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八中老规矩,到了高三将学生打散重新捏合,仿佛一个个孩子都是泥做的,可塑性极强。齐弈果的可塑性已经用成绩证明过,理实班的老师去普通班挑尖子生,头一个就点名齐弈果,说“别看是女孩子,下围棋能进职业定段的,脑子本来就好使。”加上一年多的努力后,齐弈果的成绩已经稳定于年级前二十,这还是在半桶水的基础上赶上来的。
齐弈果就问,英语老师还是曹老师吗?对方笑,不是。曹老师很好,但是还年轻,咱们理实的英语老师是李老师,三十年教学经验呢。
李老师齐弈果听说过,号称“李老太”,手下就没出过低于120分的学生。五十多岁,表情严谨,穿着简朴,头发盘得一丝不苟。巧的是,才介绍完,李老师就进了办公室,难能可贵地对齐弈果高看一眼,还露出和蔼的笑容,“这就是那个下围棋的学生吧?”
李老师看到齐弈果这种聪明写在脸上更写在分数上的孩子就心情好,也认定了这是自己冲击高考满分阵营的未来学生。齐弈果打完招呼后离开办公室,拉长着脸独自走了老半天,心里叹,“我不要什么三十年经验的,我就要漂亮姐姐。”
漂亮姐姐前段时间说弈果你英语成绩稳定了,多花点功夫在别的科目上吧。咱们放学的补课就不再进行了,你有问题还是可以随时来问老师。
听到这话的齐弈果心颤了两天,自那后一周,只要曹芸的上课她都不敢抬头和老师对上一眼。她趴在课桌上放空时,曹芸走到桌前,纤指敲敲她桌面,“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小齐没进办公室,而是乖而丧地垂头在梧桐树下等着曹芸训她。曹芸说你拒绝了理实班,为什么?
齐弈果说不为什么,不喜欢那种班级的氛围。
“你对理实班误解很深呐?那里可不是书呆子聚集地,很多好玩的可爱的同学,兴趣广泛能力也突出,他们不只是会学习。”曹芸手抓着教案,头往前探一寸,脚跟也在学生面前垫了下——齐弈果比她高五公分,“听到了没?去理实班,那里的老师是最好的。”
“有你好?”齐弈果这才敢看曹芸的眼睛,头被曹芸的教案敲了下,“当然。”
齐弈果偏头,说我这几天趴着上课不是不想学,而是觉得你不要我了。孩子气的话让曹芸眉头皱了皱,“胡说什么?哪有老师不要学生的?”
其实曹芸最近对齐弈果,不说“不要”,那也是奔着疏远去的。她刻意在下班时换个方向绕路回家,在小齐打电话来问什么时候下棋时回答,“你好好学习吧,马上高三了。老师周末也还有事。”在小齐早上总偷偷给她桌上放水果零食后郑重地表示感谢,并让她“以后不要了,心意老师领了。”
告知小齐她不用补课了可能对这孩子形成了较重打击,齐弈果蔫了好几天。眼下她说哪有老师不要学生?齐弈果的眼睛溢满了委屈,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你才胡说。”
曹芸叹了声气,“知不知道高考为了什么?”她往大方向提,齐弈果就越发沉默,最后曹芸气了,“齐弈果!”
“他配不上你。”小齐把心里话吐出来,“真不配。”做学生的痛心摇头,说得极为认真老练。从样貌、气质、仪态都不配。
可曹芸说,这也不是你操心的呀。她想摸摸这孩子的头,最终板起脸,“别再趴着上课了,把精神打起来升高三好不好?”这话的语气中就没有师长的威压,反而带了点哄弄和无奈。
看这孩子还是无精打采,最后曹芸说,周日早上八点,我家小区外面见。
干什么?齐弈果眼里透出惊喜。曹芸的眼神有点怜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曹芸为了周日的见面构想了好多话术,周六失眠了半夜,精神不济地走到小区门口就看到齐弈果等在那儿。小姑娘挺拔地站在大门前,手提着油条豆浆,目不转睛地看着漂亮姐姐。曹芸没在男朋友眼里看到这种眼神:灼热、甜美还专注。曹芸一时心里怕起来。
不敢拿准备好的话去伤害这份超越了师生的默契,不敢想象齐弈果的眼神在听完话后变得苍白空泛。
“去划船。”曹芸说这天气不热,湖上有风岸边有树,我还带来水果,你不是喜欢吃桃吗?齐弈果说好啊。心中嘀咕风景哪有人好?
