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大朝会上,隆平帝正式颁下圣旨,宣布了康王谋反的消息。
然后该封赏的封赏,该落狱的落狱,该抄家的抄家,该升官发财的升官发财。
刑部尚书、武兴候、户部侍郎、虎贲卫统领、虎威将军、……全部被打入天牢,抄家灭门。
这些都是跟着康王造反的,还有一些扯不上关系的官员落马: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少卿、……
大朝会上,整座朝堂几乎空了小半。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隆平帝借着此次机会清洗朝堂呢,说不得是为了小太孙即位的轻松些。
但是……眼睛一瞥看向文官首位,那位,怎么还好好的呢?
同僚嗤笑一声,帝王的心思你莫要猜,左相能被留得一命,就自然有他继续权倾朝堂的理由——这些缘由要是都能被我们知道了,那我们还会是一个个小小的四品官,安分守己些吧。
容国公和羽阳候忠心耿耿护驾有功,封羽阳候林易泽独子林琰为羽阳候世子,容国公嫡长子安修言为容国公世子,另封长乐男爵,着其择家族子弟承袭。
刑部尚书的职由原京兆尹卓运同顶了;原羽林卫统领护驾有功封镇南将军,任职云南,掌一方盐铁大权;原金吾卫统领姜丙卓调任羽林卫统领,护卫天子;原定远侯世子燕钺年少有为天资出众,着其承袭爵位;原户部尚书治下无方,降为京兆尹,户部尚书职由原浙江总督张永泰调任……
做京官就是这样,可能一夜之间勋爵家身,也可能一夜之间被抄家灭门。
形势永远变幻莫测,堪堪在你能够看清的时候又转换了形态……偶有一二能够触摸的,那都已经位极人臣,都是朝堂上站在最前列的人物。
至于那个从地方调任到户部尚书的张永泰……人家是太孙的亲外公,太子妃张氏的父亲,为何把他调任到京都,已经不言而喻了。原来的户部尚书梁舒……纯粹就是给人腾位置的。
非帝王死后不得葬入皇陵,康王这种逼宫篡位的大罪,死无葬身之地都不为过,但是据说二皇子生母陈惠妃在陛下面前苦求一夜,终换得康王厚葬入园寝。
历来谋反的皇子能有个全尸都属难得,更何况是还能葬入亲王园寝,康王这是难得死后还得了善终了的。
据说陈惠妃自请去庵庙内为皇室祈福终身,青灯古佛终老,祈求天佑夏朝国祚绵长,万代千秋。
那日清晨,陈妃坐上前往皇家庵庙的青帷马车,偌大一个宫廷,竟只有安贵妃来送她。
这两个斗了十几年的女人站在一起,竟然难得的心平气和。
“庵庙清苦,一去保重。”安贵妃叹了口气说。
“比不得你在宫中富贵荣华……”陈惠妃嗤笑一声,下巴一挑看向那座在晨光中巍峨庄严的长乐宫,道:“本宫输了……你也不见得赢。自始至终,他不过唯懿德一后,我们斗了十几年,不过一个笑话……只不过现在你熬出头了而已。”
“你也不见得熬出头……”陈惠妃沉默了一会,神色厌烦道:“这皇宫不过一碗吃人的世道……你且熬着吧,本宫先走一步。”
安贵妃神色淡漠,不为所动,目送那青帷马车在明黄的屋檐下渐行渐远,长长的宫道漫无边际,就好像永远也踏不出的四方皇城。安贵妃把她的目光从宫道尽头厚重的皇宫大门上收回来,袖手转身:“去长乐宫。”
这宫里谁不是在熬,熬成皇后,再熬成太后,就算出头了。
如今玄澜为皇太孙,她以后虽然不会是太后,但一个□□妃是少不了的。
说起来太子妃张氏还真是好命,从太子妃到皇后,从皇后到太后,天知道中间会发生多少变数,她却跳过中间这苦熬的几十年,只待玄澜即位,就一跃而上成为尊崇的皇太后。
织金长裙逶迤拖地,明艳秀丽,垂盖上的珠子随着宫女的行走摇摆起来,叮当作响,前方是巍峨浩大的宫殿群,而后方,渐渐消失在阴影里的,是那一扇古朴厚重的宫门。
长乐宫,拙政殿。
那个男人背对着她看着窗外,日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进来,依稀可见他发间泛白的银丝,他并没有穿惯常繁重华贵的龙袍,只是一件简单的暗金色龙纹常服,脊背挺直,身形巍峨挺拔,依旧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好像衰老也不能夺去他的威严和气势。
那是几十年血雨腥风历练出来的淡定从容,亦是几十年睥睨天下养出来的王者气度。
她忽然有点心酸,想到二十年前在镇国寺的桃花林里初见这个人的时候,也是一个这样的背影,就让她折服,从此陷入少女情思,惶惶不可得……然而二十年深宫恍如一梦,这个人好像还是当年的样子,她却已经再没了当年的情思了。
安瑾瑜定了定心神,跪下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爱妃来了。”隆平帝扶起她,走到桌案边,拿出一本折子:“此次唤你来只是想问问你,之前朕允了容国公府一个男爵的封号,让其择子嗣承爵,容国公报上来的承爵之人为其嫡幼子安修乐——爱妃可知晓安修乐其人?”
听闻安修乐这三个字,安瑾瑜心神大震,血色迅速从脸上退去,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手指死死的捏着帕子,指尖因用力过度泛出惨白。
她低着头回禀,强行镇定下来,勉强扯着嘴微笑:“修乐并非大哥亲子,是已故的六哥遗腹子,大哥见他可怜,便抱了过来养在嫂子膝下……那孩子孝顺,资质也好,不会辱没了陛下男爵的封号的。”
“如此,那朕便放心了。”隆平帝拉过她的手感叹道:“你任劳任怨陪在朕身边二十余载,朕却封了玄澜为太孙……你可怨朕?”
