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卯生下班后已经五点半,早超过了幼儿园放学的时间段。她将小小报名在剧团附近的一家私立幼儿园,为的就是接送孩子方便。对老师千谢万谢后,她将小小塞到车里,“今天咱们去吃烤鱼嘞,俞任姐姐请客。”
和卯生生活了近半年,小小的性格比以前开朗了不少,营养补足后,发质开始变得黑油油,颇像印秀的那双眼睛上长着更卷的睫毛,“好——”小朋友声音拖得长长的,再抱着卯生塞给自己的牛奶乖乖喝起来。
俞任说今天难得不用加班,这两个多月为拆迁的事儿跑断了腿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开始进入每家每户的签约阶段。今天她们约好在柏州工业大学后门那条街见,那里离俞任的单位近,吃东西的选择也多,停车更方便了——袁惠方家门前有块空地可以停,还不用担心被罚款。
卯生和袁惠方打了招呼后停好车,刚抱着小小要离开,卯生却被饭馆里的袁柳吸引住,穿着围裙擦着桌子的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地正看着她。卯生对她挥手,“走啦。”
袁柳的表情微微一愣,然后也勾起嘴角挥挥手。卯生没看见的是她离开后,这小姑娘的表情又沉黒得像生抽。
自打说出找证据链,袁柳就盯上了卯生。宿海也曾好奇过,问了袁柳两次,被她“没空想这事儿”给搪塞过去。袁柳将自己悄悄隐起,在无人时才反复端详自己的猜测。
她要到了俞任和卯生的q号,分别加了她们。可惜的是从这俩的空间都没看到什么内容,甚至没找到两人互动的蛛丝马迹。每次卯生来自己家馆子,袁柳都会注意她的衣着装扮发型表情,今天的卯生穿了一套浅蓝的牛仔装,头发用发胶随意抓了下分在耳后,和她平时并无二致。主要是她还带着小小,据说这孩子是她表妹,能说会听的年纪也算个小电灯泡。袁柳越发觉着卯生和俞任姐姐不是“那一腿”的关系。
从俞任身上得到的信息也不多,她每周至少有五到六天要上班。周末放假有时还带着自己去别的地方打牙祭,或者查缺补漏下自己的学习。袁柳甚至借着晚上请教问题的机会在九点、十点、十点半这几个时间段分别联系过俞任,每次问之前都会有一句,“俞任姐姐你现在忙吗?”或者“你在家吗?”
只要俞任没去洗澡,她都会在几分钟内解答袁柳的难题。由此袁柳推断俞任姐姐晚上也不会和卯生“有一腿”。
剩下的疑问就是俞任为什么在卯生怀里大哭?有什么事儿能伤害她到这个地步?
平时俞任除了关切她生活学习,她们之间的话题多半是读了什么书,有什么感想。除此以外,袁柳好像被俞任放置在一个四周都是光滑墙壁的空间,她很难爬出去看一看那个大声哭泣的俞任是怎样的。
她最近在睡前都会读十几页俞任送的书,有本莫泊桑的短篇系列,其中有篇叫《散步》,男主人公形容自己的生活灰暗、沉闷、平淡又空虚。但是他很不走运,因为厚幕被揭开后,此人看到了自己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那一望无际又一无所有的贫乏。袁柳的厚幕也是俞任。
在城中村长大的孩子知道什么叫贫乏还是从认识宿海起。宿海有吃不完的零食,可以随着自己心意让妈妈买各种好看或者古怪的衣服,她除了上幼儿园就是回家玩,最让袁柳羡慕的是她坐在毛信霞自行车后座时天真烂漫的样子。
袁柳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天真灿漫,记事起她就明白自己是个“抱养”来的,为了少被呵斥、不挨打,她不能提要求,而袁惠方在她小时候起教养的原则就是,“咱们不能和人家比,你妈我就这点儿本事。”