她和曹芸双人双桨,很快找到了节奏的一致。桨叶缓缓在水下拨动,涟漪一层层往四周滑去。一个老师带着个学生,划了半小时没说话。
齐弈果等着曹芸开口,曹芸等着心情平静——十七岁的孩子毒性挺强,会撒娇会耍赖会黏着人也会看眼色,曹芸看到她就眉开,齐弈果有时就是曹芸心上的桨叶。曹芸知道这是不对的。
“这是不对的。”曹芸说了。她说老师喜欢你这样的学生,韧劲、自信、聪明又懂得独立思考,除了不太谦虚,别的都好。
“别的是指哪些?”齐弈果开始围堵自己的老师。
“我说了啊。”曹芸说你有趣,胆子还大。
齐弈果胆子真的大,她松开桨,往曹芸那儿挪了屁股。小船摇晃起来,曹芸双手扒着船舷,“你……你别过来,坐稳啊!”
学生还是调皮地晃着船,没事,我会游泳。
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曹芸说完这句觉得不吉利,随即咬住了唇想把话吞下去似的。齐弈果的手已经抓住了她的,“没事,我拉着你,不用怕。”
曹芸更怕了。她的脸红了大片,心脏在怀里乱跳。她试着抽手,动作越大,船晃动得越厉害。最后,做老师的认命,稳了会儿,说将你的手拿开吧。
齐弈果乖乖松手,和老师乘舟泛湖,看着六月的阳光和远处小山,捞起个桃子递给曹芸,“吃吧。”
曹芸说给你带的,你吃吧,吃完好好听我说话。
“那你不许呛我。”齐弈果撒娇,咬了口桃子,眼睛定定看着曹芸,“要不,我替你说?”胆大包天的学生此时没当曹芸是老师。
“我们——早就见过家长了。结婚是板上钉钉的。”这绝不是曹芸昨晚思考的话术,她本来想说,“高三是人生路上最关键的一年,好老师能让你事半功倍。好的班级竞争氛围能让你自然而然投身其中。好的同学关系网是你日后人生路上必不可少的资源……”
她忽然对着齐弈果家长里短,说起了结婚那档子事。
齐弈果的手抖了下,桃子滑到湖里,“哦。”毕竟十七岁,面对成年人的各种大事儿只有旁观的份,她有点乱分寸。
“你真的是我喜欢的学生。”曹芸说,我看着你颓废心里也不开心,见你走岔道会担心,我希望你竭尽全力考出好成绩,考到最好的院校去,走得远远的,天高海阔任你闯荡。而我的人生基本定格了,就在柏州做一名高中老师,成家生孩子,扎根在这儿。
齐弈果沉思了会儿,“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曹芸一愣,“二十六岁吧。”她今年二十四,按照谈恋爱的节奏,还有男朋友单位分房的排序,大概二十六岁不差。
齐弈果诚恳地看着曹芸,“能不能迟点儿?”
“啊?”曹芸觉得这孩子脑子和别人不一样,不晓得从哪儿借来了十几个胆子。
“比如,二十八九岁?”齐弈果说那会儿我回柏州工作。
“我来找你。”这最后四个字轻轻的,撞到了曹芸心口,不能再这么谈下去了,曹芸收神,“你就算在外地读书,也可以吃到我的喜糖嘛。”
我不吃喜糖不喝喜酒。齐弈果像在曹芸的脸上找到了突破口,她觉得老师慌了。她说我为了你才放弃了做职业棋手,才想到用心学习,才会立志做骨科医生。
年纪轻,将“为了你”挂嘴边,以为这就是掏心窝子。齐弈果看到曹芸微微笑了下,老师没戳破学生的幼稚,“谢谢你。”曹芸温柔地将心意收下。
“你小名是不是叫‘果果’?”曹芸问。
齐弈果点头,“你愿意喊我小名吗?”
曹芸还是笑,“好啊,果果。傻孩子,你为了我,可我注定是别人的妻子和妈妈啊。”曹芸说完,齐弈果的鼻腔已经酸了,“等等我……不行吗?”
