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老,阁老……”
洪承畴手疾眼快,一把就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张四知。张四知的身子靠进洪承畴身上这才陡然醒觉,赶忙挣扎着起身,情绪激动还要说些什么,只是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说些什么。
那送信的京营军将走了,内阁大堂内只剩下了几位阁臣,却是没有人主动说话,气氛奇怪而又让人憋闷,但诸位阁臣一刻紧紧悬着的心终是放了下来。李信只身匹马返回京师,便足以证明此人并未有谋反之心。当然,世事无绝对,即便到了现在,仍旧有两种可能、
一是李信的确有通敌之举,京中所生的事,只要不是蠢货,想必现在也已经得到了消息,他若还赶来,不是蠢到了极点,就是城府深到了极点。即便如此,又需要多大的胆量与决心,因为这等行为无疑是在拿性命做赌注。可他明明还有更多的选择,比如自立为王,比如索性公开投了鞑子。
在诸位阁臣看来,两种可能的前者与后者都不符合李信的形象,而他们更倾向于相信,之前对李信的一切指控,可能都是子虚乌有,是真受了委屈,只有如此,只身返京便有了相对合理的解释。可就算如此,李信的胆子也够大的了,到了这等几乎箭在弦上的情形,谁又能保证,不会有人已经起了杀心,要了他的姓名。
比如眼前这一向以辅自居的你哥大学士张四知。洪承畴深怀同情的看了眼张四知,他知道李信这一致命一击,已经彻底反转了局势,皇帝既然已经下旨召李信入宫觐见,显而易见的,胜利的天平早就倾向于李信了。
张四知好像也意识到了大势已去,最后的努力都化为乌有,他已经再不能左右身下战车的走向了,他能做的仅仅是任由这自己亲手推动的战车似脱缰野马,也不知将奔往何处。
“都散了吧,没你我什么事了……”
张四知目光暗淡,众人忽然现这老头子似乎在一瞬间老了十岁,竟老态龙钟尽显。洪承畴看在眼里,心中一叹,支持张四知的精气神已经消失了,此人自知现在大事去矣,什么争胜之心,内阁辅,只怕能够善终都将会是最好的结局了。
皇帝接见李信而几位阁臣对此却都后知后觉,这等匪夷所思之至的事情,只怕嗅觉再迟钝之人也猜得出来,内阁已经遭到了皇帝的厌弃。这点认知让洪承畴好一阵惆怅,而这一切都是张四知一手促成的,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可能现在已经得手,可偏偏老天不打算站在他那一边,让李信绝境逆转。
“为何散了?李信意图不明,岂可使其轻易进宫?不如大伙一齐去宫门外将其堵住,否则,否则,万一他生了谋害圣上之心,咱们岂不都是罪人了?”李侍问急了,虽然意识到了张四知即将倒霉,可他也不希望李信就此翻身。
洪承畴暗骂李侍问蠢货,张四知眼下自身尚且难保,哪里还有心思与你勾连,比如那孙承宗密信,比如那祖义,比如那高平仁,这些指证李信的证据,随时像一条满是剧毒的毒蛇,能至李信于死地,亦能反过来咬张四知一口。
……
“臣李信叩见吾皇万万万岁!”
朱由检的双颊已经有了几丝血色,再不似之前苍白如纸。
“如何现在才来?”朱由检之前想质问,想训斥,出口却换成了这句话。就在听闻李信只身匹马返京的那一刻起,朱由检忽然醒悟,自己定是误会了李信,之前王承恩的话还言犹在耳,便更坚定了他的这种信念。
“臣在锦州与鞑子狠狠打了一仗,后来又奇袭了盛京,不,是沈阳,在沈阳又和鞑子打了一仗,斩三千,俘获皇太极侧妃,以及庶子,献俘于陛前……”
说来也怪,一切都不过是朱由检的揣测而已,可他现在就是坚定的相信李信不会通敌,更不会造反,亦是不顾身边宦官的劝谏阻拦,而执意接见李信。
“来,坐到朕的身边来!”
王承恩就在旁边侍立,听皇帝如此说,便赶忙去搬来了软凳,放在皇帝的榻前。
李信赶忙又叩拜,“臣站在就好,在万岁面前坐着臣惶恐,便不自在,不自在便怕奏对失当。”
朱由检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让你坐,你就坐,不必惶恐,什么自在不自在的,朕有三头六臂么?你在鞑子千军万马中都面不改色,如何在这乾清宫却紧张的满头汗?”
