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太后凝立不动,雕像一样久久玄思,突然,她一伸手从青玉案上拿起一套衣物,甩在食其面前,看来,这一切太后早就预备好了,也早就预料到了,只是在等着他来了再动手罢了。食其定神一看,手早就颤起来,原来这是一套白色粗绢做的丧服丧具。这会儿,食其的脑子里“嗡”地一声轰鸣起来,细密的汗珠让他的脑门子锃光瓦亮,他的双眼顿时死鱼眼一样失去了神采。他在想自己这一下子玩完了,闯大祸了,到底人家是一家人啊,就是这么多年来,自己是太后的私臣,两人还有见不得光的不可描述,又能怎样?最多也就相当于看家狗的资格,看顺眼的时候呼来,看腻了一脚踢开,这真是天大的委屈,想哭也哭不出来了。他的脊梁沟冷汗如注,整个人塌了,心已经死了,抱紧那套丧服丧具,最后悠悠吐出一句:“谢太后赐死······”
吕后重重的瞪了他一眼,然后,一指东方,拂袖而去,食其懵了,怎么?这就算完了,还没后话啊。于是,绝望得梦游一样爬起来,收拾了那套丧服丧具,忽然心里一亮,想道,这不对啊,太后对我一指东方,我死了是要去西方昆仑山世界的啊?难道太后不是让我去死,而是······对了,东方不就是齐地吗?我的娘哦,那是让我去送齐王死吧,是的,我看一定是,先前,皇帝和齐王在太后面前家宴,皇帝因为齐王是兄长的关系,置上座,如家人礼,当时太后震怒,曾经有意赐暗暗毒酒药死齐王,只是因为皇帝想要喝那杯酒,最后,太后不得已打翻,让齐王好不容易躲过一劫,但也暴露了太后对齐王一脉的猜忌是何等之深,根本就没法子调和。
接下来,齐王之母曹驷氏之死,太后又将齐王世子刘襄押在长安做人质,如今还不放齐王本身,这是明摆的不放过他们一家,而且一直在找机会除掉他。看来这活儿太后是让我做了。可事情是这样吗?太后怎么不给我受命明说,连好脸色也没有一个呢?这分明是我自作多情,人家太后现在位重九州,怎么还在意我这个昔日家臣,她不要我了。
食其想一想,眼泪就“刷刷”下来了,悲恸得心都碎了,可是,自己心有不甘啊,近来一直发红发紫,呼风唤雨的,就这么天降横祸给弄砸了黄了,要死也得拉个垫背的。好哇,想到这儿,他将犬牙磨得嘎嘎响,双眼珠子都调反面了,主意一打定下来,他就顽石一样冷静下来,脸上丧尸一样没有了表情,俯身拿起那一套丧服丧具出了门去。食其让御人驱动车辇,直奔长安城里的齐王府,下了车,双手高举手中的丧服怒吼:“太后所赐齐王的礼物在此······”直闯内廷,齐王府的下人,一听到太后两个字,早就瑟缩一边,谁也不敢阻挡,早有人飞身去报齐王,齐王刘肥听了大惊失色,什么也不顾了就抢了出来,就这样,食其就和齐王对上眼见面了。
食其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高举那套丧服丧具,口齿伶俐地道:“这一套丧服丧具已经备好久矣,太后问齐王何时要用,今天特来奉上!”食其说完这一句蓄谋已久的话,心中如同放下千斤重担,他真想放声大笑,笑他一个痛快,一个淋漓尽致,汪洋恣肆,反正是一个死,死也要黄泉路上拉上一个伴。可齐王受不了了,“噗”地一口鲜血,喷泉一样射出,软绵绵瘫倒在地,食其心想,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目的基本上达到了,就撂下那套丧服丧具,昂首出了齐王府大门。回到家,他心里骤然逆反,咬牙切齿想,要我死,我偏不死,除非你们来拿了我,我就当心窝一刀,死给你们看。
