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很遗憾。
纪河好像并不想听我讲话,也不想看我行动。
童话里的睡美人,只要一个吻,就能醒过来。
现实中的睡人妖,却无论多少个吻,都吻不开他的双眼。
我于是喋喋不休地告诉他:
我所有不择手段地假装勇敢,其实都是因为胆小。
我嘴上的不爱说得越大声,其实心里的爱就越深。
深得让我害怕,怕得不敢承认。
我说到嘴巴干了,嗓子哑了,他没有醒。
我的泪,打湿他轻颤的睫毛,他没有醒。
太阳出来时,他没有醒。
月亮出来时,他还是没有醒。
林川忆屡屡打来的骚扰电话被掐断,他在睡。
夏玫和夏树买饭劝我吃,他在睡。
劳伦斯一家来探望他,他还在睡。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地睁开眼睛,已经是手术后的第四天了。
凌晨一点多,我迷迷糊糊感觉握在掌心的柔长指节动了动。
撑起肿胀酸痛的眼皮,就隔着挂满眼屎的视线,看见他咧着干裂的唇,苍白着脸,对我笑,鼻端插着氧气管,头上缠着纱布。
我愣了两秒钟,疯了似地起身,狂按呼叫铃,笑得满脸都是泪水,高兴的泪水。
当晚值班的甘恬,也很高兴,给他做了一系列检查,问了他很多问题,一边在本子上写着漂亮的法语,一边叮嘱我,他这段时间要吃清淡的流食。
眼看纪河从善如流地辨认甘恬指出的颜色和物品,沙着嗓子回答甘恬,他叫什么,今年多大,从事什么职业,我是他的什么人,还有哪不舒服。
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纪河没有失忆、失明、失语、失智……
无比庆幸术前签署的各种繁琐的文件。
我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站在病床边,抹着眼泪猛点头。
然后,甘恬走了,护士也走了,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俩。
我瞪着眼睛望着他。
明明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我,一定受到了林川忆的某种威胁。
可想到我对他的误解,想到我说过的那些混账话,想到他抱病工作还要照顾我的辛苦,想到他甚至几次三番险些丧命。
我终究没控制住,吸着鼻涕,唾沫横飞地大骂出声:“你是傻逼吗?一个癌症患者还想救别人!要把自己的命搭上几次?”
若不是念及他脑袋刚开过瓢,我真想给他一巴掌。
但怕扇死他,巴掌最后只能抽在本公主自己脸上。
用力过猛,眼眶里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渗了出来,攒聚成珠,滚滚落下。
纪河不说话,轻轻握住我打脸的手,继续对我笑,笑得一双桃花眼,晶灿灿的,目光聚焦,直直地望着我,作冥思状。
我狠狠地盯着他,拿手背抹掉眼泪,没好气儿地哽咽着问他:“笑个屁?”
他还是笑,用喑哑地摇滚嗓,像小老头似地,慢慢小声跟我说:“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我老婆怎么这么好看。”
这是他苏醒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不是略带歉意的“你都知道了”。
不是充满感激的“让你担心了”。
而是“我老婆怎么这么好看”。
说完,他松开我的手,扶着床沿,撑了几下,笑嘻嘻地坐起来,伸手摸到了床头的水杯。
看出他是口渴了,我急忙凛然正气地将他按回去,低着眉头很疲惫地斥责他:“别乱动。躺着我来。”
他仍旧笑:“别太紧张,人家只不过动了个手术而已,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难道你要给我当保姆?”
“本公主当什么你不用管,你给我好好当你的病人。”
纪河贫嘴的时候,我已经倒好温开水,插着吸管送到了他嘴边。
他咬着吸管嘬了几口水,永远笑意盈盈的目光,柔柔瞟向我:“霸道公主爱上我的感觉,还不赖。”
看着他虚弱的笑容,我第无数次没了脾气。
想再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万般无奈,只得选择沉默。
接下来的一整晚,我们没有再交谈。
他醒着的时候,我看着他发呆。
他睡着的时候,我一个人发呆。
当然,我绝对不是不好奇,他为什么宁肯被我恨、宁肯同慕寒断交,也要在分手时对我说那些绝情的话,背负整整五年劈腿的黑锅,又究竟为什么会甘心配合林川忆演这几个月的戏。
只不过,千丝万缕的疑惑,最终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至少纪河还活着,还爱我,还在我身边。
毕竟,我曾经默默在心底里对神明起誓,愿意放弃追究一切过往,放下所有仇恨,甚至不惜献出余下的全部生命和幸福,来做交换,换纪河活命。
既然神明慈悲,满足了我的心愿,我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天快亮的时候,听说纪河苏醒的夏树和夏玫,带了牛奶燕麦粥来。
吊了几天盐水没吃东西的纪河,显然饿坏了,看见夏树打开保温桶,满脸不情愿地问:“就不能买碗鸡汤吗?”