李信的确是出了满头汗,不过却不是紧张的,他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皇权没有天然的畏惧。之所以看似坐立不安,满头大汗,实在是骑马疾驰,好巧不巧两腿间的皮肉竟被磨破了,由于火辣辣的疼痛使然,这才满头大汗。
不过皇帝既然坚持让他坐,若再坚持作态,反倒会拂了皇帝的心意,便在那软凳上规规矩矩的坐了下来。皇帝仔细的询问了锦州一战的情形,李信便一一对答。后来朱由检又问起如何奇袭东虏京城,李信再次娓娓道来,朱由检听的入神,时而身子前倾随着紧张出而绷紧,待听到缓和处,又重新靠回榻上。
君臣二人足足面谈了将近一个时辰,病体未愈的朱由检竟丝毫不觉得疲惫,满面红光,兴致不减。只将一旁的王承恩紧张的不行,频频示意李信赶紧结束这场对答。皇帝之所以不觉疲惫,那是由于兴奋之下使然,透支着身体呢,等那兴奋的尽头过去,只怕这病又要加重了。
李信却没看到王承恩示意,仍旧眉飞色舞的与朱由检讲述着自己在辽西的大战,随后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软凳上起身叩拜于地。这让朱由检莫名其妙,心道如何好好的又跪了起来?
只听李信道:“臣听说部下火烧了永平城,臣御下不严,还请万岁责罚!”
闻言之后,王承恩却摇摇头,暗责李信糊涂,此时岂是提这等事的时候?
张四知从得知皇帝亲自召见李信的消息后,就失魂落魄的返回家中,从此闭门谢客,谁都不见,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待罪听参。他知道,用不了多久皇帝肯定会招他入宫,奏对李信一案。对此他还能再说什么?所有的事,所有的人证物证,他亦拿不出十拿九稳的保证,只能听天由命了。
出乎张四知意料的是,一连三天皇帝的圣旨迟迟没到,内阁中也没再派人来催他回去主持工作。他就好像是被遗忘了一般,独自在幽暗的书房里,忐忑的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又像一头瘦了伤的野兽躲在暗处,舔舐着伤口。
“老爷,老爷,今日的邸报!”
管家放下了今日的邸报,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转身出了书房,轻手蹑脚的又将房门带上。张四知半晌之后才将那邸报拿在手中,展开才看了几眼,便将邸报撕了个粉碎。
户科给事中陈文镜竟然带头参了他一本,所参之事是前年的一件事,此人记性倒好,若不是被提了起来,自己已经记不得此事了。究其竟,还是贪污了两万两银子的事,这本不算什么,却是一个可怕的信号。张四知已经预感到山雨欲来了。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几天里,百官们6续参劾张四知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飞到大明天子朱由检的案头。而朝会上当众参奏的人也一日比一日多,到最后竟然展到,但凡有朝会,便成了他张四知的参劾大会。
其中所参之事各种各样,有风传者,有确实者,看的多了,张四知反不如开始那般愤怒。这些都是应有的戏码,接下来恐怕皇帝就要就坡下驴,下旨降罪了。只是出乎张四知所预料,皇帝居然一连数次下旨驳斥了群臣对张四知的参劾。
张四知得知之后冷笑了两声,自己毕竟是皇帝的老师,若是如此急吼吼便下旨治罪,当是于面上不好看,于名声受损。看来戏码加的还不够,不知接下来的重头戏会由谁来常呢?而最终将自己压死的罪状不知又是什么?
“老爷,老爷,喝口粥吧,您已经一整天没吃没喝了,再,再这样下去……”
老管家端着粥来到书房,絮絮叨叨的劝着张四知喝粥,只是说到一半却哽咽了,语不成声。张四知心头一阵酸楚,到头来只有随他五十几年的老仆在身边,此前那些门生故吏到现在对他这个待罪听参之人,避之惟恐不及呢。
“知道了,放在这吧,一会就喝!”
老管家伸手抹了把眼泪,又啰嗦了两句才转身出去。
粥碗就在桌子上,旁边是今日的邸报,今日朝会,户部尚书李侍问也上本参了张四知。
“老狐狸墙头草!”张四知自言自语,直到此刻他终于尝到了墙倒众人推的滋味。他忽然觉得这书房之中憋闷难耐,便鬼使神差的出了书房,转而又出了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