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元旦前一天俞晓敏赶到了上海见女儿,她这次来还有个重要的议题:俞任如何规划自己的未来。
“你马上大四了,是保研还是出国换专业读,或者真是选调,咱们得仔细商量。”俞晓敏在餐厅对着女儿滔滔不绝,如果保研,她建议俞任走学术道路,以后也要考虑读博,话里还有对文科生的轻视,“工作的话你这专业读不读研差异不大。”
如果出国,她尽全力支持,也肯定地说要卖房子,“我问了下中介和朋友,你再勤俭节约,去美国也要做好两年一百万左右的心理准备。英国便宜些,也要三四十万一年。”俞晓敏说妈妈虽然是个本地有点名气的医生,也有行政职务,但这些年攒的,加上爷爷奶奶能支持的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万,只够你一年。任颂红你就别想他出钱了,廖华捏得紧。
“选调是留在上海,还是去外地,这个我也和任颂红沟通了下,他建议你要么尽力留在上海,要么趁着他还没去人-大或者政-协,就回柏州,以你的学校专业,走个人才引进或者选调回去问题不大。”俞晓敏将俞任的几条路都一一梳理,她最不屑的是第四条路,“如果你去体制外,进个四大五百强之类的,也要考虑花无百日红。”
卖房子才能去留学这件事儿让俞任把嘴边的话咽下,她的专业也是非常难申请到奖学金的文科科系,就算能申到,学校离齐弈果也比较远。俞任心里也在规划别的事儿,她紧张地喝完一大杯水,看得俞晓敏一愣,忙给她再倒了杯。
“这次来我就不找老何了,她成天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家里就把老齐扔那儿。夫妻俩没事儿就吵架,我怕她别还没操心完果果,自己的婚姻亮红灯。”俞晓敏见俞任又一口气喝完第二杯,大冬天的,鼻梁还在渗汗。
“彩彩你怎么了?”她伸手去探俞任的体温,没感到异样才放心。
“妈,我想和你说个事儿,”俞任在桌下的手颤抖着,她抬头看了眼正在摆菜的服务员,等人走远了这勇气又开始退潮。
什么事儿这么紧张?谈恋爱了?俞晓敏的笑容有些虚,也有些期待。
“嗯。”俞任说。
“嗯?”俞晓敏怔了下,“啊,这是好事儿啊。”她的心脏加速,咽了口水后问,“是……”是男是女也没问出口,俞晓敏的鼻尖也开始冒汗。
“是女孩子。”俞任的回答让俞晓敏的手无力垂下,她张望了周围两眼,擦了鼻子,“你又胡说八道。”她看着俞任,想从女儿脸上瞧出点胡说八道的证据。
俞任努力控制自己不哭,她迎着俞晓敏的眼神,“妈,卯生和我的事儿,我知道你担心了很久。咱们从来没直面谈过,但不代表你放下了。”
女孩的眼泪砸到桌布上,“咱们有阵子闹别扭,说来说去原因就是我心里怨着你,你心里怕着这个事实,妈,我确认我的取向,我无法喜欢男孩子。”
“你别胡说。”俞晓敏仓惶扭头看窗外,她的眼泪也流下,“你还小呢,这么着急给自己设定框架干什么?”她擦泪看俞任,“妈以前有两个大学同学,在学校里就……就像男女情侣那样,可是毕业了还不是该分手就分手,各自结婚生子了?人家怎么就行呢?”
俞任不说话,俞晓敏极力冷静了会儿,“谁?”
她又问,带着凶狠愤怒,“是谁?”
俞任知道这冒险一步走错了,她没说是谁,就说是个网友。俞晓敏反而笑了,“彩彩,你真当妈是傻瓜?是不是白卯生?”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俞任失望至极,“我这辈子是您的女儿,但我们一辈子无法交心了。妈,我错在哪里?”
“你没错,是我错了。”俞晓敏扔下餐巾,“我错了!”她声音大了些,独自离开了餐厅。
原来让俞晓敏接受自己和齐弈果,再一步步做老何工作的设想刚开头就撞墙。俞任心里的勇气瞬间消失,她唯一庆幸的是没说出弈果。
她知道小齐一直在等着自己给出明确答复,算来试去,这个答复还是无法清晰。
原来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俞任以为自己衣食无忧,还幸运地拥有了另一段爱情。可顽固执拗的家长、难以企及的留学费用都无法让爱情顺利生根。俞任打电话给小齐,那边过了很久才接,小齐捂着电话在阳台小声问,“嗯?”
俞任知道她身后必然有老何警惕的目光,她也难。俞任调整了多久小齐就等了多久,两人都没说话,最后俞任说没事儿,我想你了而已。
听到她带着哭意的声音,小齐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她说我这就去。
安分了几个月的女儿大晚上要出门,老何从沙发上“腾”地站起来,“去哪儿?”
“医院。”小齐本想这样堵住她的话,可老何的眼神和肢体就像盯着要作乱的囚犯,她回头看着母亲的眼睛,“我去陪我女朋友,您满意了?要不要一起呢?”
摔上门,齐弈果刚下楼两步,老何就拉开了门,她张嘴,看到女儿的背影忽然心里生出了不详——她好像真要失去这个女儿了。老何瞪眼扬声,“齐弈果,你走了就别回来!你给我说清楚!”