夏玫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宫小姐,你怎么照顾病人的?别告诉我,纪先生一整晚都没吃东西?现在这个时间,去哪找中餐馆买鸡汤?劳伦斯导演不是住得离医院很近吗?附近又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你借个厨房很难吗?”
纪河察觉祸水引到了我身上,立马圆场:“夏经纪,我对付喝就是了,你凶什么?”
而我,竟该死地觉得夏玫凶得好有道理。
纪河醒了好几个钟头,我居然没问一句他饿不饿,想吃什么。
一直被照顾的我,居然真的不会照顾人。
十分自责,我没有辩驳,直接出去找了正准备换班的甘恬。
甘恬爽快地答应了借给我的厨房,带我去超市,在进口食品区,花大价钱买了枸杞、人参、山药和乌鸡。
然后,我第三次来到了劳伦斯一家的住处,饭都顾不上吃,便立刻一头扎进了厨房。
还记得当年,慕寒受伤的时候,纪河说过,我黑暗料理的可怕味道,对伤患很残酷。
所以,我相当痛恨自己是个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纨绔女子。
那顿羹汤,我从洗手洗菜,到点煤气灶烧水,统统做得格外认真仔细,充满仪式感,连调料的克数,都按照网上的食谱,用刚买的微型电子秤,量了又量。
每一个步骤,都完成得不胜惶恐。
生怕动作快了,煲的汤不好喝,唯恐动作慢了,浪费我们本就不够充裕的未来。
从知道癌症缠上纪河的那一秒开始,我心里就被装了一颗定时炸弹。
无论一年三年还是五年,死神的炸弹,从来没有停止索命地倒计时。
这次手术成功,并不代表,纪河会跟我白头偕老,只能等同于死缓。
两小时后,我终于闻到了齿颊留香的浓醇鸡汤味。
尝一口,超乎预料地好喝。
瞧,本公主有成为贤妻良母的天赋。
不知是后悔这份天赋觉醒得太迟,还是为这份天赋感到喜悦,盛汤时,我被白蒙蒙的热气熏得眼睛一酸,又止不住眼泪了。
好笑地不断抬手揉着眼睛,我把鸡汤盛进保温桶。
正要回医院,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安德烈的哭声。
起初,我没太听懂小家伙稚嫩的法语,在哭喊些什么。
后来,在摔东西的声音里,我才逐渐模模糊糊从劳伦斯夫妇的争吵中,隐约听出端倪。
大致是劳伦斯用很垮的山东汉语怒吼:“我凭什么收留那个孩子?”
甘恬无奈地回答:“凭那是你父亲的遗愿。”
劳伦斯继续咆哮:“我没有那种父亲,安德烈也没有那种爷爷!”
甘恬劝不动劳伦斯,也拔高了嗓门:“你为什么这么固执?他已经死了!”
劳伦斯恶狠狠地大笑:“他早该死了!要不是他爱着别的女人,却跟我母亲结婚,我母亲会自杀吗?要不是他越狱去见那个女人最后一面被击毙,我们不得已去处理他的烂摊子,安德烈会偷偷跑出医院吗?纪先生会出车祸吗?”
听明白他们夫妻貌似在为米歇尔争执,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怪不得,米歇尔话里话外透漏着,劳伦斯会盼着他蹲监狱。
怪不得,劳伦斯不想跟和米歇尔有关的任何人合作。
怪不得,初次与甘恬见面,甘恬听到我和纪河谈及米歇尔,会慌到不知所措,打翻茶杯。
原来,米歇尔是劳伦斯的父亲。
忽然之间,我顿悟了林川忆,顿悟了林川忆对我和纪河的恨。
小时候,他只能远远看着林叔叔宠爱我,却对他苛刻又冷漠。
而他的母亲罗琳,也只能远远看着林叔叔爱别的女人,却不肯施舍半分同情给她。
他恨林叔叔对罗琳的不忠和伤害,自然恨我,恨纪河。
就像劳伦斯恨死去的米歇尔,恨痴傻的索菲娅,恨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小苏珊。
怪只怪我,把林川忆想成了圣人,傻傻地以为,他不可能对我有妒恨敌意,傻傻地以为,他会爱我。
其实,我不仅是他牵制纪河的棋子,更是他报复对象中的重要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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