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好一场汉天子冬猎,连四周景观也为之变得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一时间战车上,铁骑上,鹰击长空,犬逐荒丘,猎豹跃进追捕麋鹿,没用多大功夫,猎获就满了。等到东山皓月升起,灌婴下令罢猎,住进搭好的柳营虎帐,架起熊熊篝火,一烟燎直天穹,将那些新鲜的麂鹿和兔子肉,用剑直接砍斫,学那朔方匈奴、东胡游牧民,烧烤了恣意大嚼。眼前的此情此景未免引出汉家君臣的豪气万丈,待到酒酣,他们一起放歌,鲸吞豪饮大嚼,到了这种气氛中,曹参那一颗潮湿的心也终于放晴了。可就在这汉家君臣上下豪放挥洒的时候,一个人冲了围场,一头闯进营帐,气喘吁吁地扑倒在皇帝面前,颤抖地大叫:“启禀皇上,出大事了,出天大的事儿了······”
原来三天前就先行来清场的曹参,在天子乐游原园囿辕门,恭迎皇帝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心中就一直惴惴不安。可当时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惠帝身上,所以,无暇去考虑这是为什么?但到了旋即之间,曹参突然明白了自己的直觉是在不安什么?娃娃赵王如意呢?怎么没见他?他马上问身边的皇帝道:“皇上,赵王怎么没随你来?”皇帝拍首一笑道:“朕这幼弟,娇生惯养习惯了,舍不得那早起的暖被窝儿,朕和大家连哄带吓也不管用,死死地起不来,只得随他,反正朕也只是在此住一晚,明早就回宫去了,没什么要紧吧?”曹参一听,脸色寒霜一样冷了下来,道:“皇上,臣再三吩咐,你怎么就不听呢?这样吧,你们就在此狩猎,臣立刻回宫将赵王带了来。”皇帝听了悠悠道:“相国啊,有这么严重吗?”曹参听了凝重地一点头。
这时候,灌婴应道:“赵王的事儿,皇上已经有了妥善安排,大谒者张释之会不离身边左右照应他的,相国还是不要耽误了天子冬猎国典。你身为相国,如此大事,你怎么能说离去就离去。”陈平道:“灌婴说得极是,也不过是一天的功夫······”曹参到了这一步,也只得默许,就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皇家冬猎这才正式拉开序幕。这阵势,苏东坡有说得好,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好一场逐鹿会猎的狂欢,野外活动一直到了月上东山的时分,才转移到了帐内,就在君臣在虎帐中纵情狂欢的时候,就发生了开头的一幕。来者是谁?皇帝一见是大将王陵,心中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肯定宫中又有大事要发生了,赶忙惊问道:“王将军如此惊惶,到底发生了什么?”王陵低头道:“陛下,赵王刘如意没了······”皇帝大叫一声道:“什么?如意皇弟没了?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没了?”王陵道:“一言难尽,请皇上速速回宫处断去吧。”皇帝回看了相国曹参一眼,只见他轻叹一声,仰天闭上眼睛微微摇头,一时觉得无话可说。
就这样,皇帝这一夜哪儿睡得着,煎熬到了平明,号令拔营回宫而去,皇帝一回宫,飞奔就回到自己的寝宫,发现如意已经不在了,问道:“皇弟他人呢?哪儿去了?”太仆夏侯婴含泪道:“小赵王已经夭亡,哪有尸首放在皇帝寝宫的道理?臣已经命人盛敛尸首,安置在宗庙享祭去了。”皇帝急忙用眼神去找大谒者张释之,却看见他自己已经前来拜倒在自己的面前,哭道:“臣该死,有负皇命,没有照看好赵王,请皇上赐罪。”皇帝怒喝一声道:“朕来问你,皇弟怎么死的?好端端的一个少年,如何说没就没了?”
释之哭诉:“赵王贪睡不起,忽然嗷嗷惨叫,突发急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去找太医,就暴毙了,呜呜······”皇帝指定他的鼻尖,质问道:“你在废话,你敢欺君?”释之哀告:“臣哪敢欺君,实在是这般情况,皇上不信,请问赶来现场的近我侯太仆夏侯婴。”夏侯婴俯首,奏道:“据臣初步断?,情况确实是属实,整个皇上宫里的宫人,大家也都是众口一词。赵王夭亡,大家都是很痛心,但天数难违抗,请皇上节哀。”皇帝一边流泪,一边喃喃道:“皇弟这样活波可爱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吗?你们快去安排一下,朕要去见他最后一面······”夏侯婴断然拒绝道:“陛下,这万万不可以,小赵王遗容十分恐怖,五官挪位,七窍流血,天子去见他太不吉了。”皇帝痛惜后悔,独自哭起来道:“皇弟啊,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说没就没了,怎么会好端端的这样死相恐怖···?”一边的相国曹参道:“陛下,这事儿已经发生,无可换回,你只能保重龙体,臣会追查真相处断的。”
好不容易劝好皇帝,曹参就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府,内心那是五味杂陈,哀痛不已。他一回到相府,就一头拱进静室,吩咐儿子曹窋和家人道:“我想静一静,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要进入静室来打扰我,否则我不会客气。”曹窋喏喏,哪敢再问,就这样曹参气息哽咽,闷坐在静室中,也不吃不喝,传上蜡烛,在书案上打开《春秋》策编,想借此平复一下几乎要崩溃的情绪。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烛光渐渐变绿,他一瞪眼,一个神仙一样宫妆妇人,从地底下冒出来一样,突兀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引导来一个金甲神人。再一细看,他惊叫一声,几乎要跌倒,原来那人正是自己的前妻兰芷。只是她焕然一新,容颜返老还童,脸上满是能拧出水来的胶原蛋白,而且浑身是他从根没见过的衣着打扮,但没有一粒珠玉金银。只见她裙裾上兰草为带钩,鲜花为绦绣,萤光为妆饰,这不就是天衣无缝,天人无妆的仙女吗?
