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云棠,太虚剑府所有弟子都面色恍惚,哪怕是云棠最沉稳的大师兄,也禁不住嘴角抽搐。
半空中的男子玄衣墨发、冷冽如刀,整个人的气质锋锐凌厉,年轻俊美,不知退让为何物。而鸡皮鹤发、为太虚剑府操心得老态龙钟的宗主鹤阳子看起来已经是耄耋之年。
鹤阳子看起来都能当燕霁的太爷爷了,现在却叫他老祖宗。
一时之间,众人感慨万千,修仙改变命运啊。
云棠的思绪比别人更复杂,燕霁不是灭世大魔王?怎么一晃,成了修真界正道八宗之一的太虚剑府的老祖宗?
转瞬之间,她想过许多种可能。人都喜欢把东西往好处想,云棠第一反应就是也许燕霁不是魔道中人,只是因为年月太长,去了魔道做卧底?
但很快,她就推翻这个思路,因为在那个梦中,燕霁的确杀了修真界几乎所有人,可以预见,因为他那场战役,之后会导致修真界末法时代再度崩塌,日后,世间或许再无修者。
之后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世间再无长生。
他是浩劫,不是救赎。
那么,这样一个灭世者,为什么会是正道的老祖宗?宗主鹤阳子并非老而昏庸,他应该不会认错人。云棠一个头两个大,碍于燕霁杀胚般的实力,她也不敢将疑问问出口,甚至,也不敢展露出一点疑惑。
一道极凉的视线从云棠身上掠过,若警示一般,云棠悄悄抬眸,半空中的燕霁如闲庭信步一般,自空中漫步而来。
底下的太虚剑府弟子垂首恭敬而立。
这副情景太奇怪,云棠不敢再看下去,若论长相来说,燕霁如一柄绝艳的冷刀,又似带毒的罂粟,空中血色天光,他黑衣如墨,整个人都带着一股魔道尊主的气质。
可是,他却被称作正道老祖宗,太荒谬。
虚假的魔道尊主不只灭不了世,到了太虚剑府还会被群起而攻之,而真正的魔道尊主不只能灭世,到了太虚剑府,正道弟子都敛气屏息恭恭敬敬。
“叩首——恭迎圣祖回宗。”一声铿锵有力的男声将云棠的思绪唤回来,刹那间,太虚剑府几万余人一同跪下,向立于天上的燕霁下跪,恭迎之声整齐划一,响彻山涧。
这场面太震撼、太装逼,云棠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心有震撼,而燕霁面无表情,从空中走到太虚剑府弟子们前面。
鹤阳子赶紧迎上去:“老祖宗……”
他双眼都激动得泛红,鹤阳子已经活了很长年纪,人称修真界活史书,他的剑术返璞归真,无人不服。可只有鹤阳子知道,他的资质其实很差,起初,他六岁入太虚剑府,连内门都没法入,只能在外门做些苦力活。
鹤阳子除了勤奋修炼外什么都不知道,饶是如此也收效甚微。
鹤阳子常被一些有后台的外门弟子欺负,他永远记得那天,他在太虚剑府门口碰到了燕霁,鹤阳子彼时才七岁,什么都不懂,见到燕霁就跪下:“仙君教我!弟子三岁学剑,无一日不用功,却连别人只学月余者都不如,求仙君教我。”
凡修真者,能得真君之名讳,便已经是一方大能,威震山河。古往今来,只有燕霁被唤作仙君。
“你资质太差。”燕霁那时一身是血,周身血味浓烈,他冷冷道:“你不适合学剑。”
鹤阳子听他这么说,当即心灰,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可我想……”
燕霁便道:“你志向南墙也不是不许,但,别人学习一月,你要学习十年,别人学剑是为了修仙问道,而你学剑……你的所有生活都会被学剑占据,根本没有时间修仙。”
那种生活,到底是人学剑,还是剑磨人?
剑痴鹤阳子却一点儿也不犹豫:“我愿意,仙君,我只想学剑!”
