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一间房三(1 / 1)

谭明的飞剑脱手而出, 被玄容真气的剑气在空中“铛”一声击落。

他不顾自己被震得隐隐发疼的手腕,眼中刻着刺骨的怒火与恨意,还带着一丝对玄容真君的期待, 红着双眼看着他。

谭明一字一顿、字字泣血道:“师尊, 你告诉我,你只要告诉我一句, 我绝对不再缠着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谭明目中泛着隐隐泪光,看向自己被击落的飞剑,他心中激荡着强烈的不满:“也许我今日不过是多此一问, 师尊一向偏心她,之前她走火入魔要杀云棠师妹,师尊尚且代她受过,今日……今日也不会例外。”

谭明走过去, 将自己的飞剑捡起来, 以双手递奉给玄容真君:“师尊, 剑还你,你教我的功法我也还你……”

“谭明!”宋赠听到别的弟子说练武场这里发生大事,忙将手上的事儿扔下, 慌不迭地赶过来,他尚未站定, 就看见谭明双手奉还飞剑给玄容真君。

一旁的苏非烟咳出血, 狼狈地趴在地上……

通透如宋赠, 怎能不懂现在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要阻止谭明,现在蓝成仙去,云棠不见踪影, 不知祸福,如若谭明再离开,他们这几个师兄弟,就真的散了。

宋赠有心想要阻止,可看看不过是受了点轻伤的苏非烟,他便似有千言万语,也无颜再劝说谭明。他拿什么脸去劝说呢?

师弟师妹一死一伤,害他们的人还能堂而皇之登上春水峰,不说谭明咽不下这口气,就连他自己也觉得师尊处理此事并不公允。

宋赠心含悲戚地站在原地,好好的师门,怎么会变成这样?

玄容真君身量比之谭明要高,他站得也稍高,低垂着冷淡的眸,看着一脸倔强的谭明。印象中,谭明无论再桀骜不驯,也从未有过像今天的过激之举。

玄容真君脑海中萦绕着谭明的质问。

“你是否只重视苏非烟一个弟子?”

“你一向偏心她,哪怕是她入魔要杀云师妹,你也代她受过……”

谭明的声声质问,如一记响鼓重锤,重重敲在玄容真君心上。他心底萦绕着悲凉和数不清的悔意,蓝成过往的孺慕敦厚,映在玄容真君心底。

玄容真君所教弟子,宋赠最为稳妥,颇具君子之风,谭明个性火爆,是无双奇侠,棠棠性子最坦荡,也最激烈,亦正亦邪,但从不主动生害人之心,老三老四,醉心小众符丹。

除开宋赠,单单论性子来说,蓝成是最老好人的徒弟,他对谁都怀着好意,包容宽和,不争不抢。就弟子性格而言,玄容真君除了宋赠之外,最满意的就是蓝成。

至于云棠的性格,玄容真君怀着的是欣赏,他欣赏云棠那样的长风浩荡,又自由逍遥,她像是一个剑仙,凡俗种种规矩,都无法拘泥她。这样的性子,玄容真君自愧不如,无法自控般被深深吸引,终至于爱慕。

而苏非烟,这个弟子天赋上佳,却过于敏感纤细,极容易犯左性,不走正道。

玄容真君正是因为了解苏非烟,所以才对她多了几分包容,比对别的弟子还要上心,因为苏非烟如若教得好,就是正道英豪,如若教不好,必定为祸一方。玄容真君怜她过往,加上师徒关系,只想着让苏非烟走正道。

没想到,竟至于此。

蓝成死了……那个绝大多数时候都端着一张笑脸的弟子,死在太虚剑府山门前,被一捧火将尸体都烧得灰飞烟灭。

棠棠……玄容真君心中更是抽疼难忍,他那日同她擦肩而过,她明明已经情绪激动到叛出宗门,如果她不愿意回宗,那他身为师尊,是否可以暗自跟在她后面,保护她安全的同时,慢慢解开她的心结。

可是他没有,他听到苏非烟伤重濒死的消息,因为自己的灵力同苏非烟的灵力同源,所以他立马赶了回去,将棠棠留给了别人。

如果别人能处理好,棠棠会叛逃出宗门吗?他当时居然只想着云河是棠棠亲父,便错漏了这一点,只这一点,就酿成大祸。

玄容真君失去了一个弟子蓝成,又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再度错失自己的弟子加心中所爱云棠,他这些日子,沿着后山、太虚剑府山下、甚至到处去寻魔域的入口,全都一无所获,她像是从修真界蒸发了一样不见踪影。

玄容真君从未动摇过自己对云棠的喜欢,唯二的血色鸳鸯玉佩,他一块,剩下的一块他赠予云棠,他自知棠棠和苏非烟立场不一致,他代苏非烟受过,担心棠棠多想,找她谈心,送她礼物……

可是这一切,别人都不知道。

谭明质问他,说他一直偏心苏非烟,连苏非烟入魔杀棠棠,他都为苏非烟说情。如果是谭明一个人这么认为也就罢了,可是不远处宋赠那为难悲悯的眼神,让玄容真君知道,连宋赠也这么想。

那棠棠呢?