曹参见了她,心中好不悲催,忍不住泪下如雨,道:“兰芷,你还好吗?你休夫绝迹,舍我而去,如今又怎么就不说一声就回来了?回来了就好,从今往后,你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如今我的心好累,这个汉家相国再也不想做了,你回到我的身边来吧,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好吗?······”兰芷悠悠答道:“曹参,你我缘来而聚,缘尽而分,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个道理呢?你我之所以离分,那就是缘分尽了。我今天来见你,是为公而来,和我们因缘再无关系了。我今天是特地引导始皇帝而来,意欲想请你捎带一句话给太后。一则是因为兰芷和太后是义姊妹的份上,二来也是为中土苍生着想。”说到这儿,曹参睥睨了一眼那位跟在她身后的金甲神人,只见他气场赫赫外泄,威列上冲霄汉,虬眉转角,虎眸透出一丝寒光,正是秦始皇。
曹参突然有一丝心虚胆寒,腿肚子有些抽筋,看见一身黄金甲的始皇帝开口道:“曹参,你虽是曾经的秦民,但现在是当今相国,没必要对朕敬畏,朕已经先去,不能对你如何。今天朕从异界,被外星女兰芷引导而来,是想请你捎几句话给当今权后吕雉,毕竟,她和朕一样是中国时主,就当是朕这个先人对晚辈的几句规劝忠言。”曹参敬畏道:“始皇帝开华夏亘古之国制,臣愿听教,请陛下言之。”始皇捻须颔首,道:“你去告诉吕太后,人生在世,生而为女,勿要为倚有权威而太刚强。虽说她现在她受制天命,威列天下,拥有权柄,一旦当时不再,就会物极必反,所以请她少一分刚以修儿之寿,少一分强以积女之福,否则的话,她将会能当时得到多少,失时就会失去多少······”
说到这儿,兰芷对曹参道:“始皇帝往生异界,存在在宇宙间的另一个维度,是不能自由来去于人间的,如今他只是在时空的虫洞偶尔显露。兰芷虽然也是一样,但我毕竟是实体,还能为来去异界为使。如今话已经说完了,你是汉相,必进言守忠,那是你做臣子的本分。往私下里说,兰芷和你曾经夫妻一场,希望你能有善始,也有善终,这是为公之后,兰芷为私的心里话,时辰已到,我们去也······”说完,从地上徐徐升起,引导秦始皇直上青冥,越升越高······到了这时候,曹参忽然念起昔日夫妇两人的甜蜜时光,如今不再,这一辈子只能梦中相见了,那是肝肠寸断,悲鸣一声,上前就要死死扯住兰芷,忽而,一跤摔倒,倒在地上,似梦非梦,应时的景象实实在在地都是,屋子里满是昔日爱妻熟悉的体香,还有被碰倒的自己,可如今人间天上,阴阳两隔,再相见妻子,如何能见得到?
这真是失去的才知道是珍贵的,曹参顿时痛心疾首,恍惚间如同能听得见自己心碎的声音,不禁泪流满面,哭道:“兰芷,爱妻啊,我真是爱你的······”毕竟回到了现实,曹参念起来前妻的苦心,于是,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就这样一直熬到天亮,急忙吩咐侍从道:“立刻去长信宫觐见太后。”急急上了车辇,奔长安宫去。他在宫门下了车,正遇上张苍,上前来见礼道:“曹相公,你这么急是不是急着要见太后?但此时最不宜的是见太后,只怕是事与愿违,有妨自身。”你都曹参听了一笑道:“看来这事儿的利害关系,宫内宫外全都明白,又全都装不明白,可曹某现在是相国,我不去见太后说明白,我枉为汉相,妄为汉相。”说完,深深一揖,就头也不回进宫而去。
曹参到了长信宫,终于见到了一脸无所谓的太后,一丝悲凉从心底油然而生,道:“臣为相国,实在不能尸位素餐,故今天不得不来见太后,请太后放了戚夫人······”太后一听,就听不下去了,立即反问:“你是先帝的近臣,也是哀家的亲信,告诉我为什么?”曹参听到这儿,心一痛,道:“太后啊,臣得了一个有关太后的奇梦······”说完,他把自己在梦中如何见到前妻兰芷,引导来秦始皇,又是如何捎带话给太后,从头到尾没细说了一遍,最后说道情深处,他已是泣不成声,整个身形因为痛苦而佝偻起来。忽然,他听到一声拍案巨响,看见吕太后一脸正色而起,质问道:“曹相国,这是什么意思?你竟然搬出前朝废帝来说事?你不知道梦是虚幻的,反着来做的吗?”
