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复又沉,一转眼,日月已经轮转了七回。
温荼荼悠悠转醒后,发现自己居然还在山顶上,左右扭头看了一下,那遭雷劈的师父不见了踪影,这片小小的方圆之上,肉眼可见地布着一个散发着淡绿光芒的结界壁障。
温荼荼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子,回想起之前发生的事,第一个想法竟然是。
好吧,还算他有良心,知道留下一个结界保护她的安全。
转念又想到自幼跟自己形影不离的法器叛变了,温荼荼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摸向腰间,拽起铃铛怒骂道:“铃铛,我死了你好换主人是吗?”她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自语道:“诶?我明明被天雷劈了,为什么还活着?”
难道她现在已经死了,变成鬼了?
温荼荼一惊,慌忙丢下不曾搭理她的铃铛,抬手借着日光看自己影子,焦枯的山壁上,此刻清晰地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我还没死。”温荼荼想不明白,好在平日里她也不是个什么事情都爱想明白的人,能不钻的牛角尖通通放过,得过且过四个字算是她的座右铭。
所以下一瞬间所有疑惑就已经被她抛在脑后里。
不过,一直躺在此处也不是个事儿,温荼荼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才支起身来,却后继无力,头晕眼花,一下又躺会了地上,此刻肚子咕咕响个不停。
这明显是快饿晕了啊。
要知道,温荼荼可是修过辟谷之术的,即便是修为尚浅,也能不吃不喝抗上个四五天,但如今身体这反映,显然是饿了一周以上才会如此。
想到这里,温荼荼气得都快把银牙咬碎了,如果方子弥现在在此,温荼荼一定扑上去,拿他的肉来磨牙。
“算了算了,好歹留了个结界。”温荼荼安慰自己道。“也不算是完全不顾我的死活。”
这样想着,她却没有力气立刻站起来,只能仰面在地上再躺一会儿,神锋巅向来是她那个师父挨雷劈的地方,所以除了师父和她,一般也不会有弟子上来自寻死路。
此时日渐西沉,天空被斜垂的日光染成橘粉色,还掺着一些原本的蓝,周围很安静,只有山峰间呼啸而过的风声阵阵。
温荼荼定定地看着,只有八岁的小姑娘哪能因为此情此景悟出什么人生大道理来,只觉得这样躺着也是很开心的。
“咕噜咕噜——”
肚子煞风景地咕咕作响,伴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阵饿极了的腹中绞痛感。
温荼荼无奈,勉强运转灵气,希望能给四肢攒些气力,滚也要滚下山才行啊。
这不运转灵气还好,一运转,只听温荼荼嗷地一下惨叫出声,整个人猛然蜷缩成一团,小脸涨得通红,冷汗一滴接一滴地往外渗。
此时在她的身体中,原本温和听话的灵力,像是发了疯一样,带上了暴虐紫电的毁灭气息在她的经脉里横冲直撞,将她薄弱的经脉一条条扯碎,撑开。
温荼荼从来没有这么疼过,连哭都哭不出声,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撕开了一样,想再喊两声,却一张嘴,连着吐了好几口血,“啪”地一声,小姑娘又一次晕倒在了山石间。
山巅之上,又归于平静。
但如果此时有人在此,就能看见,那个神锋山顶的小小身体之上,竟然弥漫着肉眼可见的紫色电光。
随后,她腰间的青铜铃铛腾空而起,从中引出一道金色光线,连接着小女孩的印堂处,铃音清脆“叮叮”作响,那金色光线更盛,流转中还隐约带有一些不知名的虚影。
而围绕着她的结界,此刻也变了形制,从半圆的防御罩变成里一个漏斗形的聚灵阵,将周遭原本就很浓郁的灵气,滚滚吸入,慢慢汇聚到阵法中间的那个昏迷不醒的孩子身上。
温荼荼现在不会知道,她的灵气正发生着质一般的蜕变。而她的神魂也悄无声息地产生了一些变化。
这一次,温荼荼并没有晕厥太久,她再睁眼,已是夜深,清冷的圆月悬在高空,各色的星辰洒满苍穹。
她偏头,看见刚刚自己吐的血迹在山岩上已经凝成了大片的深红,不由眼眶一红,说不清是怎么想的,只知道心里满满的委屈和难过,于是“哇”地一下大哭出声。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虽然大师兄以前很忙没什么时间管她,却也是将她像妹妹一样疼爱着。
宗门中的长辈,见到她这样一个淘气的小粉团也都慈爱有加。从来没有人这样将她丢在野外,任她自生自灭。
自此拜了师父,每个人都说她有福气,被正道第一天才收入门下,此后定然仙途坦荡,她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可结果呢?
自己的师父说不上不好,但是没心没肺绝对是天下第一,特别是在对自己徒弟上面。
温荼荼一度怀疑,师父只有一个她一个弟子的原因,是其他弟子都忍不了他这种非人式教导,纷纷叛出师门了。
回想拜师第一天,方子弥就要求自己只有七岁的小弟子,绕着神锋山跑五圈。
三清祖师爷啊,成年的外门弟子一天能绕着山峰跑上三圈已经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了,他刚一收徒,就要求一个七岁的女娃娃跑五圈?