之后,燕霁便大袖一挥,鹤阳子眨眼间进入一个古怪的山洞,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柄剑。山中无岁月,他在那里不知学了多久的剑,等终于能破开洞口出来时,发现幼时的玩伴早已被人称作太爷爷,而他还是壮年模样。
而那时的修真界似乎正经历一场古怪的浩劫,大能们几乎全部陨落,连仙君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否陨落。九州之地邪魔尽出,鹤阳子入世斩妖除魔,最后成了太虚剑府的宗主。
他以为仙君真的陨落了,再也见不到他,没想到他还活着。
仙君不愧是仙君!
但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仙君这个名号,早过去太久,无人知道了。鹤阳子激动道:“老祖宗,您终于回宗了,是在外游历放心不下太虚剑府,特意回来看看?”
“嗯。”燕霁懒散回应,被鹤阳子请入上座。
鹤阳子道:“老祖宗,这些年……弟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总算没堕了老祖宗威名,现在太虚剑府共有七十三峰,每峰弟子都是心中向剑之人,老祖宗可要检阅成果?”
……等他检阅成果,摸清七十三峰的剑招路数,杀大家更和切菜一样。
众人皆蒙在鼓里,只云棠一个人清醒,她承受了太多她这个年纪本不应该承受的痛苦,现在一脸郁闷。
燕霁本不把太虚剑府的实力放在眼中,不过,他看到云棠那张脸皱成一团时,倒临时改了主意。
燕霁往太师椅上一靠,手指轻点:“你看着安排。”
鹤阳子一喜,在他的安排下,流霞峰的弟子第一个上前舞剑,流霞峰的幻陵真君一手迷剑虚虚实实,招式奇诡,在修真界享誉盛名。他的亲传弟子也如此,一手剑术时而大开大合,时而灵巧精准,就连台下的其余弟子也看得目不转睛。
除此之外,醉火峰的亲传弟子已修出火灵,火灵光芒如虹,和雪白的长剑相应和,炽热的火息长舌一般使人生畏。
鹤阳子原本还觉得这些弟子表现得非常完美,心中略有自得。
他一朝燕霁看过去,发现老祖宗并未露出欣慰之态,反而眸光锐利,看着某处,也不见笑颜。
失算了!
鹤阳子心想,老祖宗的修为有多高,他们的修为有多高?老祖宗肯定要求极高,说到底,是他们无能。
燕霁坐在太师椅上,他光是不笑,就给了许多人压迫感。在舞剑的弟子更是越发紧张,开始偶尔出错。
燕霁和玄容真君给人的感觉可不同,玄容真君不笑时是高岭之花,克己守礼,别人都知道他不会做出不端庄的行为。
而燕霁身上就是有那种凌厉感,若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云棠简称这为隐藏的疯狗气势。
苏非烟也有些紧张,原本她以为老祖宗是个或和蔼或古怪的老人,没想到,他分明却是年轻男子的模样,而且看起来不好相与。
苏非烟无法再维持之前的坦然,手心已经出汗,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心绪,理了理衣角。
她不用太紧张,老祖宗不喜欢那些人,是因为他们的剑招多繁复,想来,太虚剑府的老祖宗剑法一定精妙,看不上那些繁复的剑招。她不如化繁为简,反而更妙。
等到苏非烟上场时,她便临时替换了一套剑招。
她的剑招没太多花架子,出剑精准,加之人长得美,有一种清冷之感,太虚剑府的弟子们都不由得在心底称赞,若论舞剑,看到现在,这个苏师妹最出色,而且看得出不是花架子,是有真本事。
苏非烟在空中旋转一下,甩出一招“荡”剑式,趁此机会,她第一时间将目光往底下扫去。
那些或是爱慕、或是惊艳的目光苏非烟已经看多了,她的目光瞥向玄容真君那里,玄容真君也在认真看她舞剑,但是,他的目光里只有欣赏,没有一点点男女之情。
苏非烟一时有些微难过,她随着剑荡过去,目随剑动,再看向上边的燕霁。
没想到,燕霁的目中已经浮上几丝不耐烦。七十三峰的亲传弟子一个一个舞剑,得舞到什么时候?
