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除岁,岁尾流光,爆竹声声入耳,光弹长啸着没入苍穹,砰然炸开绚丽的多彩繁星,或红的,或蓝的,或黄的。本就热闹的守岁夜刹那间更加热闹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街上观世俗间醉人的梦境。
子时一到,街上钟鼓齐鸣,晚辈给长辈叩首辞岁,奴仆给主人口头贺喜,嘴里含着蜜,道一声:“福延新日,庆寿无疆。”之类的吉祥话。
最开心的还是扎着小辫的孩童,穿了新作的衣裳,跪在长者坐前拜了尊,得了岁,揣着赏下的红布钱袋,摸出两文钱,咯咯咯的笑着望门外寻伙伴到街市上闹烟火去了。
万家灯火齐明,有些家底的人家,纷纷准备了二酒,其一唤作“屠苏酒”以作驱邪解毒之功效,寓意新的一年平安顺遂;其二唤作“椒伯酒”奉与长者贺寿拜岁。
有诗曰:沈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浆作寿杯。遥望露盘疑似月,远闻锣鼓惊欲雷。
李孝清燃着烛火细读经卷,忽闻窗外钟鼓声入户,扰了宁静的心绪。罢了,合了罗汉经拉开门户,望院屋外站了片刻,今夜的月色圆如玉盘,真是一霄良辰。
“燕淑,可愿与我一同到院外走走?”
南宫燕淑也与他一般架不住夜色的喧扰,出了闺房,到了前院,与孝清遇了面。这是她初次到京城来,赶得也恰是好时候,颔首柔声应了他的邀约。
街上的百姓穿的崭新,挂的红彩,人人见了都笑面相应,碰见熟人相互道一声吉言福语。人间烟火气息在这一轮明月下显得更加浓厚,胜比天阙玉寒宫。
孝清轻拉着南宫燕淑的纤手,漫步在街巷烟花下,浓情蜜意含在心,缺了一番羞人的情话。
“这京城之地果真繁华,怪不得让凡俗子弟穷极一生都为之向往。”燕淑望四周灯红满街挂,傩戏鼓声扬,热闹非凡。
“今夜是守岁,尚不是最好。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时候,这京城内特许夜行,各处挂满了灯彩,只可惜届时我已不在京城。”孝清看她满目喜色,笑着讲到话尾,语声哀了下去。
天子陛下命李孝清于正月初十率八名随从,亲赴西梁女国,皇命难违,孝清想到此处,不免心中多了些惋惜。
南宫燕淑凤眸含笑,纤手帮他拉展了衣衫,轻声宽慰道:“今年无缘,且盼来年便好。”
孝清与她踱到桥头停下步伐,低头望着她,伸手轻抚她的粉腮。南宫燕淑未曾防备,孝清环臂将她揽入怀中。
“嘤咛。”
南宫燕淑猝不及防,下意识要去推开他,双手托在他的胸口却使不上力气,凤眸半眯着侧脸贴靠在了他的怀里。
“不出几日,我就要离京了,你且留在家里等我回来可好?”孝清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每次看到她,心里都按耐不住这一股冲动。
“我……,我想回天凤客栈,离得你近些。”
“也好。”
美好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九这一天。
明日,孝清就要率使节团远赴边关,穿过荒漠之地,进入西梁女国。李志将他一人唤道祠堂,关了屋门,命他在列祖列宗牌位前祭奠上香,好护佑孝清西行之路平安无事。
“爹爹,这西去之路真的如传说中那般凶险?”李孝清看父亲面色沉重,故作无意的问了一句。
李志暗叹一声,从牌位前将剑匣捧起,交到孝清手中。顿了片刻,方才讲到:“西行之路的凶险,我虽不曾亲身经历,可是三藏法师的话不会假,妖魔盘山而据,恶匪拦路取命之事甚多。这柄夜卓宝剑你带着,危急之时能助你。”
伸手接过,双手猛地往下一沉,赶忙又加了几分力道才将剑匣托稳。打开剑匣,看着里头那柄通体黝黑的长剑,随即望向父亲,面露惑色。
“这是?”孝清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次听父亲讲到这柄剑。
李志回想着往事,低声讲道:“这柄剑传到现在已经有一千三百多年了,据族谱隐秘中记载,这柄剑是先祖从一座遗迹里取出来的,当年他凭着夜卓的威名在修真界叱咤风云,威名赫赫。可是后来他被天劫所灭,这柄剑也被秘密传了下来,我们这一脉除去你大哥孝忠入了道,剩下的也就你了。”
“为何不让大哥带着?”