温荼荼懵了,傻了,后悔了。
但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一天,她先是跑,跑到委屈了,就开始哭着跑,漫山遍野都是她的哭嚎声,吓得周围其他几峰的弟子都以为山里闹了鬼,持着法器跑来查看情况。
当时的场面也是颇为壮观的,漫漫山道间,各峰弟子神色各异地站在路边交头接耳,小小的女娃娃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往前跑步。
方子弥只是想让自家弟子好好修炼,没想到自己却被动上了一堂生动的公开课。
温荼荼跑到后来,也哭不动了,就抽泣着踉踉跄跄地往前,小小的身子里一直拧着一股韧性,不愿意中途倒下。
她从日出跑到日落,在第二天太阳露出一点点白光的时候,终于跑完了这五圈。
当她昏昏沉沉地站到方子弥面前时,却只听到自家师父轻飘飘地抛出一句:“有些慢,还需再练。”
她眼一翻,晕倒过去。
回想起来,自己这一年的历程,就是修炼,练到大哭,哭完继续练,晕过去,醒过来再修炼,如此周而复始。
这一年下来,如今她已经轻轻松松一日内绕峰跑上十几圈,宗门的百丈心法更是修到了第二层,各种武诀药理之类的名典,也在师父的督促下背了一摞又一摞。
这些成就已经比得上宗门内修炼数十载的内门弟子了,而她完成这些不过用了一年。
到后来连掌门看见她都开心地直捋胡子,反复念叨着宗门后继有人。
是啊,师父虽然在修炼上严苛,却也没有害过自己。
想到这,她心里又好受了不少,于是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调动一些灵气,这一次,她惊喜地发现,灵气运转中虽然经脉中还有一些痛感,但已经在能忍受的范围内了,而且,似乎比之前灵气更强盛,还隐隐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运转了一周天之后,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丹田涌向天灵,头脑瞬间清明,对比之下,之前的世界显得十分混沌,仿佛直到如今才能清醒地看见这个世界。
温荼荼知道,这是自己心法又有进展,神识初开的结果。自己离百丈心法第三层的神海之境应该只有一步之遥了。
百丈心法是云隐宗的宗门基础心法,共分九层,分别对应修炼的入道、识途、神海、渡边、万化、归一、返璞、百丈和大乘九个境界。
这心法,只有门下弟子才能修习,外门弟子修炼到识途境就可以申请内门考核,考核通过即可成为内门弟子。
通常情况下,外门弟子修成入道境,就需要三到四年,修到识途境更需要七年不止。
修真一途枯燥而漫长,若没有恒久的耐心与足够的天赋,根本坚持不下去。
但即便如此,求仙问道还是让天下众生趋之若鹜。
云隐宗长大的温荼荼比起天下人,那可以说是占尽了修炼的优势,从婴儿起便生长在灵气浓郁的仙门圣地,大师兄陈悟道对她也从不藏私,但凡有好的筑基灵药便第一时间送进了温荼荼的嘴里。
所以,七岁前,她便在山野玩闹间不知不觉突破了入道境。
这说出去得让多少人红透了眼。
随后又被有着天下第一,万世奇才的方子弥收为弟子,师父虽然对她要求颇高,但也很是尽心。
拜师之后的第一个月,就领着她去到了世间第一险地乾坤灵池,借荒古之气凝成的池水替她洗经伐髓。
活生生把她一个天赋平平无奇的小娃娃变成了修炼资质绝佳的万灵体,自此以后天地至纯灵气与她再无隔阂。
但那一次……她好像也是疼地晕过去了……
回忆间,灵气流传已经温养好里四肢,温荼荼感觉自己恢复了不少气力,于是站了起来,扶着山岩,缓缓向山下走去。
还没等她高兴地走两步,“砰—”得一声,温荼荼的脸直接撞到了结界壁上。
……
沉默一瞬弥漫在山巅上。
在这久久的沉默中,温荼荼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方子弥布下的这个结界,不仅精怪猛兽进不来,她也出不去啊!!!!
“师——父——!!!!!!”山巅之上女童愤怒的喊叫声散出。
云隐宗主峰云崖山上。
这个在温荼荼心中该千刀万剐的师父大人,正在和掌门在月下松间,对弈饮茶,真是好不惬意。
以这两人的修为,纵然两山之间相隔再远,那凄厉的怒吼也是一字不差地传进了他们的耳中。
须发皆白道,骨仙风的掌门凌道子一瞬间有些端不住了,他落下一子,看向方子弥“师弟,你又把小铃铛给惹恼了啊。”
月下,本就俊朗出尘的方子弥,此刻更像是天上尊贵无双的神祗,眉眼间散出一些淡淡的银辉,他不经意地勾起了嘴角,接口道“小家伙有些娇气,需得再打磨打磨。”
还有些娇气?凌道子失语,云隐宗作为正道第一大宗门,门下女弟子也不计其数,上到王侯公主,下到平民百姓,只要资质好的,宗门都会一视同仁,收入门下。
但即便是见过这么多女弟子,凌道子还是觉得小铃铛是他见过最坚韧的孩子之一,况且她的年纪还那么小。
这样的小姑娘,哪里和娇气搭的上边?
