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宿海开完刀后麻药还没全退,迷迷糊糊地问医生,“你给坏丰年换件衣服吧,挺馊的。”医生被这小姑娘逗笑,回了句换了,你放心。
推出来时她看着眼前的人都有些稀里糊涂,连被她吐小痰的亲奶奶、亲爸都围在一边,宿海倒是没认出他们,她就认得毛信霞,“妈!我要去麦当劳玩儿。”
毛信霞说好啊,等你睡醒了咱们就去。十八岁了,还惦记着小时候的儿童乐园。毛信霞笑里含泪,“她就还没长大。”
接着宿海就迷糊着睡,一觉睡了十多个小时,醒了后就看到丰年的脸。她眼珠子直了,快速回忆起自己经历了什么。
“醒啦,渴不渴?”丰年说毛阿姨回家做饭去了,小柳也等了你好几个小时,这会儿已经回家,就剩下我。
丰年的鸡窝头还是高高耸耸,换了身青白条纹衬衫,直接扎进了那条黑色烟管裤中。大姑娘打量着她,半天吐出醒来的第一句,“你得配浅色裤子。”
“诶。”丰年温和答应,她将病床稍微摇高,给大姑娘喂温水。
恰逢医生来查房,看了宿海的状况后说真不愧是年轻人体质好,人家做完手术哼着躺着十几个小时,那叫一个煎熬。你倒好,直接睡。过会儿试着起来走走吧,加强肠道蠕动,排气顺利后就能进食。
大姑娘乖巧,“谢谢医生。”再瞅丰年,“你陪我几天了?”
丰年说加上送你来那天,这是第三天。反正她闲着没事儿,去柏州大学工作报到还有一周的时间。再说宿海这两天错过的新闻,小柳高考成绩出来了,离复旦差了四分,所以准备去读政法大学。
政法大学好不好?大姑娘不懂。
“那里的法学专业是全国非常好的,仅次于一两所高校。”丰年说小柳不容易,从小帮家里干活儿成绩还能那样好。
“对,也没耽误恋爱,人都基本追到了。”宿海为袁柳高兴,摸了手机就给闺蜜发语音,“小柳,我醒啦!你考得好啊,等我出院我要给你庆祝!”
“和复旦差四分是不是很可惜?”大姑娘问当年高考成绩更优秀的丰年。
“一个选择题罢了。”丰年再将吸管递到宿海嘴边,“个人的命运轨迹在庞大的机器规则面前,就像一滴水汇入柏江。其实小柳的选择很好,她挑了感兴趣的专业。”
宿海在思索丰年的话,末了她问,“你也是一滴水吗?”
丰年点头,“我生在象牙镇,高考后一直在象牙塔,工作也是。我也是一滴水,注定要甘守清贫。”
“那我是什么?”我还没念过高中呢,宿海不同意,“我就是水,也是超大体积的那滴。”
你是“海”啊。丰年喂好水,说我扶你出去活动下?
“排气是吧?”大姑娘说那你别扶,我自己慢慢走,别嘣到你。
丰年知道她怕尴尬,将手机塞她口袋,“有事喊我。”她目送宿海慢慢起身下床,走了几步后姑娘回头,说还行吧,没那么疼。
等宿海摸着墙壁走出去,丰年就从床头柜拿起书接着读——俞任建议丰年在入职前,将学院和本系一些知名教师的专著尽量多读点,“知己知彼总没坏处。”
宿海走到走廊尽头,腹内翻涌一阵后迎来了高效的排气,她拍了肚子,“嘿,挺争气。”再扶着墙朝反方向而去,路过病房时就看到坏丰年低头读书的专注模样。
小时候丰年要做题,宿海就缠着她去买雪糕吃馄饨。那时宿海小,没发现人和人的认真都区别很大。
小柳也认真,但太端庄了。如果宿海在她看书时打扰,袁柳垂下的大眼睛会抬得更大,一脸无辜地愣一秒。坏丰年认真,却也抽空走神,她察觉有人路过,小眼睛敏锐地睁大,见是宿海,丰年嘴角勾出笑意,用眼神问她“行不行”?见大姑娘示意没事儿,她的身体沿着折叠椅往下滑了几公分,找个更舒适的姿势继续读起来。
宿海住院十天,丰年就天天来陪。从自己看书到给大姑娘念。
“想听百合文。”宿海得意洋洋地想看丰年出洋相,副教授说我给你找点文字有韵律感的念一小段,别吵着人家休息是不是。翻了一会儿,副教授举手投降,“你自己看吧。”
“那你自己随意挑一段。”宿海还是爱听丰年说话,她嗓音不像俞任那样清润,也不是白卯生的水腔,显得略微低抑,可吐字清正。
丰年读着kindle里《基督山伯爵》中自己喜欢的一段,“要开发深藏在人类智慧里的神秘宝藏,就需要遭遇不幸;要想引爆炸药,就需要压力。囚禁生活把我分散飘忽的官能都凝聚在一个焦点上,让它们在一个狭窄的空间相互撞击。你是知道的,乌云相撞生成电,电生成火花,火花生成光。”
宿海听入了神,半晌才说,“我这也算不幸了吧?我上哪儿找宝藏?”