“孝忠有他师傅庇佑,我到不担心,若是让他带着这剑露面,反而担心被有心人惦记,因而招来无端的祸事。”李志暗叹一声,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若非心系着五子的安慰,他断然不会将此剑取出的。
孝清清楚父亲的忧虑,接过了夜卓,用黑布缠绕了剑身躬身拜过祠堂,又向父亲拜过。出了祠堂,到马厩探了探白马,亲自上了草料,这白马随他从平番至今跋山涉水,走过了不下千里路途,明日又要伴着自己到边远之地再踏一程。
“云归,明日随我再赴边关,苦了你!这些草料你且吃的饱些,明日的路往西方走的远。”
这白马原先赐予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名字,直到年前入京时候,看的天边流云往故乡奔流涌去,突发感叹,赐了白马名字,如云盼归,名曰:云归。白马通得灵性,听到这名字,侧头望了孝清,低低的叫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天不亮的时候,孝清亲自上了马鞍,牵着他出了马厩,贺莲英同李志同余下三房同来为二人送别。回来的这些天,孝清多的时间陪在柳如玉身边,倒也解了母子的思念,此番送别,更多的是担忧之色,虽说只是出使别国,可是这西去之路何等凶险,怎能不叫家人牵念。
“清儿,切记要确保自己的安全,爹娘在家里等你回来。”柳如玉陪在孝清身旁一路送他出了城门外,李志也远远的眺望儿子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肯挪开目光。
“回去吧。”
……
出了京城,沿着官道往西走,马不停蹄走了几十里,又到了黄峰岭,八月时候在山中茶摊见的小哥早已不在此处,想来是天冷,往来的客人少,他赶着回家过节去了。
归云与鹤踪领着八骏,驮着贵重的丝绸茶叶望山下奔去。
孝清吩咐下人将归云带到马棚喂了草料,抬了抬头顶的兜里,往客栈内走去。这家客栈还是原来的模样,老掌柜伏在柜面上打着哈欠,明明是过节的日子,却不见有大红灯笼挂在楼上,只有店门口两边贴着一副对联。
“老掌柜,你三四个月来的生意可有好转?”孝清入了客栈,笑着打量四周的陈饰,比起他走时也不见有什么改变,打趣的问到。
老掌柜揉了揉朦胧的老眼,努力的瞅了瞅面前的灰衫公子,仔细回想着,长长的“哦……。”了一声,笑呵呵的答道:“公子说笑了,我这小地方还不是往常的模样?能有什么好转!”
孝清轻咦一声,放开神识往四周探了探,忽然察觉到一股极淡的妖气从楼上传来。旋即往楼上望了一眼,笑问:“掌柜的,这里可还有别的客人?”
老掌柜浑浊的眼望楼上瞥了一眼,随口道:“客人倒是有一个,不过从前半个月住了店到现在都不曾下过楼,是个怪人。”
“哦?十几天不下楼?都不吃不喝的吗?”南宫燕淑似笑非笑的望他看去的那间房,随口说了一句。
“可不是么,我也纳闷儿,若不是敲门有人应,我还以为他被活活饿死了。”老掌柜摇摇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却也没有过多在这话题上停留。瞅了瞅孝清身后的八个人,堆着笑意笑问:“诸位客官可是都要住店?”
孝清微微点点头,说:“帮我们开六间房。”
老掌柜面露为难,赔笑着说道:“公子可真是会说笑,我这客栈小,一共才六间客房,如今一间住了人,就剩五间了。你们就凑合凑合如何?”