除此之外,她还不能撒娇。袁惠方不如毛信霞那样对孩子亲昵温柔,她进这个家时本和袁惠方住一间屋子,后来被刘茂松揣骂了几回,袁柳就独自睡在小房间。隔壁是租户,半夜里吵架哭号常有其事,打雷闪电时也没人真的关心过她怕不怕。袁柳从小就被当半个大人对待,大人不能撒娇,得有自己的担当。大人就要在贫乏生活中淡然下去,习惯一切。
只有俞任也是她的一扇窗户,在俞任面前她才像个孩子。俞任刚来城中村教她那会儿,袁柳当她的面儿写错了一个字,吓得一边忍泪一边用橡皮擦,擦破了纸张后她小手还抖了抖。而那时她本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俞任则将她抱在怀里,说小柳没事的,错了咱们就改,不就是写错字吗?姐姐也会写错。袁柳还在哭时,俞任皱眉了,她看着孩子的眼睛,“你是怕自己做的不好让我生气?我不气啊,我可喜欢小柳了。”
姐姐不会因为小柳写错字就不理你的,姐姐会一直来的。俞任的这句话才让袁柳止住泪。
救命稻草一样的俞任被袁柳紧攥时,是俞任教会了她放松坦然地面对自己拥有的。哪怕那点“拥有”几乎是她的全部。
也是因为俞任,袁柳明白了自己可以有脾气。这点宝贵的教养让她在俞庄时免于被欺负。从小俞任的启蒙更让袁柳成了一个在校优秀的学生,自信从外界一点点地充盈到袁柳的内心,小小的内里胚子从茫然恐惧变得坚实起来。
袁柳也从半个大人长到了大半个大人。她听毛信霞和袁惠方聊过自己,“小柳这孩子真不简单,能给惠方姐你撑腰。”撑妈妈的腰不是做家务那么简单,袁柳凭着直觉行事,知道刘茂松欺负袁惠方时她要站出来,袁惠方创业开馆子她要搭把手,她还要拿出让人羡慕的学习成绩单,换来城中村左邻右舍们一句话,“瞧瞧人家袁柳,那还是抱养来的孩子,对妈妈孝顺得没话说,学习还那么好。”
“抱养”这个事实,从袁柳身上洗不掉的标签,变为称赞她的一个让步条件。袁柳对此心里有些得意的,但她又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哀萦绕心头。她的内心已经长成了个半幽暗半晴朗的世界,幽暗的那一面像与生俱来的原罪,也像她难以启齿的羞耻,更是无人倾诉的孤独。晴朗的那一面是周围的暖意烘照而生。这种温暖,包括她从俞任身上源源不断接纳的,又让生出对自己的责备:太贪心了吧?
袁柳觉得很渴很饿,也知道那处空洞的匮乏需要填补。她走出去寻找的方式却是小心观察和试探,就像牙牙学语满地爬的孩子,抬起清澈的眼睛指向某物,却被大人看成可爱的好奇。
擦完两张桌子,饭馆来了三个客人,为首的是城中村老邻居王孝礼,他问袁惠方今天有那些菜,来现炒的。又问袁柳,“小柳,给叔叔拿六瓶啤酒,要冰的。”
“叔叔,都打开吗?”袁柳很快进入角色,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一手抓三瓶啤酒,全部开了后再拿杯子。这是袁惠方教的,“客人要了酒,你不要着急拿杯子,先开了他就不好反悔改主意,最后再拿杯子也不急。”这是妈妈能教她的生意小聪明。
再端上一盘盘菜,袁柳又收拾了两张桌子。到了晚上七点半后,饭馆生意就开始淡下来,翻桌没那么紧张了。袁柳坐在最里面一张桌上开始做题,做的是中考数学题。俞任上次提醒不能放松后,袁柳越发见缝插针找时间。晚上袁惠方上床休息了她还在屋内学习,睡觉时间从十一点推迟到十二点半。
袁柳的确聪明,可不像俞任那么聪明,俞任说有些地方自学是可以的。可她自学的效率有些慢,很多东西要别人点拨才能明白。低头做题时,客人和妈妈之间关于拆迁签约的闲聊她充耳不闻。大人们说到一个小高潮后店里忽然安静下来,袁柳也没听见,更不知道自己成为新的话题——王孝礼指着做题的袁柳对另两个客人道,“这小丫头,以后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袁惠方则用一种朴质的谦虚方式回应,“还有四年呢,哪里晓得行不行?”