不要急着马上找到。宝藏的线路图有时很奇特,它会忽然降临在你眼前。丰年说这话,想的是一年半都没见的宋姐。她看着宿海,没说出另一句感悟,“宝藏也可能在脑子里变形,和其它生活的感悟纠结一体。”
大姑娘却翻过身,“我困了。”
丰年说那我回家睡觉啦,明天要去单位报到,等我下班再来看你。
大姑娘草草“嗯”了声,也没看丰年。等意识到人走了她才扭头,不想撞到了门口回头盯着自己老母亲笑的副教授,大姑娘对那头鸡窝头忍无可忍,“你让我妈去剪一下哦。”
“阿姨这些天没开店。”卯生说,“等着你剪,只让咱们格劳瑞啊剪。”
副教授走了,大姑娘躺着睁眼看天花板发呆,半夜骚扰袁柳,“小柳,不得了,我是不是百合毒入脑,我觉着我对坏丰年有点儿感觉咧。”
“什么感觉?”袁柳正趴着看手机里的俞任。
“我觉着她好看!”大姑娘说。
“哦,那就没什么事儿。小海你从小审美就独树一帜。”袁柳打了个哈欠,亲了下屏保上的女朋友,“谁都没你好看。”
丰年入职这天,俞任的辞职流程走完一个月,也在这天被批准。她开车送丰年去柏州大学,两个人一路上感慨,俞任说她可算解放了,上了六年班,要给自己放个假。丰年说她可算熬到头了,读了二十余年书,终于上班。
“放假准备干什么?为转型做准备,陪陪阿姨,还有抓紧时间陪小柳?”丰年说俞任,我以前觉着你谈恋爱是个蛮主动的人,现在觉得你太被动了。
时移势易,怎么能一条道走到底?俞任回答。
她难得出门没穿正装,换了条一字领的高腰铅笔裙,她说这些年衣服除了正装就是正装,这小裙子还是小柳帮我挑的。
丰年眯眼,“嘿,小丫头眼光不错。”
俞任的指尖弹着方向盘,“眼光好的人以后选择才会多。”
丰年瞄了眼俞任,老同学也看她,眼神清透了然,“别这么瞧我,我看得开。”
放假第一天的俞任到了袁柳家楼下,信息才发出去一分钟不到就见小姑娘已经出现在车前,“走,咱们去看看小海,然后带你去省城逛逛。”
袁柳已经准备好了行李,钻到副驾驶看着女朋友的视线依然炙热,俞任伸手摸她脸颊,“太烫了,我说你的眼睛。”这是少年人的初恋眼神。这样的眸光俞任已经很久没发出。感情中的年龄差还体现在温度上,年长的慢热温火,年轻的恨不得片刻燎原。
俞任在迁就道德中的自己,袁柳在迁就低温状况下的俞任,谁来迁就袁柳?
俞任拧了下恋人的腮帮子,“在家做什么呢?”