“这……。”孝清面露难色,微微瞥了一眼南宫燕淑,寻思着怎么解决这件事。
南宫燕淑看出李孝清的难色,笑着上前,吩咐了一句:“劳烦掌柜带他们几个先到房间歇息。”
掌柜笑呵呵的带着八名随从往楼上房间,开了房门,端茶倒水,招呼着一众人歇下。
“燕淑,你先上楼歇息吧,我在这里搭着板凳过一夜便好。”孝清看着她面色略显疲惫,心疼的柔声说。
南宫燕淑笑着摇摇头,拉着他一同往楼上去,不言语。
推开最后一间房门,李孝清愣了愣,并未踏足进入。南宫燕淑一把把他拽进了房间,从床榻上丢了一床被子到地上铺展,方才悠悠的念了一句:“在望月楼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矜持,这一夜,你就在地上打地铺睡吧。”
孝清苦笑着挠了挠后脑勺,当初失忆,被她当做丈夫来对待的画面历历在目,二人共处一室,也不是一天两天,想到这儿,心里微微释然了些。抱着被子在床榻前铺展,做一个临时的卧寝之所。
夜里,窗外的风似乎比前些时候吹的缓了,兴许是春天快要来了,寒意也在日渐褪去。李孝清裹着被子背对着床榻,双目半闭着,这是他恢复记忆以来第一次堂而皇之的与她睡在一间屋子里。尽管二人都懂得对方心里的情谊,可也过不了心里的那一关。
南宫燕淑仰卧在床榻之上,嘴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双手抚着腕上的玉镯,这对玉镯的寒意她又怎会不明白,分明是孝清的大娘赠与自己的和亲之礼,而自己心里也对他带着期待。只是现在这个时候与他成婚确实还不到时候,且不说公孙雪儿得了消息会是什么反应,就是孝清他自己也不会同意的。
李孝清半闭着眼睛,脑子里乱作一团,三个女人为何偏偏在这一世同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古灵精怪的公孙雪儿,端庄贤淑的南宫燕淑,还有一位于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单纯女子云汐。
他知道家里人是十分喜欢南宫燕淑的,从大娘的神情里能看出来,她早已把燕淑看做了自己的儿媳妇,那一对传家玉镯都传给了南宫燕淑。倒不是自己不喜欢燕淑,只是一颗心同时装了三位女子,实在无法做出抉择。
无论娶谁作正房,都是对另外两人的伤害。孝清暗暗嗟叹苍天捉弄人,他自问自己实在做不到天子陛下那般,坐拥三千佳丽而有条不紊。
就在孝清为情所扰的时候,屋外忽然摸出一道人影,从门前飘了过去。孝清半闭着的双眼,恰好将那人影看的清楚,猛然睁开了双眼,背了双剑,摸到门前,压开一丝门缝,往外望去。
漆黑的夜里,一名青衣女子飘荡着往楼下去了。孝清弓着腰,迅速探出房门,身形一闪,跟了上去。那女子一路飘出客栈,往屋后的一座坟堆走近了。
孝清隐着身形在树影中,往那青衣女子的方向望去。之间那女子站在坟堆前许久,一动不动,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候,那女子忽然拍出一掌,将那座坟堆夷为平地。凄然的笑着,自语到:“月容啊月容,你死了也不放过他?如今他为了帮你报仇,至今未归,本命魂牌裂开一半。你自己作孽受了天罚,为何还要连累他?”
女子凄厉的喊着,接连拍出两道灵掌,原本鼓着的坟包硬是被轰出一个深坑。
“你是什么人,为何深夜到此毁人坟墓?”
李孝清刚与转身回客栈,忽然听到林中想起一道悦耳的声音,顿时身形一顿,再度回过头,望向那青衣女子站的位置。就在他方才回头的一瞬,竟然在那青衣女子身后凭空出现一道火红色的女子身影,手中握着一柄狐首长剑,架在她脖子上,冷喝道。
“哼,你们火狐一族出了这么个天谴之徒,还不允许我来泄愤?她就是我们天狐一族莫大的耻辱。”青衣女子冷哼一声,讥笑着转过身,望向身后的红衣女子。
这女子好生精致的脸蛋,白暂的小脸散发着浓浓的魅惑之意。
“住口,我们妖族本就与人族有着深仇大恨,蓉儿只是吃了他们几颗丑恶的心,她只是为我们妖族做了大家想做却不敢做的事。”红衣女子喝止了那青衣女子的话,怒声斥了一句。
青衣女子冷笑着看着她,双指击在那女子的剑身上,一道碧光闪过,将红衣女子手中的长剑弹落在一旁。“口口声声拿人妖两族的争端做借口,当真是恬不知耻。你可知九殿下为了这贱人寻仇至今未归,生死不明。”
红衣女子娇躯一震,惊呼道:“你说什么?九殿下为蓉儿寻仇至今未归?”旋即面色一凝,谨慎的望着眼前的女子,疑惑道:“青沐,你不远千里到我黄峰岭来,莫非九殿下来过此地?”