曹芸说你这孩子好霸道呢。为什么要等你?人和人的交叉是缘分,远离是宿命。老师会记着你,你以后四十岁、五十岁时能想到老师,说明我们这缘分还是不简单的。
湖上风大了,阴云布下,曹芸说靠岸吧。丢了魂的齐弈果就顺从划到岸边,脑子回荡着那句“为什么要等你”。曹芸对她总归是师生情掺着姐妹情的,她却越来越清楚,自己喜欢曹芸。
送齐弈果上公交车前,曹芸还拍拍她肩膀,“下周不许趴在桌上了。”
脑子內稀烂一片的齐弈果点头,说我坐直了听,但是,我依然不去理实。我要跟着你学。
曹芸无奈,“好吧,我这门课你要是考不到年级第一——”考不到她也拿这孩子没法子。
眼神清澈的齐弈果说,我肯定能拿第一。她在车内和老师挥手,最后怆然地松开眉头,头还探在窗外看着曹芸。
“小姑娘,头别探出去。”司机提醒道。齐弈果缩头,垂眼,想起曹芸说“注定是别人的妻子和妈妈”,就默默哭了起来。她知道什么东西已经破裂,也晓得曹芸喊她出来的用意。
曹芸到了男朋友的宿舍外,刚敲门就被男友拉进去,抱着她又亲又扎络腮胡好一会儿。曹芸避开,说你又不刮胡子。男朋友却说你不喜欢?
早就说了不喜欢了。曹芸打了个喷嚏,男朋友给她倒了杯热水,问是不是受凉了。
曹芸说可能吧。她说中午吃什么?要不出去吃饭?
“出去吃饭多浪费钱,咱们还得存钱结婚呢。”男朋友是个节俭到近乎抠门的人,在同事长辈那儿得了个“小伙子很踏实”的评价。
踏实小伙子捧出食堂里打来的焖得发黄的饭菜让曹芸吃,曹芸说过会儿,她头有点晕乎想躺着休息。
男朋友给她盖上毯子,说好,眼里还有点不情不愿。曹芸睡到头越发沉,渴醒时想说量下%体温。忽然觉得身体一阵难受,耳后传来男朋友愉悦又吃力的呼吸声。她往床里侧挪了下,男朋友追过来,贴着她,“我忍不了了。”
曹芸说她头疼,可能发烧了,下次吧。
“一周见不了你几次都。”男朋友半是强硬半哄道,“一会儿,就一会儿。”他拉开女朋友的衣服,开始自顾自地交流起来。
曹芸因为发烧身体使不上力气,嗓子更是喊不出来。她一点都不享受这种情侣间的事,她只能哭,为了忽然难受的身体,也为了这谈得只见肉和钱的恋爱。难受的时候,她想到了那傻孩子的脸,曹芸忽然来了力气,用力推开男朋友,“我发烧了你不知道嘛!”
屋里静悄悄的,随即踏实小伙子软塌下来,说对不起,我真的忍不住。我去给你拿体温计和药。
曹芸穿好衣服,说不用了。她要走,男朋友不让。曹芸说你松手,这样没意思。
男朋友说我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我们不是做习惯了吗?这次是我太心急,没顾得上你的状态。
曹芸还是走了,不让男友送。她也不想回家,更不愿意去学校。她游荡了大半天,发烧似乎越来越厉害,就拨了那通熟悉的电话,那边学生家长接的,一听是老师马上热情恭敬起来。
电话很快被齐弈果夺过去,说老师我在家。
曹芸顿了顿,心里做着激烈斗争,明明知道不该,还是说了,“老师现在有点不舒服,你能陪我去下医院吗?”
中心医院急诊室里,曹芸打着点滴靠在齐弈果肩头,身体快滑下去时被学生护住了肩膀。她忍不住眼泪,察觉到的齐弈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红着眼睛安慰,“没事,快了,打完点滴回家睡一觉就好。”
你不要担心明天的课,我会帮你给同学答疑的,要不考试吧,卷子我替你改。你也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学习,一定考上好大学。你别哭。
曹芸抓住齐弈果的细胳膊,眼泪拼命咽下,直到学生抓住她手心,“你要什么,我都去办好不好?”
可曹芸的烦恼不是要什么,而是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要。她摇头,“我想要变小一点儿,变成和你一般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