安瑾瑜冷汗都要冒出来了,还得端着贤淑的架子笑道:“陛下说的是哪里的话,陪在您身边,那是臣妾分内之事……况后宫不得干政,储君人选,臣妾岂敢妄言?”
她走到茶案旁,取出瓷瓶里放着的汉阳云雾——自齐王余孽一案案发,隆平帝便不再喝普洱,开始喝各种暖茶了。她把茶具一一摆开,开始熟练的泡起茶来,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赏心悦目。隆平帝很喜欢她泡茶时候的样子,安家的女儿都有一手泡茶的好手艺,特别是曾为靖王妃的容国公府嫡长女。
安瑾瑜终于镇定下来,脸色恢复正常,拿出她在深宫摸爬滚打二十年熬出来的从容:“小九是个没志气的,也不怕陛下笑话,”似乎想起儿子闹腾的样子,她真心的笑起来,“他哪里是坐得住的人,没事都要折腾出三分事来。”
”臣妾说句大不敬的话,”安贵妃微微一躬身,“就是屁股底下是那把金銮龙椅,他都能把那椅子给掀喽!”
隆平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的笑起来,意味深长的说:“小九的确是个难得的……朕倒要谢谢你了。”
安贵妃心头一颤,手上的茶差点洒出来,待得她把盛着透亮茶水的白釉荷叶杯稳稳的放在隆平帝身前的桌案上的时候,却听得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突然说:“你也许久没回娘家了……正好朕今日得闲,便一起往容国公府走一遭吧,顺道也看看朕封的长乐男爵!”
安贵妃心神巨震,手一抖,终于还是打翻了白釉茶杯,抬起头,面如死灰。
他知道了。
安瑾瑜脑海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十六年前,后宫朝堂争斗严重,那时候她才诞下自己的小儿子不过九个月。
当时朝堂分为旧臣与新臣两派,旧臣多为开国□□皇帝时就留下来的老臣,新臣则多为跟着隆平帝一路清佞立下汗马功劳的从龙功臣,两派人积怨已久,掐的很严重。容国公是开国时□□皇帝封的公爵,而太子为容国公府嫡长女所诞,二皇子则是在清佞途中由陈氏所生,陈氏原为靖王府一婢女,娘家没什么势力,很好操控,两派便一派立着太子,一派立着二皇子,一派要易储,一派要保正统,朝堂上下都争得不可开交。
她在四年前入宫,入宫之后宠冠后宫,一路势不可挡的坐上贵妃之位。便有一些人不知怎的盯上了她,太子生母早亡,无母护持,一介幼子在深宫中寸步难行;而二皇子生母陈氏出生卑微,没有娘家撑腰……哪里记得上九皇子身为幼子,生在隆平帝最鼎盛的时候,皇帝亲眼看着他长大,而且生母出身高贵,入宫四年来宠冠六宫,可以说是有望后位。
不知何时起,朝中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请立小皇子为太子。
她当时真的是直接把茶杯都砸了——开什么玩笑!小九才九个月!连话都不会说!立为太子!立个狗屁的太子!
皇帝过来看了她一次,她心都在发寒——入宫四年,曾经年少轻狂曾经少女绮思,别人都道她宠冠六宫,可她用了四年才摸清楚,这个男人心里,从来都只住着一个牌位,只有她那个死去的姐姐!
她争不过,四年争不过……以后十年、四十年也不会争得过了,她那个死去的姐姐已经成了这个男人心里的烙印,谁都替代不了,谁也不能抹去。
——如此,太子根本不可能被废!
小九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的确是看着长大——每隔几日都会过来看两眼而已!而太子却是自四岁被接回宫里,就天天在长乐宫里由皇帝亲自教养着长大!
请立九皇子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人觉得九皇子有安贵妃护持着,前途才是真正不可限量。隆平帝却没说什么,几派人他都没说什么,谁都不知道他打得什么算盘。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在一个蝉鸣的午后,大女儿被波及落水,小儿子也中了寒毒,几乎快救不过来了。
小九才九个月大,尚不足岁,如果不能好好调养,在这步步陷阱的后宫,不知能够活到几岁!
她以前只是心寒,如今第一次开始恨隆平帝的狠心。
当时她还年轻,换今天她是怎么也没那个胆子的。她一咬牙就去找了太子,太子当时已经过了十六,成婚生子了,庶长子比小九也小不了几个月,然后第二天,她就去求隆平帝,说九皇子年弱,请求寄养东宫,由太子教导幼弟。
皇帝看她一眼,同意了。
她心凉如冰,对皇帝却愈发的怨恨起来。太子凭什么好好的帮自己教养儿子,她打的也不是这个算盘。
深宫里权术倾轧,无一刻安梦,她不想自己的小九也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只想他一生平顺,富贵无忧。
于是她大哥找来一个九个月大的婴儿,就想当初她那个孤身一人身陷京都的姐姐一样——狸猫换太子,把真正的九皇子换去了宫外。
婴儿长得快,东宫只要对外宣称九皇子寒毒未清,静养几个月,是不会有人发现孩子被掉了包的。
她当时心里不得不说是有些报复的快感的——你不是看着我像长姐吗,如今我向长姐学的,你可还满意?!
这些隐秘的报复感只是一闪而过,当初年少轻狂执意如宫,如今她是后悔不跌万万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也在这吃人的皇宫里长大。
太子、容国公府、安贵妃——三位本就该一体,如今守着这样一个秘密,更是同心同力,富贵荣辱一脉相连。
而那个当初被他们秘密换到宫外去的孩子,就是如今被抱养到容国公夫人膝下,成了容国公嫡幼子的安修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