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袁惠方最怕过年前后的走亲访友,这些年她防着人家五分,有点儿脾气的亲戚和她往来就揣着劲儿,走过场吃顿饭,说说生意谈谈孩子就算完事儿。图什么呢,大约图各自病歪歪躺医院里时有人去看看,最后先去的在躺殡仪馆里等后到的,“撑个人场”。
不揣劲儿的亲戚来的都有所图,有要她帮忙塞个人来饭馆打工的,这还算好事儿。更多的在背后盘算她的房子门面生意,觉得这孤儿寡母的现在就需要个人场——不是给袁惠方介绍老伴,就是要提前让袁柳相亲。这些姑且都算古道热肠。更有直接了当来借钱的。袁惠方拉得下脸,他们也就骂得出口,“抱着钱住棺材吧。”
袁惠方送走心里骂她去棺材的亲戚,脸上的笑容还勉强挂着,但在看到门外的俞任时那假笑立即润上了真情,笑得格外真切,“小俞啊,你怎么还这么客气?”
将礼品放在一边,俞任说这哪里是客气,应该来看看阿姨。人家袁柳都“看”了自己老母数次,她可更不能落后。再说,现在关系继续牢固,日后出柜翻脸的概率就能降低。
“我年前就放这一天假,等后天小柳考完试回来又忙得不着家了。”袁惠方拖着不便的腿脚给俞任泡茶,“这个俞庄茶叶特别好,我都舍不得给一般客人泡。”袁惠方亲热地拉俞任的手坐下,还是那三句开场白,“你看看你,多好的姑娘啊。”
“谈了男朋友了吗?”
“生意还好吧?”
俞任还是如往常一样一一作答,不料袁惠方今天客套得不太长,话题立即转到袁柳身上,“这孩子样样学你,考大学也算争气,我本来该放心。可……”袁惠方这事儿闷心里谁都不敢说,连老闺蜜毛信霞都不敢提,但对着袁柳和自己都信任的俞任,她眼睛湿了,“她……她怎么就不喜欢男孩子呢?”
袁惠方反思过女儿的成长历程,觉得在城中村时家里就只租给女租客,只有刘茂松那一个男人,还是个烂泥污糟的货色,“也不怪她瞧不上。”
打小玩到大的也都是你们这班姐姐,个个长得好看,做事学习样样出色。袁惠方说这话时眼睛提溜了下,重新打量起俞任——这是袁柳出柜后帮她养成的疑神疑鬼的毛病。女儿从小到大的玩伴榜样她全在心里比较了几遍:
小海学习不好,第一个应该被排除。因为小柳从小爱学习,应该喜欢学霸。但是小海个头高又老护着小柳,这两小无猜就说不准。
这么多女孩里,小白卖相最好。但小柳应该和她交往不多,毕竟回家从她嘴里就很少听到提及。
小印几年没个消息,回柏州后一门心思做生意,应该只是小柳的普通姐姐。
远在美国的文曲星博士应该也不是小柳喜欢的,再说了,隔了十万八千里怎么谈?谈上了也必须得分。
小怀就更不对,她对小海可好了,还在北京照顾过小海,和小柳的亲密远比不上俞任的。
那个同学赵佳琪和有段时间老去店里吃饭的章若荟也不是,因为小柳多次否认过。这孩子主意大,可有一点好,大事儿不会瞒着自己。
那就剩下俞任。毕竟送袁柳大学开学那次,袁惠方哭得厉害,俞任泪洒得也不少。她那会儿心里还感动这个姐姐对妹妹真情实意。袁惠方看俞任清润的眼神和微微翘起的嘴角,心里暗叹念书好气质就是不一样,坐得住,端得稳,她说,“喝、喝茶。”
俞任问,“如果小柳真不喜欢男孩子,那您会怎么办?”
袁惠方一口茶费力咽下去,“我不晓得,总归年纪大了些她会改主意吧。”她说这孩子不是开玩笑的,回回电话我还没提,她就堵我的话,“妈别问男朋友的事儿,我还是那个态度。”
“我总不能给她五花大绑送到花轿里吧?”袁惠方说她就是见识太少,现在也才大一,以后碰到的人多了,遇到优秀的男人可能就回心转意。她说这话时,俞任的眼眸垂着,表情有些惘然。
忍住替女朋友再次出柜的念头,俞任坐了半小时后告辞,不顾袁惠方的吃饭挽留,“过几天,我们大伙儿一起去您店里吃。”俞任说她妈妈明年退休,最近有空就去松杨乡下老家监督装修,打算有空就去那儿养老。“我正好今天要开车送她,怕来不及了。”
“俞庄呐?”袁惠方听到八卦,“俞锦前些日子说,她爸妈将柏州的房子卖了给儿子还了贷。一家人又搬回去住了。”他家那个转让出去的茶园是没辙了,这要靠什么活呢?难不成吃低保?