食其一夜无眠,坐在家中等死,可是,并没有等到催命鬼上门,心里虽然早死了一半,可一个念头渐渐强大了起来,那就是自己揣测太后的意思是对的。正在忐忑之间,早有家人来报:“昨夜齐王呕血死了······”食其跳起来,既兴奋又不安,问道:“什么?齐王死了,可是真的?”家人再次确证道:“千真万确,齐王府已经讣告了,正在举哀筹办后事······”
食其顿时就慌了,自言自语地道:“这可怎么好?这个事儿因我而起?看来我这会儿死得成,罢了,罢了,我这条命拿去抵偿也该,我就不等太后的鸩酒,自觉一点上路还能剩点尊严。”说完含泪就去挑怎么个死法最科学。
就在这时候,门外吆喝一声:“太后赏赐到,请辟阳侯接赏。”说话间,早有大谒者张释之进来,手捧一包锦绣上前,宣布道:“太后懿旨,辟阳侯为国劳心,特赐深衣一套,期许谢恩!”说完将那套深衣交给浑身筛糠一样的食其,交待道:“太后口谕,让辟阳侯好好静心,试穿这套深衣。”说完飘然而去。这一下让食其一拍脑袋,心花朵朵开,深衣是始于有虞氏的汉服日常礼服,那意思是你好好活,你帮了我的大忙,我要让你威风八面还来不及呢?怎么会让你去死?
齐王刘肥薨了,这噩耗报到了孝惠皇帝的案头,令他震惊不已,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忍不住感慨这人有的时候比一只鸡还脆弱?孝惠想起这位哥哥,未免兔死狐悲,唏嘘不已,质问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短命死了。郎官回应,是齐王日前吃了不洁的东西,突发急症猝死了,这事儿太快了,快得连郎中也来不及请。皇帝虽然心头悲恸哀怜,可既然是老天爷摒弃他,那有啥办法呢?那就认命吧。但皇帝还是体恤皇兄一家子,诏令以王侯之礼,盛敛齐王刘肥,暂时先将棺材浮厝在京师,等到合适的机会在归葬封国齐地,那样离自己的儿孙更近一些,便于尽孝祭祀,作为一方开国王侯也应该有开宗立派的资格。同时,诏令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公子刘章和刘兴居来京奔丧,并让博士叔孙通视日,择日举行丧礼,让在京的文武百官都去齐王府吊唁。
谁也没想到太后听得齐王死讯,亲自往齐王府吊唁,见了齐王放声开哭,嚎啕道:“儿啊,你虽不是本宫亲生,但本宫一进门就紫燕饲雏一样,一顿一顿喂大了你,怕你穿不暖,怕你睡不好。你现在怎么就突然走了呢?你如何忍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儿啊······”众太妃一看这事儿不对,赶紧来劝太后,或许是太后真的是一时想起自己的继子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再也不会和他们争了,瞬时放下了权谋,回归了人的本性,毕竟狠人也有三分钟真人性,反正吕太后是够伤心的。后面整个长安城是挂了半边孝,白茫茫阖家缟素,凄惨惨满门哀声,这真是,
何事悲酸泪满巾,
浮生共是北邙尘。
他时不见北山路,
死者还曾哭送人。
先不说齐王刘肥盛敛举哀,皇帝体恤皇兄一家,待丧事完毕,即封齐世子刘襄世袭为齐王,齐王王二弟刘章为朱虚侯,三弟刘兴居为东牟侯,恩宠有加。这件事儿已经震动了整个汉宫,齐王一家也太惨了,齐王母亲刚刚找到,还没来得及进京受封为太妃就横死在流放地会稽山神祠,这事儿还在查究,齐王年纪轻轻又死了,这老天爷也太苛刻对他一家了。这事儿顿时就作为汉宫头条,被各殿窃窃私议传过不停,其中,最震骇的当属石太妃夫人了,一开始告诉齐王他失散流配多年母亲的下落,是从李道婆处听来的消息,激于道义,在机缘巧合中告诉了齐王刘肥。这事儿本是自己一番好心,是希望他们能母子团聚,曹氏不在忍受百年孤独,一家子安享天伦,没想到那郡守朱建无心之下作了恶,使她自尽,至于后来,齐王一家连遭厄运,那就不是自己所能想象的了。