背单词,还有看教科书。袁柳说她查了法学专业大一大二用的专业书,下载了些一点点看,不懂的术语再查概念。
俞任点点头,“每次查询后如果能截图或者复制的,就存起来,作为你的专业学习笔记本。”她边开车边和袁柳交流大学里学习的方法,“我找跨考法学专业的大学同学开了书单,她是民商法方向的,和你的一致。”俞任说书已经买齐,但到货还有几天,“到时候你可有的看了。”
等你入学,我再介绍你和她认识,她今年刚进上海的一所高校做老师。俞任说自己因为专业限制,帮不了袁柳太多,以后更多要靠袁柳去探寻和结识更多的人和世界。
当袁柳的生活只围绕着俞任时,她所有的感官也只能被俞任调动。爱情可以滋养少年人的心灵,也容易成为麻痹神经的毒药。俞任接受了袁柳,但不会让女孩成为自己的一颗卫星。
袁柳只是答应,坐在一旁收起眼光认真琢磨俞任的话。到医院门前,她们给宿海买了束花,俞任在矢车菊和向日葵之间犹豫,而袁柳说买百合吧。
捧着花走在路上,小姑娘笑得可爱,“小海说她中了百合的毒,觉得丰年姐姐好看。”俞任听乐了,手也不自觉地攀到袁柳的胳膊,又不自觉地对视她一眼,俞任知道她的温度也在升高,这要命的感情。
走到病房走廊,俞任挎着袁柳胳膊的手忽然滑下,病房门口的俞晓敏冷冷扫了女儿一眼,对袁柳淡然点点头后才说,“来看小海?”
副院长说我等你会儿,俞任你过会儿去我办公室。
俞任说好,她安抚地看着袁柳,“我好几天没见我妈了。”
喝着清粥的大姑娘和闺蜜坐床上玩扑克,俞任去亲妈那儿举行正式会晤。
袁柳扑克打得心不在焉,宿海懒洋洋地甩下牌,“我怎么看你心神不定呢。”
“没有。”袁柳拉开嘴角笑了下,“我有点担心她而已。”
大姑娘看了眼病房,说咱们出去走走,我屁股坐累了。
她站在住院楼外和袁柳说那点儿“担心”,“哦,俞阿姨挺好的,你的天不会有事儿的。不就是看起来像发火嘛,做妈的能火到哪儿。”
袁柳低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和她一起出现在俞阿姨面前,说我可以照顾她。”我考上大学了,要去上海了,我要进入新的世界,可小海,我为什么觉着这一切好飘渺,即便我如愿以偿,让她接受了我。
我像一直被她托在手心呵护着,小海,我不想躺在干净温暖的小船上飘飘落落,神怡情荡。我想和她一起泡在水里,我也想让她上岸休息。
宿海张嘴,“额……你是说,你的天还把你当孩子?”
“不全然是,更多把我当成一个初出茅庐的人,或者……她太在意我了。”袁柳不知道如何解释这种在意,“我在武夷山那些天,每天都在思考,怎么让我们更近一点儿,怎么让她彻底接受我们的关系……”
她像接受了,又在我们之间竖起了篱笆,我看得见摸得着了,甚至能握住她的手,可我和她的心好像还隔着层。
“小海,我怕我去上海读书后,我们俩的异地恋会很难。”袁柳直觉俞晓敏知道点这事儿,所以刚才她的眼神分外冷淡。除此以外,她怕俞任给的这点回应也会被冲淡。
好复杂啊。宿海说搞半天百合是这样的,你到底要什么,小柳?你高考成功了,也牵手成功了,怎么还这么患得患失?
“有时我觉得她很喜欢我,有时我怀疑那种喜欢是出自哪儿。”袁柳说我能为她做什么?很少很少,都是她在为我操心。这样的付出不对等,我像是依附在她身上的水蛭。
袁柳垂头丧气,宿海却问,“你们到哪一步了?”
“唔……并不能到哪儿,现在最多牵手,碰碰……脸颊。”袁柳说她怎么受得了这样?“我好些次都想……都想永远那样,别分开了。她却像有遥控器,把自己的温度调节得很好。”
大姑娘抱着双臂却想到别的,“不应该啊?”不是说干柴烈火吗?
“她是一捆湿了的柴火。”袁柳低声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嗯,你真贪心。坏丰年连柴火都不是,就是一滑不溜秋的鹅卵石。宿海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