玄容真君在心里问自己,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心回答:棠棠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也认为自己偏心苏非烟,连她的生死都不在意,所以她在后山碰到自己,没有向自己诉说她的委屈,而是在防备自己。

因为她打伤苏非烟,她以为自己一定会责罚她,所以一开始,就已经把他排除在外。

这能够怪棠棠吗?

玄容真君知道,不能怪她。玄容真君不敢相信自己在这些时日都做了些什么,苏非烟想杀棠棠,他担心苏非烟脾性太左,一错再错,便为苏非烟求情,棠棠肯定觉得自己不在乎她。苏非烟在真武境内犯下大错,他觉得妙缪真君的惩罚已经够了,自己便没再大力惩罚她,反而因为弟子们排挤苏非烟,责罚了几位弟子,其中……也包括蓝成和棠棠。

棠棠的手心被他打红了,他一边打一边不忍,却因为想着一视同仁,逼自己动手。事后,他问棠棠疼不疼,棠棠说不疼,他想给她上药,棠棠说好了。

因为他的一些错,棠棠对他暂时封闭了心门。

他们一起埋在桃花树下的桃花酿,清甜可口,却打不开棠棠的心扉。哪怕她离开,估计也怀揣着对自己的失望。

玄容真君紧紧握着手,他容貌高华,情绪不喜外露,如今也能看得出一丝颓丧。

谭明质问犹在耳边,飞剑被奉入玄容真君面前,等着他收回。

谭明颤声道:“请师尊收回宝剑……”

玄容真君抬眼:“谭明,你到现在也认为本君是是非不分之人?”

玄容真君接过谭明的长剑,剑锋锋利,如有清音,此剑到玄容真君手中,一下便华光大亮,他走下去,走到谭明的面前,将长剑稳稳地插入谭明的剑鞘之中。

“你可知,诛杀同门是什么大罪?”玄容真君道,“诛杀同门,足够让你受百道蚀骨钉,本君已经失去了蓝成,棠棠流落在外,你以为本君还能失去你们?”

谭明震惊地抬眼,眸中泪光泛泛,本快绝望的宋赠也看向玄容真君。

师尊……

玄容真君总共就收了这么几名弟子,谭明和宋赠等人,若说真不尊敬玄容真君是不可能的,如若不是这次蓝成被害死、云棠被害离开,可苏非烟半点惩罚都没有,谭明也不会这么激动。

“师尊——”谭明声音稍哑,热泪几乎从眼眶中滚出。

师尊原来知道吗?他没有忘记蓝成和云棠的悲痛吗?

趴在地上,原本以为逃过一劫的苏非烟猛地抬头,师尊为什么会这么说?他阻止谭明,难道只是因为担心谭明受罚?

玄容真君回答谭明:“蓝成之死、棠棠远走……本君一刻不忘,但是你若诛杀苏非烟,门规无法轻饶你,况且——”

玄容真君闭了闭眼:“她有错,却不至于此。”

谭明想问那应当如何呢?门规是死的,没法子罚苏非烟,现在师尊说她罪不至死,难道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玄容真君却道:“关乎她的惩罚——本君心中有数。”

谭明等着玄容真君要如何惩罚,他……也愿意再信任师尊一回。

玄容真君转过身子,面对着苏非烟。

苏非烟浑身疼痛,趴在地面上,她听到了玄容真君要处罚她,心底惴惴且伤痛,师尊……要对她动手吗?

苏非烟道:“……师尊。”

她趴在地上,眼中流出清泪,楚楚可怜,嘴唇上有一线血,更显落魄。

她会受什么惩罚吗?