苏非烟看见他不耐烦的表情,有些慌乱,瞬间就出错了一式剑招。
原本如清月般的面容也浮上些惊慌,燕霁更不耐烦,对鹤阳子道:“还有多少人要舞剑,一并上来。”
鹤阳子看了眼天色,的确,七十三个弟子得舞到下午去。
鹤阳子气沉丹田,唤其余弟子上来,瞬间,苏非烟的独舞变成了群舞,她只是其中一个舞剑者。
苏飞烟的脚步当即有些凌乱,她自从进了太虚剑府,剑术、容貌皆是上承,还没有遇到别人这么对她过。
难道她舞得不够好?
苏非烟连连出错,气息有些不稳,最后瞥到一旁连青峰那位容貌平平的师姐时,才压住性子,重新镇静下来。
圣祖谁都看不上,并非针对她。苏非烟旋即舞剑,衣裙翩翩。
云棠的心也平静下来,她刚才看到燕霁不耐烦时,可真担忧燕霁一个没忍住,直接大开杀戒。
看见群舞后,云棠平静下来,有种保住性命的感觉。
等剑舞完毕,鹤阳子小心翼翼问燕霁:“老祖宗,这些弟子的剑舞如何?”
他生怕燕霁不满意,有些忐忑。
燕霁也懒得挑错:“除了使错剑招的,无大过。”
堂堂太虚剑府的亲传弟子在他面前使出看家本领,他只说一句无大过,若是换做别人,这些核心弟子必然不依,但那是太虚剑府中兴之祖,便无人敢说话。
鹤阳子已经满足了,道:“老祖宗,这些年来,宗门内虽不如老祖宗在时鼎盛,但也没辱没门庭,添了许多新鲜东西,不知老祖宗可愿移驾一赏。”
燕霁坐在太师椅上,鹤阳子姿态放得极低。
他的一切都是老祖宗给的,现在就像一个求表扬的孩子,想得到燕霁的赞赏。
燕霁终于答应,但是道:“寻个人同本座一路。”
鹤阳子心知燕霁久未回宗,总要有人带路,他自告奋勇:“弟子请愿。”
燕霁瞥他一眼:“不用你。”
鹤阳子有些受伤:“老祖宗为何……”
“你的脚程是多少,本座的脚程是多少?难道要本座等你?”
这里牵扯到一个秘闻,鹤阳子年轻时腿脚受了伤,永不可逆,此事他本未告诉任何人,别人见他行路慢,也只以为是他活得太久之故。
鹤阳子自心底折服,不愧是老祖宗,一眼就看出他有脚伤。
鹤阳子正欲问燕霁要谁同行,燕霁便起身,伸手一指,正是云棠的方向:“那一列,第六个女修。”
云棠原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还是被燕霁给拎了出来。
她居然没太多惊讶,心知早晚有这一遭,这儿只有她知道燕霁的真实面目,燕霁一定会找机会敲打她。
毕竟他们在同一条贼船上。
云棠乖乖出列,燕霁道:“过来。”
……云棠照做,她默默心想燕霁居然说话都那么霸道,他们魔道的是不是都有这个爱好。
云棠走过去,周遭极安静,落针可闻。所有弟子都注视着云棠莫名得了老祖宗的青眼,云棠被这艳羡的目光给看得脸颊微烧,她能理解他们的注视。
毕竟她也从来没有出过这种风头,快要顺拐了。
云棠虽有些紧张,但她知道燕霁不是个好人,所以没有太多喜悦,也因为知道燕霁不会杀她,便没有过多害怕,这副表现落在鹤阳子眼中,鹤阳子无脑维护燕霁,当即道:“不愧是老祖宗,指派的弟子果然不骄不躁、遇事不慌、沉着冷静,必有大为。”
云棠:……奇怪的风头又增加了。
她的脸默默变红,燕霁一直冷冷盯着她,这时候,他才从这个女修的眼中看到了一百分的羞涩。他可没错过之前云棠那副生怕他大开杀戒的表情,他要杀人,可不挑日子。
燕霁不想轻易放过云棠,想看她继续羞耻,略微勾唇:“确是大才。”
老祖宗的夸赞!