俞任若有所思,“幸好小柳……幸好您才是小柳的妈。”
袁惠方也怔了下,心里溢出丝感动,“瞧你说的,我不心疼她谁心疼。”她看俞任的眼睛,那里明明隐了句话,“还有我心疼。”
俞任出门前让袁惠方小心门槛下的小台阶,“阿姨,别送了。好好休息吧。”
袁惠方则目送她进了电梯,觉着这女孩虽然和她认识了十几年,但依然有些神秘。她的确热情贴心,但逢人像藏了几分锋锐,有些话不愿意说透。
“这就是当过官的啊。”袁惠方叹。
俞任买了些给爷爷奶奶的礼品,再转道去茶馆取准备好的礼品盒。车刚停下,就见窗外有人喊她,“俞任?”
她摇下车窗,笑,“阿姨好。”喊她的是赵兰。
赵兰这几年和俞任短短碰过一两次面,每次心里还没过去当年那拆小情侣的尴尬事儿就说不出更多话。而俞任已经下车,惊喜地问,“您也来茶馆坐坐?”
“这不是卯生她师傅……过年要备点礼品嘛,她忙,我替她来看看。”赵兰看到俞任还是感慨,“你……时间一下子飞走了,你真的女大十八变。”当年那个礼貌清秀的小女孩身上散发出成熟的气质,待人还是这么温润有礼。赵兰和俞任进了茶馆,问,“你妈妈还好?”
“今年七月就要退休了。”俞任说她挺好,就是犯愁退休后干什么。又想去民营医院返聘,又想回老家陪爷爷奶奶。
“都有这个过程,折腾两天就习惯了。”赵兰说卯生她师傅还不是也闲不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还干得一身劲。她三句不离卯生她师傅,听得俞任微微一笑。
最后赵兰还喊俞任,“没事儿去家里吃饭啊。”
俞任欣然答应,提着礼品开车道别。赵兰看着女孩在车里的侧影,又想到了印秀,“我卯生这是傻人傻福,都碰上了,多好的姑娘。”
俞任被人称赞“多好的姑娘”,在车上却被亲妈俞晓敏训为“妖怪”。俞晓敏说她要隐居在乡下,省得成天看见俞任心烦,看不见想到她的事儿还烦。
“你究竟招惹过多好姑娘?”俞晓敏说她们眼睛还瞎得挺一致,就你这窄平身板儿冷清脸还喜欢,钟意你什么啊?
“我不知道啊。”俞任带着笑腔回答,“聪明?通透?会读书?”
说聪明,人家小怀那才叫聪明,你别不服气,谁让你不去读北大?俞晓敏说,“通透?你们这班子孩子,没一个通透的,都傻了吧唧,也就仗着现在年纪轻。”
“现在荷尔蒙分泌旺盛,等到了我这个年纪,即便还在一起,那可不就是左手摸右手了?哪儿有感觉?”俞晓敏说所以啊,还得有个孩子。夫妻、妻妻之间都靠不住的。
“妈,你懂得还挺多,哪儿学的啊。”俞任给母亲递上保温杯,“喝点水,慢慢说。”
她真这个态度,俞晓敏还就不说了。她撑着下巴气呼呼地看窗外,过了半小时才问,“小柳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俞任说。
“那你陪我在俞庄住两天,我让人在家里院子装了个烧烤棚子,这住乡下不好买吃的,怎么着也得自己做不是?”俞晓敏说完静了会儿,“小柳喜欢你什么?”
“嗯……我不知道。”俞任还真没问过袁柳。
“你喜欢小柳什么?”俞晓敏说。
“她懂我,她的喜欢干净剔透,全心全意。她又特别有灵性,聪明,坚韧……”俞任滔滔不绝,俞晓敏哧,“你还喜欢她肉嫩脸好。”
女儿红了脸,竟然还“嗯”了声,“这也是事实。”
“说好了啊,住两天。”俞晓敏再次提醒俞任。
女儿不吭声,心里还在绸缪什么,“妈,我……有事儿。”
什么事儿?俞晓敏大白眼甩过来。
“其实……她今天考完最后一门,晚上就回柏州。”俞任说有些时候,不得已要留点时间空间给彼此,所以对外宣称后天。
“我谢谢你,我是外。”俞晓敏马上想到了什么,“彩彩,可别我这做妈的没提醒你,人家孩子还小啊,你不能——啊,知道不?”
“知道。”俞任憋住笑。
“知道什么?”俞晓敏说她妇产科的,一贯反对小孩子过早进行性-生活,“但看你不像忍得住的,你忍不住她就辛苦点儿。但是你得让她忍住,听懂了没?”
俞任笑出声,点头时车开到了俞庄的大路外,前方却放置着路障不让车辆通过。娘儿俩下车问,这才知道这几天俞庄里修路,青石板路要扩成柏油两车道,好方便各家车辆出入。
“就那三座牌坊,挡住了,就得拆啊。”施工的师傅叼着烟,“但是村里有些人不同意,说这是老祖宗的脸面。妈的,扯皮了几个月,还搞出什么文物保护。不就他妈几座石头桩子嘛?”
