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审美”这个词儿是小学四年级时烙在俞任脑海中的,那会儿父母成日吵架,俞晓敏拿出在妇产科坐诊多年训斥病人的功力,骂任颂红:“狗屁灵魂,你那狗屁审美,就审大方脸盘子豌豆眼,蒜头鼻子地包天,骨头架子比你还皮实。”
后来想一想那天在卧室里压着哼哼声的女人,俞任的记忆就剩下她光溜溜肩膀上的猪肝脸色,眼睛比豌豆大得多,鼻子瞧不出是蒜头还是草头,就见那女人惊恐地张大鼻孔嘴巴,“啊——”地出声后拼命捶任颂红的肩膀让他回头看俞任。
一点儿也不美。俞任觉得母亲骂得对。
当她被白卯生邀请周末参加她的线下聚会、拿出十块钱押金后坐到网吧里时,她发现白卯生一直留意右手边早就落座的黄毛女孩。高高扎起的高马尾下是寡淡眉眼,肤色略青,颧骨偏高,瞅俞任时像带冷笑,“这一看就是好学生。”再往烟灰缸里弹弹灰便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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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笑冷到俞任骨子里,一点儿也不美。白卯生这也是狗屁的审美。
白卯生给同桌和隔壁姐姐各买来雪碧,剩下的钱不够,她自己就没喝。再挂上耳机,露出有右边耳朵和右边姐姐说话,“还是单机?”
俞任就这么被她扔在一旁半小时。学校有电脑课,俞任只学到如何开机关机以及如何使用浏览器和打字。她瞪着浏览器好一会儿,面对着密密麻麻的新闻蓝色标题随意点。看来看去又觉得无聊,她就打开桌面上的电影,挑了个名侦探柯南系列观看。
白卯生这才看了眼俞任再做什么,见她盯着屏幕专心看柯南,就继续偏过头陪黄毛姐姐说话。多是她自问自答,黄毛有空就“嗯”一声搭理她,没空就自顾对着屏幕边玩游戏边与人聊天。
被花花草草绕习惯了白卯生对此冷遇毫不在意,干脆丢下自己那局游戏,撑着扶手欣赏黄毛姐姐的熟练手法。
俞任看到第四十分钟,摘下耳机盯了会白卯生的后脑勺,她喊,“白卯生?”
兔子怪不为所动。
再喊两声后白卯生才惊觉到,回头笑着问俞任,“嗯?你想打游戏?我教你?”
俞任将没开的雪碧放在她桌前,推开键盘站起来,“你们玩吧,我要回家上课了。”
“暑假还上课?”白卯生不解。
“对,我妈暑假也给我请了家教,还有半小时老师就来家里了。”俞任没和黄毛姐姐打招呼,看着白卯生的眼睛,“你以后想出来打游戏就别拉我了。”她知道这是白卯生对家里的托辞。见过几次俞任后,白卯生的妈妈赵兰对女儿和俞任凑一起玩儿丝毫没意见,每每还会另外给女儿零花钱,“两个人去吃麦当劳啊。”
要是个不嗑瓜子的仙女也就罢了,结果一看就是个学习不好的小混混。已经具备了初步审美能力的俞任对于白卯生的眼□□恨交加。俞任坐在大太阳下的马路牙子边,等脸被晒得又红又烫才回家。
根本没有家教上门,她的补课老师放暑假已回老家。俞任自己在家时多是写作业或者看书看电视,还珠格格都看第四遍了,电视台还在不知疲倦地重播。母亲说等暑假作业全部写完才会送自己去俞庄陪爷爷奶奶,思念爷爷奶奶的俞任便被激发了赶作业的劲头。而今天她却丢下代数资料被白卯生喊出来,还辛苦地转车去她家门口敲门,演戏般地问,“阿姨,白卯生在家吗?”
回家后的俞任翻开代数卷子继续做题,画了两笔忽然难过地哭了出来。哭完后洗把脸,她重新坐到书桌前,鼓励着自己:“我可不是黄毛那样的小痞子,我是优秀学生干部俞任。”俞任期末成绩保持在年级前二,班主任果不其然将全班唯一的校优秀干部并三好学生荣誉给了她。
那一天俞任发奋图强做完了半套卷子,第二天又再接再厉做完另一半。无题可做时她去书店买了套初二教辅,由此开启了她提前一学年自学的良好习惯。
再回俞庄时,俞任已经不是懵懂的小学生,而是失恋过一回的中学生了。她只出门了一次,自己壮着胆子到后山的墓地看了俞娟。回来后怏怏坐在爷爷奶奶的小院子里喂金鱼,对斜对面邻居家传来的打骂声懒得理睬。
奶奶说,对面开明家生了个儿子,俞锦上小学的时间于是一推再推。等到俞庄被普九工作组点名点得抬不起头时,俞文钊终于踹开对面的门拉着孩子进了学校。
俞开明两口子有气也不能对着老支书出,俞锦就成了家里唯一的出气筒。俞任这次回来喊过俞锦几次,“你来我家玩,一起写作业吧?”也许分开的一年让两人生疏了,也许俞锦怕挨打,她宁愿在家守着那个到处摸爬的弟弟。
胡泽芬和俞文钊两口子也发现俞任的大变化,这孩子除了埋头做题就是一本本地翻看小说。爷爷还不放心,偷摸瞧了书名,发现都是“正经”文字才放心。心里暗暗开心:自从文曲星降临他家头回后,第二回也快了。
准文曲星俞任在八月初的一天咬着棒冰读天书一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时,眼光落在“爱情的祭坛上忽然燃起熊熊烈火,焚烧者两个不幸的受难者的心”这句上,她嘀咕着,“狗屁。”她没燃起什么烈火,她被劈头一桶凉水浇透。
可,那是爱情?十四岁的俞任有些羞于盘问自己这个问题,跳过这个念头后一目扫完后面。
这时奶奶胡泽芬从外面喊,“彩彩,有你的电话。”
“是我妈吗?”俞任踩上拖鞋来到外厅,没等奶奶回答就接起了电话,“妈?”