石夫人想到这儿,顿时不安起来,骤然间如同猫爪挠心,再也坐不住了,就在这时候,侍女来报道:“管姬夫人来访。”石夫人一听,心下凛然,在心底暗问:“她来干什么?准不是什么好事儿,她可是吕后面前的红人,平时在宫里作威作福,坏事可没少干,这真是夜猫进宅,好事不来坏事来。”想到这儿,她提防警惕起来。管夫人这时已经到了近前,见了石夫人还没见礼,就压低声音道:“石姐姐小心,近来吕后要来找你的事儿,因为齐王一家的事儿,她恐怕是放不过你的,请你早作未雨绸缪。”石夫人听到这儿,浑身一震,她实在是没法相信眼前这个人,她和吕后走的如此之近,自己还能听她的话,那岂不是飞蛾扑火一般。
石夫人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她并不想搭理管姬,但管姬接下来又道:“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以为我是吕后的爪牙,但事实在那儿,你听一下的好,皇帝今天要来你这儿,这可是唯一的机会,你可要把握住了,找他陈明事情的真相,说不定就可以度过这一关,我去也。”
石夫人还没反应过来,管夫人灵媒一样一闪,倏尔而逝。这也太影响心情了,不管怎么样,这事儿不能让石夫人再有定力,一时间坠入烦恼的网络里无法自拔。这时候,宦官来报:“皇帝来省视石太妃夫人。”说话间,孝惠皇帝已经进来了,石夫人赶紧拜谒行礼,觐见皇上,孝惠赶紧还礼,问候道:“石太妃夫人一向可好,父皇山陵崩,朕鲜有探望,孝道不周,真是有过也。今天朕以子侄礼来一一探望诸位太妃夫人,请你们明言告朕,你们有什么难处,朕一定会逐一倾力处断,请石太妃夫人说吧。”
石夫人一听,她深深看了皇帝一眼,看见孝惠仁弱宽厚的面庞,对自己愈来愈恭敬有加,俗话说相由心生,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一个人值不值得信任,从眼神的坚定和游离就明白了一大半,望着孝惠皇帝明净单纯的眼神,石夫人终于决定,听管姬夫人的话,将事情禀明皇帝,于是,她开口道:“臣妇蒙皇上的洪恩,过得很好,只是近来,齐王之母的事儿,本是由我而起······”于是她就把自己从大真人宫住持李道婆那儿怎样听到齐王之母曹氏的消息,怎样告诉齐王刘肥本人等等故事经过,从头到尾细说了一遍,最后,提到因为这件事儿,让齐王一脉连遭厄运,恐被太后责难,还有自己怎样无辜说了一遍。
皇帝听到这儿,道:“石太妃夫人你放心,这事儿朕其实早有耳闻,这没有你们的事儿,太后那边由朕担当,决不会让你不利。”正在说话间,皇后张嫣率率两个昭仪,空降一样出现在石夫人的宫门外,使女来报,皇帝就和石太妃夫人迎出宫门外。张皇后一见皇帝,两人相向错愕,不约而同发出同一句话道:“皇上如何在这里?”
“皇后如何在这里?”
张皇后赶紧款款拜倒,道:“臣妾奉了太后之命,用礼法纲纪整顿后宫,因齐王母曹驷氏之事,问责相关责任人。太后懿旨,因为这事起于大真人宫李道婆,流播于石太妃夫人,毁于会稽郡郡守朱建无心之过,最后导致曹驷太妃自尽,引发齐王身亡等种种大凶。所以臣妾不得不来此。太后,天下之大母,臣妾愧居后宫之首,必定要母仪天下,有过必究,杜绝后来再犯,没奈何对有责者不得不一一追究,今天就率领宫中昭仪来召石太妃夫人去太后长信宫对质,石太妃夫人,清吧!”