小齐回头,“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反正房子是你和爸替我租的,哦,车也是你们帮我买的。”她将车钥匙扔向大门,“我不会再花你们一分钱。”
“你要断绝关系吗?登报去啊,去啊!”老何在后面声嘶力竭,齐弈果再没回头。
齐弈果和俞任在宾馆见到,不太爱掉泪的女孩抱着她忍着哭,她摸着俞任的头发,“没事的,会没事的,彩彩。”她说不愿意出国读书就不出去了,等我安顿好再来接你。
她说你可以不工作,我来养你。只要你给我时间。小齐希望用出国工作换点空间,再换来和俞任的时间。
曹芸问她想过什么样的生活。齐弈果只想在没有老齐逼迫不到的地方安心做个好医生,下班回家和心爱的人相守。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儿,还得奢望别人成全。
咱们不用别人的成全。小齐安慰俞任,咱们成全自己,有法子的。
女朋友在她肩膀擦够泪就开始解她的大衣扣子,一看小齐里面竟然只穿着居家的薄毛衣,她一寸寸亲吻着齐弈果冻得冰凉的皮肤。好久没亲近的两个人终于丢掉了烦心事又交融在一起,在那个熟悉又磨人的瞬间,俞任忽然想,真的,要是能和齐弈果生个孩子该多好?
好学生这一夜丢掉了所有的羞耻礼仪,一次又一次地缠着齐弈果。凌晨三点多时,恋人累得喘气,“彩彩,这要是你到了三十岁,咱们可怎么办?”
不正经的齐弈果让俞任感到安全,她蹭了蹭恋人的脸,“那会儿咱们都变成狼,谁也不拖谁的后腿。”齐弈果笑,想到几个月后的分别,又万分不舍地亲着俞任的额头,“我不累了,又好了。”
再次从顶端回落后,小齐说彩彩我太自私了,我要你跟随我的节奏和选择一起出去。我也太懦弱无能,不能在国内给咱们营造出温馨的小家。我快二十八了,还是切不断我妈缠在我脖子上的一层层血管,它们卡进去、再硬化,我怕疼,就忍着不砍掉。
可它越来越用力,我快要被卡死了。彩彩,我走之前和她发火,我不要她的钱,我不要她的一切。就是去洗盘子我也要在那儿活下来。
活下来才能爱。
小齐说寒暑假你办旅游签证过去,我放假也会偷偷回来,咱们再等对方两年。俞任和她十指交叉,收紧后说“好”。
一个“好”字吐出,俞任觉得心里有东西碎了,她坠入了弥漫的大雾中。
寒假回家,俞晓敏又回到了以前的紧盯状态,能在家就在家,不能陪着俞任也要送她去爷爷奶奶那里。她说彩彩,你不和我交心也没关系,我是你妈,要对你负责。不管是谁,只要是女的,都不可能。
见不到俞任的小齐回柏州两天,大年初一就离开了陇西。这次老何没跟着,她在电话里骂女儿,“你怎么着我再也不管了。”其实管不着,齐弈果申请了单位的宿舍,再也不回有老何的家。但她也不相信老何每次的气话,说不管,过几天管得更厉害,掌控女儿就是掌控她自己的生命呼吸。
俞庄的烟火又一年窜空时,俞任忽然想到她的十七岁。那一年她在等待可能已不属于自己的卯生,这一年她要送走还属于自己的齐弈果。
爱情何尝不是她头顶的丛丛烟花呢?它们会呼啸而过,漫天绽放,随后落向无处可循的四面八方。
她对齐弈果说“好”,就是默认了她们将现在囫囵包起来,用那张名为“将来”的绚丽包装纸,也默许了她将会丢掉自己拥有的几乎一切,甚至直觉她可能成为齐弈果身上的一株槲寄生。这个“好”字好重,颠得俞任心里慌。
来来往往,不晓得大洋最终是喜结良缘的桥梁,还是天各一方的深堑。这时卯生发来了新年祝福,她开玩笑,“今宵还不是良宵,要等良人相会。”
俞任拨了她电话,“你呢?”
看了眼师傅和妈妈,卯生微微一笑,转身回房间继续通话,“我和小孙分手大半年了,良人是我妈妈和师傅。”
那你这段时间过的好不好?还想印秀吗?俞任问。
“我很好,也会想她,有时……也想到你。”卯生不好意思道,“单是想,人就颓了。我先好好唱戏吧,等在这边真站稳了我再考虑别的。”卯生挠了挠头发,“俞任,我好像觉着自己刚长大,虽然,我都虚岁二十三了。”卯生说,我才发现,独立的感觉真好,我可以专心看着自己,磨练我的戏。再想想以前谈恋爱的自己,原来我都是靠着一个个恋人,从没直起腰过。
俞任,谢谢你。卯生说,爱情很美,它教会我生活了。
放下电话,俞任看着热闹的村庄思考自己的生活,这是奶奶胡泽芬在喊她,“彩彩?还在外头呢?十二点咱们发红包咯。”
俞任回头,爷爷奶奶又弯了些脊背,妈妈俞晓敏站在他们身后深深看着自己,她眼里有千言万语,她身前都是俞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