“这间客栈有他最后残留的气息,我如今也感应不到他的灵魂波动,九殿下血脉之力虽纯厚,可是一直以来疏于修炼,游荡世间百年,只为这月容寻那传说中的青丘圣境。若是对上厉害些的修士,未必真的有招架之力。”青沐眼里满是担忧。
红衣女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也不再为难她。同她若有深意的对视一眼,突然,二人骤然化作两道疾影,朝着林中刺了过去。
孝清正看二人起了间隙,却突然见二人调转剑锋往他这边刺了过来,面色大变,脚下狠狠往前一蹬,向后蹿出百步之距。青衣女子,手中锋芒紧逼着再度攻了过来,招招凌厉至极,只是被气刃扫中,袖子便被撕裂开一道口子。
另一旁,红衣女子手中狐首剑径直刺穿了那棵一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一道倩影顿时被逼的从树影后退了出来。
“燕淑!?”孝清微微一愣,看清了那人的身形,惊呼一声,伸手一指,惊鸿出鞘,自行飞入他手中,迎上了青衣女子手中的青光短刃。也不知到那青光短刃是何材质制成,惊鸿看在上面并未出现意料中的豁口,只是将她震得退了两步。
南宫燕淑身形轻盈,狐首剑并未对她构成什么威胁,红衣女子杀她不到,心里也急了,娇喝一声,手中剑影再度变得迅疾了几分,竟然逼的燕淑连连后退。
“妖孽,好大的杀意。”南宫燕淑看穿了红衣女子的本体,原本柔和的凤目骤然变冷,剑势一变,叮叮叮,几剑破开那红衣女子的攻势,剑锋直指红衣女子的腹部,刺了进去。
青衣女子见得红衣女子遇险,赶忙起了孝清,转身朝着南宫燕淑扑了过去。手中两柄青光刃飞出六道玄光,斩向南宫燕淑要害。
南宫燕淑见那青沐突然发难,急忙收了剑锋,往后退了数步执剑挡下了那六道剑气。孝清也下一瞬疾掠到燕淑身前,将青沐的双刃逼了回去。
四人两两对峙,红衣女子望着二人,眼中带着浓浓的恨意,似乎与眼前的两人有着深仇大恨。
青沐见两人功夫了得,并未急着再出手,也同时伸手拦下了红衣女子。神色平淡的望着李孝清,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做这等偷鸡摸狗的勾当。”
“姑娘深更半夜不睡觉跑到这荒野之地来,难道是做什么光彩的事?”孝清并未直面回答她的话,反而嗤笑了一声。
青沐见他没有配合自己的意思,面色沉了下去,寒声说:“我不管你二人是谁,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妄动心思的好,别到时候惹来杀身之祸。”
孝清轻笑一声:“想来这里生人不敢靠近,都是拜你们所赐吧。”
红衣女子叫嚣道:“你莫要冤枉人,这里的恶事可与我们没有丝毫干系。”
青沐薄唇抿着笑意,望向李孝清,说:“原来是为义士,只是此地发生的诸事并非我们一族所为。”
“嗯?难不成这黄峰岭中还有别的妖物不成?”
“不错,不过奉劝公子不要多事,这里的妖王可不是你能招惹的,弄不好还会害了周边无辜的人。”青沐了一句,两只狐目望着李孝清二人,又说:“你二人回去吧,今夜之事就此罢了。”
孝清一路追到此处就是为了探查她是不是来此害人,既然她并无害人之意,倒也不必再纠缠下去。听她的话,似乎这岭中妖物众多,若是与她撕破脸皮,到时候危及到使节团的其余八人的性命,凭借一己之力是绝对护不周全的。
南宫燕淑与孝清疾行出了密林,方才那二人虽然不是自己二人的对手,可是想要将那二人斩与剑下也必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只要不影响自己一行人西去之路,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如今自己修为尚浅,要除妖,且待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