做完一个章节后袁柳才抬头,瞥见袁惠方在费力地下腰抱装满碗盘的塑料筐,她忙放下笔,“妈,这个我来就行。”抬头看钟,已经晚上九点,客人们都走了,而白卯生的车还停在门口,宿海和毛信霞也来打招呼回家,而俞任她们并没有回来。
袁柳将东西放回水池,催袁惠方回去敷药休息,“我再收拾下就好。”袁柳说。
她很快将店内又整理擦拭干净,但没有关门,而是继续坐在店内边学习边等。这会儿知识点就没那么容易进脑子,因为她满心思索的是俞任。
快十点时,远远走来俞任和卯生,卯生抱着盖上了衣服已经睡着的小小,她侧头看着俞任,两人说说笑笑,俞任还伸手轻轻打了下卯生。这样的亲密是不同于袁柳和俞任的,瞧在眼里的大半个大人一时有些羡慕——她在和俞任独处时,除了依赖、信任,还有有形无形的尊敬。尊敬就是秩序,尊敬也是挡住袁柳攀爬的一面墙。
在尊敬的光环下,袁柳只能眯着眼远远看俞任,她不能像卯生那样开着玩笑,嘻嘻哈哈地看着俞任。
“诶,小柳还没关门?”俞任看到店里的灯光,将一个外卖袋子从背后拿出递给袁柳,“幸好卯生坚持买一份,小海碰不到了,但是小柳可以吃点。”
“刚刚忙好,正要准备上楼休息呢。”袁柳说,她谢过卯生,又站在台阶上定睛看着俞任。
不晓得为什么,总是通勤裤、衬衫外套羊毛衫风衣的俞任让袁柳每次都有新的认识,她觉得俞任的身材恰如其分,俞任那头短发的发脚总温柔地贴在后颈,俞任眼镜上弯弯的眉毛和鼻梁上深邃明净的眼神搭配得耐看又气质出众。语文老师说“腹有诗书气自华”,袁柳听到这句话就觉得它为俞任量身定做的。
卯生说俞任,吃的送到了,我送你回家,要不你妈又要说我。
俞任回头,眼神还有点嗔意,“卯生,我看错你了吗?怕我妈妈说你才送我?我在你心中没一点地位吧?”
听了这话的袁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浑身发麻,而且那股麻意通向一个目的地:心脏。她多想俞任也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话?可惜她不够格。
因为俞任伸手摸摸她的头,“晚上别熬夜啊。”
袁柳只有点点头,用乖巧伶俐的姿态对接俞任的怜爱。她不想仅仅乖巧伶俐,可这幅模样已经形成了下意识的反应。
“小柳,姐姐回家了,快关门。”俞任和袁柳今天见的第一面就在一分钟内结束了。袁柳站在店前送她上车,看着她走过驾驶座时伸手拍了下卯生探出的脑袋,“我才不坐副驾驶,我要陪小小在后座。”
白姐姐应该让那个大哭的俞任慢慢走出来了。袁柳对着车里的两人挥手,她的身影在车灯的照耀下被镀上毛边似的光芒。她就那么孤伶伶的,在已经喧嚣褪去的街头看着越来越远的车内的身影。
忽然,车停下了,俞任打开车门朝袁柳做了“回去”的手势。袁柳笑了,随后听话地回店里拉上门,从缝隙看,那辆车在她关门后才重新起步。
俞任在车内按着太阳穴,“这孩子像长大了,看着很随和,眼睛里总有股子我看不懂的东西。”
“不是谈恋爱了吧?”卯生问。
“胡说,小柳比同届的孩子小,才十三周岁。”俞任马上否定这个猜测,再说,她成天忙着帮店里,哪有时间谈恋爱?
“那可未必,我那会儿天天学戏还要上学也没耽误啊。”卯生说,她们今天聊得挺多,因为等座,快七点才吃上烤鱼。吃完又去散步消食了很久才折返。俞任说西线无战事,城中村的大变样在稳步推进,连袁阿姨都签了约。
卯生问你家里那位院长呢?最近嘀咕我什么?
俞任笑出声,“她怀疑咱们都不行,但是好像很开心我没出去开房。”
但卯生始终不会问的是齐弈果,俞任上次哭过一场…后就像没事发生一样。卯生开了会儿车上了主道,俞任则撑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风景。
“卯生,现在我天天生活在柏州,可它变得太快了,有时我有种陌生感。”俞任在卯生身后说。
“和人也像。”卯生唱,“咫尺间情愫难通,空惹下满腹惆怅。”人和地方有时就难通情愫,因为都在变化,不够熟悉,也没有深刻的感情。你看看这钢筋水泥,不都是一个模子吗?
俞任笑,“卯生,有时不得不佩服,戏文信口唱来,还真对时机。”她又咂摸这段《追鱼》中的唱词,无端端的,想起今晚灯下袁柳的身影,这孩子眼神里她看不懂的,好像就有“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