“还有,师兄……”
凌道子正走着神想事情,被对面的男子喊回了魂,问道“嗯?什么?”
“这盘棋。你又输了。”方子弥起身,将手中一子落下,笑得很狡黠“我该走了,不然等下有人真的想要弑师了。”
一阵清风拂过,下一刹,他整个人消失在云崖山上。
凌道子忙去看棋局,自己本来眼见着大好的形式,被这小子暗中步步设局,以最后一子扭转乾坤时,才让人堪堪看出端倪。
凌道子不由抚掌大笑道,“妙啊,实在是妙。”
这盛赞不知说的是棋局还是下棋之人。
神锋巅上,温荼荼吼完,自己就泄了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倚着山石,小手抠出地上的小石子,一颗一颗地向远处丢。
嘴里还念念有词“臭师父——烂师父——活该你天天遭雷劈——”
最后一个字刚落下,她最后一颗扔出去的石子尚在半空,便被一只葱白如玉的手接住了,这原本普通的石子在这只手的映衬下仿佛变成了上好的玉石玛瑙,光彩夺目。
接着,这手的主人开口了“荼荼说谁天天活该遭雷劈?”
这一声吓的温荼荼从地上弹了起来,果然见到自己绝世无双的师父站在不远处,笑吟吟地看着她。
怕什么?温荼荼意识到自己并没有错,明明就是师父先把她拉过去遭天雷劈的,天雷那么危险……
小姑娘这个时候还沉浸在先前那阵剧痛和吐血的恐惧中,完全没有心情想到自己的灵气,因着这一道被方子弥以身提纯的天雷,而变得强悍无匹。
温荼荼的小脸气鼓鼓地撑成了包子,扭过身去,不去看方子弥。
方子弥失笑,温柔地问道“不理师父了?”
小包子依旧扭着身子并不回答。
“荼荼是不是饿了,师父给你带了好吃的”方子弥用出了杀手锏。
此招一出,以得过且过为人生宗旨的荼荼立马化身一只乖巧的小徒弟,跑到方子弥身边,以她现在的身量也只能抱住方子弥一条大腿,于是她从善如流地抱了。
“师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师父。”温荼荼不爱说假话,也不屑于拍马屁,好在她擅长用实话转移注意力。
方子弥笑了,比之前的笑多了一丝温度,他丢开手中的石子,摸了摸温荼荼的脑袋。“荼荼。”他的声音温柔又好听,下一刻像是要说出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情话来。
“嗯。”温荼荼应了一声。
“《岐山药理》50味背完了吗?”这一瞬,方子弥感觉到温荼荼抱着自己腿的小身子僵硬了,他强忍住自己的笑意,把温荼荼从自己腿上扯下来,掏出一个莹白的玉瓶放到了温荼荼的小手上。“这是辟谷丹,可以省去你吃饭的时间,没背完就快回去背,师父明日抽查。”
“师父,好吃的呢?”温荼荼尚不死心,声音发颤地问。
“你不是拿着吗?”
说完,还很和蔼地摸了摸温荼荼的脑袋,一转身,消失在温荼荼眼前。
温荼荼笑得很狰狞,此刻,她小小的内心里真的充满了要变强的动力。变强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欺师灭祖,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先咬一口方子弥!
她恨恨地打开辟谷丹的玉瓶,打算囫囵吞一颗再下山。
这丹药一入口,温荼荼本来气恼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惊讶且茫然。
这本该苦涩的辟谷丹,入口之后居然像蜜糖一样甜,丹药中流出的药力不仅填饱了她的肚子,还温养了她的四肢百骸,瞬间虚软的四肢充满了力量,连之前还在隐隐作痛的经脉也得到了安抚。
她摩挲了一下手里的小玉瓶,发现了玉瓶上有一处突起,仔细一看,是一个小小的法阵浮雕。她试着催动灵力输入法阵……
刹那间,这看似平淡无奇的玉瓶,于在夜色中泛起五色的光芒,流光溢彩,像是自天上取下的星辰。
真好看。
温荼荼忍不住小嘴抿了又抿,大大的眼睛盈满了笑意,然后小心地将玉瓶护在胸口,有些雀跃地向山下自己的小木屋跑去。
山路漆黑,却有手中玉瓶照亮去路,温荼荼只在脑中反复盘算着一件事。
嗯……欺师灭祖,以下犯上还是不太好,我们这等正派弟子还是不要做这等事了。
所以,还是放师父一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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