又是蚀骨钉吗?苏非烟想到几乎钉入骨髓的蚀骨钉,痛苦地打了冷颤,那般的痛楚,她要再度承受一遍。

苏非烟了解玄容真君,师尊光风霁月,但是做出的决定,很少轻易反悔……

她心想,好,好……师尊曾代她受了十枚蚀骨钉,今日她便再受十钉,就当她还师尊那十枚蚀骨钉。

苏非烟眼中含着痛苦和悲伤,哀戚地看着玄容真君。

没想到,玄容真君不甚动容地看了她一眼:“棠棠伤过她,那一剑,也足够抵消一切。只是,如今春水峰险些分崩离析,过往之错,要一件件拆分,则其中情感曲折,乱成一团。然,本君弟子因你死伤,门中风气因而败坏,我不惩罚你其他的,一切,只当本君当初助纣为虐,滋养了你的胃口。”

玄容真君心想,如果他当初严厉地管束苏非烟,是否一切都不会发生?

春水峰还会如之前一样,师兄弟们谈天说笑,棠棠做在枣树上,无忧无虑地吃着树上的枣子。

苏非烟听见云棠刺的一剑,就当抵消了惩罚,她原本有巨大的不满。

凭什么?师尊现在只是不想让云棠和她有牵扯,他想给云棠脱罪,所以才这样说。好啊,好啊,师尊……他把血色鸳鸯佩给了云棠,所有的好都给了云棠。

苏非烟原本不满,双手紧握,可等她听到后面那句,我不惩罚你其他的……

一颗心便陡然陷入巨大的惶恐,为什么不惩罚?师尊会这样轻轻揭过吗?

苏非烟不敢相信,她只怕玄容真君说出什么自己更无法接受的话来。

果然,玄容真君道:“今后,春水峰容不下你,你另谋高就。”

苏非烟的指甲因为太过震惊不甘,被抓在手心中一掐,陷入皮肉里,她瞬间惊呼:“不!”

苏非烟泪如泉涌,她怎么可能离开春水峰,离开了春水峰她去哪儿?

而且,她怎么舍得离开师尊?

玄容真君对苏非烟的惊呼无动于衷,苏非烟看他如一座雪雕,不由自主爬过去,求玄容真君:“师尊,求你别赶走我……我……”

她眼睛一转,声音惶恐,几乎是恳切般道:“师尊,我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不知道会导致那样,我不知道魔域的人会回头……我不知道蓝成师兄会死。”

玄容真君没有理会她。

谭明也没有理会,他脸上带着一丝好似解气,又好似悲哀的笑,非常奇怪,组合在一起,像是浓墨画成的悲哀。

她不知道那会导致蓝成师兄死,所以她就无罪吗?

那蓝成师兄是不是白死了?他用他的命,来替苏非烟买单吗?

苏非烟仓惶地抬起头,她从没想过,师尊会赶她离开春水峰,苏非烟哭得眼睛发肿,见玄容真君不动容,她又哀切道:“师尊,我真的知错了……云棠师姐……我也没想到她会离开师门,我只是……我只是怕大家都喜欢她,不喜欢我。”

玄容真君退开,苏非烟想伸手捞他的衣角,捞了一个空。

她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苏非烟道:“师尊,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的啊。我在太虚剑府这么多年,我不曾有一日懈怠,我就是怕你们都喜欢她,不喜欢我,我害怕……我也没想过她真的会走。”

苏非烟声声泣泪,连带着地板都沾湿一大片。

玄容真君现在只觉得心里空唠唠一片,他道:“你善妒,缘于你的心,不缘于别人。你选择对付别人而不求宁静己心,是别人之过吗?”

苏非烟听他愿意同自己说话,道:“我知道错了,师尊,你之后好好管束我,好不好?”

苏非烟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一定听话,我不会再那样了。”

玄容真君摇摇头,他来时像一片雪光,走时也悄然。

再严厉管教?

蓝成的死、云棠的走,就像是鸿沟一样横亘在苏非烟和玄容真君面前,玄容真君无法说服自己忽视蓝成和云棠的存在。

他离开,苏非烟想要追上去,被宋赠抓住。

宋赠这时语气一片冷淡,强压着厌恶:“师尊说了,你离开春水峰,你还看不明白吗?只要你在春水峰一日,我们都会想到你是害死蓝成和云棠的凶手,你还是识趣离开,不要再给自己难堪。”

宋赠手劲非常大,把苏非烟提到春水峰峰脚,给一旁的弟子说清原委,不要她进去后,宋赠便沿着原路返回春水峰。

苏非烟从未被春水峰驱逐过。

她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一片,山风吹在脸上,让她又哭又笑。

春水峰的弟子们面无表情,死死拦住峰门,不要苏非烟进去。

他们也记得云棠,也记得总是指点他们剑术的蓝成师兄,一夕之间,物是人非,春水峰上谁人不痛,无人不悲。

苏非烟苦笑了一会儿,她把自己脸上的泪擦干,顶着炎炎烈日,就这么生生一跪。

她在春水峰面前长跪不起,绝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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