曹参怔了一下,但一想起前妻兰芷对自己还剩有的那份情义,那份对太后结义姐妹的殷切嘱托,还有自己在相国这个位子上的责任,便斗胆苦口婆心劝道:“汉代秦,乃是敬受天命,是上承华夏的国祚,是一脉相承,便是先帝在时,也是专门祭祀始皇帝的······”吕太后不耐烦道:“得了,哀家何时对始皇帝有过蔑视不敬,你休得顾左右而言他,现在的问题是戚夫人十恶不赦,难道你忘了她在先帝宠幸之时,对哀家几乎是赶尽杀绝?太子废立之争,她是如何将我们一家逼到了绝境?再说这次她被幽禁在永巷,乃是她因神鸟之祸自己作恶所致,怪得了别人吗?而她在永巷不思悔改,反而作反歌,必欲谋反,你说这首恶之罪,哀家如何能放得过她?你要哀家放虎归山,养成后患吗?你在欺负皇帝仁弱年少,置汉家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曹参听到这儿,已经是汗透衣衫,突然,他昂昂站直了身躯,耿直道:“臣本空空,当初赖先帝因乡人之爱,枉封为天下居功第二,其实都是欺世盗名。臣本洞洞,现在又蒙太后和皇帝错爱,荣膺相国之职,实在是尸位素餐,臣不愿再误了国事······”太后纤纤娥眉一挑,问:“你是在怪罪哀家吗?你想干什么?”曹参涕泪横流,道:“臣虽万死也不敢有二心,只是如今国事大定,臣请回乡,以免误国,在阡陌间稼穑农事去。”太后追问道:“你真的这么想?”曹参含泪点点头,太后道:“那好,既然你执意你的主见,哀家放了你,但是你的儿子曹窋他得继续为汉家效命,你不会有异议吧?”曹参道:“不会,臣本愿悉心效力愚忠,只是能力不逮,这和我儿没有关系。臣自被前妻兰芷休夫绝迹之后,心已经死了,不愿再为人世间的事务劳心,愿从此遁入深山,了此残生。”太后毫不迟疑地道:“你去吧,哀家一定会让皇上成全你的,到底是一辈子的君臣一场,你能否相告,想去哪?”曹参摇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再拜叩首谢恩,决然而出。
次日,皇帝征召曹参去未央宫朝会,曹参上朝,已经是除去相国冠服,表明去意已决。当孝惠皇帝第一眼见了这个情景的时候,他明白此生再也不会挽回了,不由得泪流满面,气息哽咽道:“相国就这么绝情,弃朕而去吗?”曹参凝重地一点头道:“萧相国仙逝的时候,指臣继位,臣今日去,要指王陵继位,王陵虽年长,但为人有准则,请陛下用之。”皇帝抽泣道:“相父执意要去,朕岂敢不放,只是你一定要收纳了朕的赏赐,荣归故里,好好回乡颐养天年,有事的时候,想着朕······”曹参道:“我回去种地,要钱财没有用,就是累赘,守不住的,何必替人经营?”皇帝道:“你今天如果不要赏赐,朕就决不会放你,决不会!”
曹参想了想,道:“那好吧,臣恭敬不如从命,厚脸皮那就受了。”赶紧顶礼谢恩,挂了冠服退下。当夜,曹参回府,就只身迁出相府,住进儿子曹窋的中大夫府邸。次日,曹窋去见父亲问安,发现房中空空,再也不见人,原来,当夜,曹参责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他的卧房,所以,他的行踪任何人也不清楚,只是满房的皇帝赏赐,金银珠宝,丝毫没有动过。曹窋这一来就慌了,惊叫一声道:“爹啊······”吩咐下人道:“大家四处去追,大人阿翁,决不会还在家里,一定是走了······”于是,曹窋率众追出家门外,分头去询问踪迹,果然,很快就有了收获,有人报告他道:“曹相公布衣短褐独自出门去了,出门的时候带着行囊,遇上前来约他的留侯张良,扯下他的行囊,叫一声,要它有什么用,两人便扔回门槛内,空手虚身,一路谈笑去了。”
曹窋哭了起来,道:“阿爹人都走了,怎么都不知道?那门吏死哪儿去了?”门吏趋出来,哭道:“小人被相公严令,早就不敢呆那儿了······”正说话间,看见张良之子少年张不疑赶了来,道:“曹兄休要悲切,大人们得其所去了,从此后,在南山雾雨中,功成身退,松下石上,谈道弈棋,也好,也好······”曹窋道:“原来是这样,是和留侯一起去了终南山,那我也没有遗憾了,只是,我们为人子,按理应该送送他们吧。”不疑点点头,于是,他和曹窋率人追到了终南山,但见好一座终南山,前人有诗为证,
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好一处隐者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