皇帝愕然道:“这事儿,朕怎么不知道?”小皇后张嫣听了,赶紧正身,平视,双手相合,掩盖在袖子里,紧紧从胸口垂到下腹,这就是所谓的卑立大礼,道:“皇上,男主外,女主内,男是天,女是地,后宫日常之事你没必要过问。”一边的石太妃夫人忍不住了,道:“臣妇多谢皇帝眷顾天恩,事情因我而起,臣妇还是去吧。”孝惠忍不住浅浅一笑,摇头道:“皇后你人还没长成,心倒是大了,石太妃夫人你不要去,齐王一脉连遭厄运,朕说过没你的事儿,朕随你去长信宫见太后就够了,走吧!”这口气是不容置疑,皇后只得颔首,率昭仪一起辞谢石夫人,石夫人赶紧经立谢恩,皇帝和皇后诸人起身辞去,石夫人起身恭送皇帝出了自己的宫门,皇帝转身回眸颔首含笑而去。这边石夫人终于放下心来,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心里升起对管姬的一份感激之情,心里开始自责,想起来这管夫人是真心来帮自己的,自己何必要这么错怪她呢?
皇帝随张皇后到了长信宫谒见母后,还没说话,就看见吕后神色震恐,身边的人一片慌乱,原来皇城中大真人宫大真人盖生也在其中,见了皇帝、皇后莅临,赶紧过来拜谒,一颗霜雪皓首,实在太晃眼鲜明了。吕太后道:“皇上都来了,大真人你就把事儿也告诉她吧。”盖生奏道:“大真人坤宫坤道大真人李道婆李姒,因为齐王母一事,自愧自责,昨日留下书信一封,挂大真人冠服归隐,化为白日飞升,遁迹江湖山林去了,托老道来陈情太后、皇帝和皇后诸贵人。”吕后拭泪道:“仙家太在意了,哀家没有想归罪她啊。”皇帝道:“这事儿到此为止,齐王一家人,连遭灾难厄运,都是天命,相关的人从来都无心害他,包括朱建之母朱太夫人,太妃石夫人,请母后允诺。”吕太后连连点头,不再反对,又道:“这事儿是过去了,但齐王一脉连遭不幸,为了保护他们,除了齐三公子刘兴居回去之外,新齐王刘襄和他二弟刘章暂时就留在长安,不得回去。”皇帝听了浑身一激灵,为难地道:“母后,这个······”太后脸色一凛,斩钉截铁地回答:“就这样,你去朝会上拟诏书宣布吧,本宫累了,大家请自归吧。”
次日,皇帝在未央宫的紫微宫朝会群臣,宣布相关齐王的诏书,对于齐王母这场风波也算尘埃落定,相关的人如朱建等都松了一口气,对仁德的孝惠皇帝打心里感激,出班谢恩。本来这事儿就这么完美收官,可偏偏世界上的事儿总是乐极生悲,福兮祸胎,那审食其站出班来,用唱赞美诗一样的声音来显示自己的不俗,道:“齐王一脉的这事件,能得到如此圆满的解决结果,全依赖皇上圣明,更得益于太后圣明,吕太后是天命女主,她有两颗樱桃痣,分别左右长在脚板心儿,足弓正中,那叫痣抬人,是女主天下之相。”
这真是不知最福是无祸,人若福多便作死,顿时,整个朝廷上万马齐喑,充满了火药味,一点就炸,为啥?这可是从没听见的吕后隐私啊,他审食其如何怎么知道?一时间群臣面面相觑,眼神里全是惊诧和窃窃无声的私语,而最震惊的人是孝惠皇帝,他整个身心别说什么尴尬,而是立刻就要爆炸了。也不知食其这惊天之语会引来怎样的血洗波涛?会引爆怎样的帝后之争冲击波?后宫会续演怎样的殊死残杀?欲知后事如何?敬请阅读第五十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