“不是妈——是哇——”是白卯生的声音,她在电话那头抽答,但是说话开头还有条理,“俞任,你妈妈给我这个号码的,我……她……。”俞任愣住,随即想起那个被她在心里多次比对后的黄毛姐姐,“嗯?什么事?白卯生你慢慢说。”俞任的心情却意外地放松下来,以优秀学生姐姐的语气开导着比自己大半岁的白卯生,“先擦擦泪,出什么事了?”
白卯生说黄毛姐姐向她借钱,前前后后借了两百块,这次又要两千,说是要外出找男朋友。
俞任一时搞不懂白卯生是为了钱哭还是为了黄毛姐姐去北京找男朋友哭,最后搞明白了,白卯生是为了爱情的熊熊烈火被浇灭而哭泣,“她说我恶心……”
这不是被浇灭,而是被釜底抽薪,再被恶意地践踏所有火星子。俞任听了半小时,眼见着奶奶脸色都不对了,她稳住神,用优秀学生干部的语气开导白卯生,“那你被骗钱没?”
白卯生说我哪里有钱?那两百块都是师傅偷偷塞的,自己还没捂热。
“那就好。”俞任说,“你看一没被骗钱,二没被骗色,咱们白卯生还是临霜傲雪一枝梅。那我再问你,你喜欢她什么?”
白卯生说她不像别人,老不搭理自己,越这样她越好奇,就想和她一块儿玩。她玩游戏特别好,而且还会拉二胡,你不觉得她长得特别漂亮吗?脸形像不像金锁?
俞任年纪轻轻,头次体会到什么叫“心堵”,她抓起一杯水一口气喝干净,“白卯生,你瞎了眼你知道吗?你的审美能力基本为零。她好看个屁,她那脸色一看就是肝不好!经常熬夜熬出来的。我怎么知道?我妈就是医生!”
“你懂个屁的爱情,什么不理你就好奇,那是欲擒故纵!我怎么知道?我读的书比你唱的戏还多。”俞任气势开了后颇像母亲俞晓敏骂任颂红的架势,胡泽芬推了老花镜,从膝盖上筛着的豆角干上抬头疑惑看了眼自家准文曲星。
那一头的白卯生被骂懵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不要骂她呀。”可显而易见效果不错,她人也不抽搭了,眼泪也干了。
俞任最后敲到了重点,“你听我说,你一点、一点也不恶心。你是只敢爱敢恨的小兔子,”俞任语气不自觉地温柔下来,她不明白黄毛姐姐为什么要如此说白卯生,在俞任心里,白卯生的喜欢是干干净净不含杂念的。如果只是因为她这个性别,“太肤浅了,肤浅你知道吗白卯生。这号人你别为她哭丧,你那姐姐妹妹里、哥哥弟弟里怎么也能挑出比她可爱和深沉的。”
白卯生已经被俞任的长篇大论吓住,擦了擦鼻涕,“俞任,要深沉干吗啊,还有你怎么懂那么多啊?你怎么说那么多脏话啊?你在班上从来不这么说话的。”
“我旁观者清呢。再说在我老家俞庄,谁说话不带脏?”俞任听白卯生像是走下了爱情祭坛了,也松了口气。白卯生下一句话却让差点点燃了她的空坛子,“俞任,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懂我了。认识你真好,你会是我一辈子、一辈子都喜欢的人。
“谢谢你,我好多了。哦,你什么时候回来,暑假作业借我抄一下。”
俞任没听清后面的话,就被少女一句“一辈子都喜欢”给甜软了心口,她脸涨红了,“白卯生,你得自己学会做题,不能老抄我的,我不能代替你去中考。”
“哦,我中考到四百分就行了,我铁定要去戏校的。我要跟着师傅继续唱戏呢。”白卯生说出的规划让俞任早早看到了分别——她去戏校,自己去读高中。
俞任挂了电话,呆呆坐在外厅不知道多久,对上奶奶考究的眼光,她摇头,“奶奶,我的同学不省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