“那还拆不?”俞晓敏踮着脚,发现牌坊附近站满了人看热闹。
“拆啊。村民投票决定的。祖宗事儿再大也不能碍着活人不是?但是得复原。”师傅说,“这要放几十年前,破四旧也给他们砸了,不晓得怎么留到现在。”大概为了以后搞旅游开发骗钱吧。
俞任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这时师傅说,“哟,开始拆了。”吊车也开过去,有工人开始绑上面的石横梁。俞任看着最近的那座贞烈牌坊,转身爬到车顶盘腿坐下。
俞晓敏回头,“彩彩,你这是干什么?”
“看热闹。”俞任招手,让妈妈也过来试试。俞晓敏犹豫了下,也爬上去坐女儿身后,“我打小就看那个贞烈牌坊不顺眼。”
“我也是。”俞任说,“拆了还要复原。就算全拆了,有些人心里的牌坊却死死盘那儿不动弹。”
还觉着光荣呢。俞晓敏哧。
“复原后,我和印秀搞俞庄旅游项目开发,就专门培训解说员,把这牌坊的负面作用好好宣传,当个反面教材。”俞任轻轻地说,她回头看着吃惊的俞晓敏,“总该做点什么吧?”
手里现在捏着俩钱,就拿来做点儿过去文字也做不到的事儿。俞任最后帮俞晓敏拿下礼品,“辛苦您走回去,妈,过几天我就回俞庄,我可以……带小柳吗?”
俞晓敏迟疑了下,“那也要收敛点。”
俞任的车从盘山路上缓缓驶下,远处的牌坊已经被拆了顶,近处的茶园规整壮阔,高处萦绕的云雾中露出了日头,低处方向盘前的手机却在“嗡嗡”作响。她接了视频,袁柳的脸在糊画质中卡了几下,随后立即鲜活起来。
“俞任,我刚考完,收拾下就去高铁站。”袁柳笑,“你在开车呢?”
“嗯。”俞任说正从俞庄回柏州,下山中。
“那,你开车,咱们见面说。嘿嘿。”袁柳说不能影响你。
俞任将车开到开阔的道旁,停下后看着袁柳,“你说。”她温柔的语气让袁柳眼神软下,“我……我妈刚来电话,问,是不是你?”
俞任的心脏突然被高高提起,她抿唇,“嗯?”
“我承认了。”袁柳凑近屏幕,“对不起,我觉得那时候承认更好,因为我妈的语气没那么强烈,也没不满。”我不介意藏着掖着,可我妈如果同意,你心里会好过些。
俞任表情平静,眼睛却渐渐潮湿,“她怎么说?”
“她说,你是个好姑娘。”袁柳压低声音捂住嘴,“俞任,她虽然没反对,可还抱着我什么时候就开窍的念头。”
听到这个我心里有点舒服,但也晓得有些事儿不是一蹴而就的。俞任,我妈说的“开窍”是不对的,那是设置一个死板的界碑让人去够,就像俞庄那三座牌坊一样,教人念书光宗耀祖,教子孙孝顺,教女人服从。
俞任,你还记得咱们在白卯生姐姐家里谈过“坐标”吗?袁柳处于和母亲交谈后的兴奋状态,她看着微笑的俞任,吐了下舌头,“我太高兴了。”
“嗯,记得。”女孩那时觉得通过坐标a点探讨俞任的过往,但现在和未来依然不定。俞任问袁柳,“你觉得现在这个坐标确定了吗?”
依然没有。袁柳专注地看着俞任,“你不愿意被圈定,也不愿意拿这个坐标系标记我的位置。你对我的未知未来保持开阔的包容态度,对不对?”
俞任的胸膛深深起伏了下,她此刻只想抱着袁柳,“是。”
“投入未知并非放弃过去和现在,也可以站在未来发掘过往的更多涵义,不断丰盈我们的生命。”袁柳说俞任,你从来不对我提那三个字,但我感觉得出来,它们的比划很重,色彩很浓,架构很稳。
俞任,我和你的坐标只能在生命结束的那一刻开始定义。现在太早了,是我过去考虑事情太死板。俞任,我们在长长的星河历史中可能只是两个数字,两粒微不起眼的姓名,可我只愿意和你一起奔赴生命中属于我们的未知。
在这个过程中,我会努力让周围的人认可我们,他们的态度也是种未知。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在这个世界,我像是一块块散落的碎片,不同的人和事帮我找到了自己。你是最亮最大的那块水晶,让我知道了自己被宽广的爱包围着。
俞任,“我”是个很难的命题,我今天就没事先和你商量,向我妈妈坦白了。
“因为你让我安心。”袁柳说,“为什么这样?俞任,我面对你总是唠叨个没完没了?还越说越说不清。”
俞任望着袁柳笑,“说不清”才好。要是早早说得清,我可能也不会发现自己对你的感情。俞任打了双闪下车,看着四处的风景,她发现二十九年来,这是她最为愉悦的一天。
“小柳,我很开心。”俞任和手机那头的恋人说,“我像一条船,抛锚定港,又随时可以起航了。”
空荡的山路间,俞任朝着天大喊了声,脆亮的声音回荡在远近高低,“快点去火车站,我要接你了。”她笑。
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