪了心眼子的不成?”便是凤姐带了平儿几个来了,李纨起身相迎,笑道:“你这脚步倒快。”凤姐道:“你也不遣个像样的人来说话,叫个小丫头子来说什么事儿有信了,我哪里还坐得住,偏太太又要寻我,才刚我去,又说老爷回来了,才正好顺路往你这里来。”李纨道:“我说呢,想着你也得晚饭后才得空。”素云几个上了茶,凤姐便对平儿道:“不是整日里惦记着来大嫂子这里逛逛?横竖一会子太太那里要议事,也不用带你,你就索性尽兴耍半日吧。”平儿笑着应了,跟素云碧月几个外头屋里说话喝茶去。这里凤姐才开口又问:“我的好嫂子,你倒是说个明白啊。”李纨笑道:“怎么不明白,不是遣了人告诉你了,你先前说要找人在船队里面入个股的事,我已与人说了,刚这几日得了回音,道是有数了,待入了秋来时再细说。就这么点事,有什么不明白的。”凤姐苦笑道:“我的嫂子,你可真是个大松心。这么样的事儿,你到底怎么跟人说的?到底是成还是不成?能有多大份额,我得预备多少银子,可有什么旁的说法,怎么到你这儿就两句话完事了?!”李纨道:“你别急啊,我信里说了,你想在船队入股,又没个可靠的人,想这能不能找个跑过远途做过几次买卖的有经验的船队入股,银子都好说,要紧是得可靠。这不都说着了?你说的银子啊、份额啊,这些哪里能在书信里说,我也说不明白那些东西,才说到时候人来了,你们当面说说。既这么说了,自然是成的意思,若是不成的,那还见什么面,说什么说。”凤姐摇头道:“你哪里晓得常人打交道的招数,有时候就是碍着情面,明明是不成的,也不好直推了,才推个日子说当面商议。这商议的日子,就从初春推倒仲秋,又推到年关,遥遥无期了。”李纨道:“那你放心,我这里再不会那样的。章家太太深知我的脾性的,再不会跟我说绕弯子的话,费那个心。”凤姐看看李纨,噗嗤笑了出来道:“你这么说倒也是。”才又道,“怎么又有银子都好说的话来?那船队都是大买卖,到时候人家倒是给你脸面,匀出个大份额来给我,我哪有那么些银子?可不是打脸闹笑话了!”李纨笑道:“上回听你说的,这都是十成十的买卖,一万出去就是两万回来的,岂不是越多越好?”凤姐道:“那也得出得起的才好,若是真要个二三十万两,我从哪儿弄钱去!”李纨道:“那有什么法子,你自己算算,若是算得过,就借利子钱也合算的,只是别还不上账让人拿了条子寻上门来!”凤姐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再看李纨,见她一脸笑意,倒真是说玩笑话的意思。却也没心思再与她歪缠了,便道:“如此这般,我就先在这里谢谢大嫂子了。我家妞儿的嫁妆可就靠着嫂子了!”李纨笑道:“咱们家的女儿嫁出去还能缺了嫁妆不成?这银子要多少才算够。”凤姐斜了李纨一眼,笑着压了声道:“你少跟我弄鬼呢!你要真这么想着,还用得着把陪嫁嬷嬷都弄出去侍弄庄子去?!如今就要拆东墙补西墙了,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李纨道:“那你不弄几个庄子?这个船队风里来雨里去的,可说不好,庄子倒稳当些。”凤姐道:“再怎么置庄子,能跟府里比?就府里这么些大庄子,都还年年打饥荒呢。再说了,要赚大钱,哪有不冒点险的。”李纨笑道:“说白了还是贪心,想要来钱快些。”凤姐笑道:“我正想问你呢,怎么你先前不想着在那些船队里入点股?你跟章夫人的交情,只怕一千两五千两人家也肯收。”李纨道:“你方才也说了,那船队都是大买卖,这种口怎么开得?若不是知道你是个大财主,我也不敢替你问呢。”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一个媳妇子来报,道是太太请凤姐过去。凤姐笑道:“也就得这么会子空儿罢了。”便起身要走,李纨自然要送两步,想了想又对她道“还有,告诉你一句吧,这银钱少了固然难捱,这银钱多了,也是祸呢。”凤姐转了身细看李纨两眼,忽的笑了,拿小指尖比着道:“我说呢,你啊,胆子就这么点大,能成个什么事!什么时候不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说了才回身往外走,刚要叫平儿想起刚许了她假的,便只叮嘱她两句自带着几个管事媳妇往王夫人院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