诸多精英弟子舞剑只得了无大过的评论,而云棠一来就被称赞确是大才。
云棠的心都怦怦跳,燕霁好偏的心呐,他们魔道中人说话都不讲究因果、逻辑、和事实的吗?不过,这种被夸的感觉真是诡异的羞耻中又带点爽,常被说废物的云棠一颗心快乐开了花。
众人也哄然,看向云棠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儿。宗主夸了后,圣祖也夸?可她明明没有舞剑吧,众人搜肠刮肚想云棠被夸的点,最终达成共识,她脸好。
宫无涯也很惊讶,老祖宗什么眼神?云棠是大才?
他敢怒不敢言,没想到燕霁欣赏人才的标准那么清奇。这样一来,他今天说的珍珠鱼目之言,更像个笑话。
云棠结结实实地出了一次风头,顶着所有弟子或艳羡或不屑的目光,有种自己真的成了靠脸上位的妖艳贱货的感觉。但她知道,她不是!
她和燕霁是有正当交易的,才不是看脸。
云棠老实地走向燕霁,按照安排带他去熟悉现在的太虚剑府。燕霁参观完太虚剑府,杀人更是易如反掌了。
云棠神色有些萎靡,燕霁和她一块儿走到一处花丛掩映之地,声音懒散:“怎么,现在就装不下去,看来,你是忘了那天和我的约定?”
云棠哪儿敢忘,她感觉生命受到威胁,立刻道:“没有。”
“是吗?那你怎么心不在焉?”燕霁轻声道,云棠听出一点飘忽的杀气,口不择言:“没有,是因为你穿上衣服后变化太大了,我有点不熟悉。”
……
她说完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看她被燕霁的身份转变吓成什么样了。
云棠等着被调戏的燕霁找她麻烦,没想到,燕霁就像没有一点荣辱观、男女观一样,漠然地看着她:“一件衣服罢了,没什么大不了。还有,你的表情为何如此古怪?”
他猛然凑近云棠:“你对本座说了什么不好的话?”
连本座都出来了,看来燕霁确实很疑惑,云棠震惊于他如此没有男女观念,同时还震惊于他都纯成这样了还那么敏锐。
云棠为了小命,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没有,我的表情古怪是因为我在想你真的是宗主说的老祖宗?如果是,你还要杀太虚剑府的人吗?”
燕霁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但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如同淬毒的花枝:“你猜。”
云棠面无表情,男人的心思她不猜,因为猜来猜去还是不明白。
燕霁和云棠说了好几句话,燕霁自设了结界,防止他人听到。
但远处的弟子们全都看见:老祖宗和云师妹相谈甚欢,和之前冷漠的模样完全不同。
看来,云师妹真合老祖宗的眼缘。
也是,云师妹这么好看,要不是实在是个草包美人,谁见了不喜欢?
苏非烟舞剑完毕,本累得气喘吁吁,她小口呼吸,樱唇微张,人美如月。可是,以往见苏非烟舞剑完都会盯着她看的弟子们没再看她,反而直直地望向云棠的方向。
苏非烟心底染上一股莫名的情绪,明明舞剑的是她,修为高的也是她。
若圣祖谁都看不上,苏非烟无话可说,可他偏偏待云棠不同,这不就是说她被比下去了?
苏非烟又悄然看向玄容真君,玄容真君面冷似雪,身长玉立,也微微蹙眉,看着云棠远去的方向。
苏非烟的心如被针密密地扎了一下,痛得她无法呼吸,好像……好像属于她的东西,都被云棠抢走了。
她有哪里比不过云棠了?苏非烟问自己,找不到答案。
其余舞剑的弟子各自散去,潇洒的师兄挽了一个剑花,文静些的师姐也三两相聚而归。
只剩苏非烟落寞地站在原地,宫无涯大步上来,眼神热切:“非烟,你的剑越发精妙了。”
苏非烟现下心湖难平,勉强地冲宫无涯一笑,似精神恍惚:“无涯真君,我有些累,不陪真君寒暄了。”
宫无涯一愣,也是,非烟本就才病愈。
苏非烟和宫无涯擦身而过那刹,低声道:“真君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