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浥从容不迫地走上楼梯,踏上最后一级的时候,那种沉郁的气场已经完全铺开了。
他越过姜颂,走到吴青山面前,“我还以为贵公司最近有挺多状况要处理,现在这么一看,吴总还是不够忙。”
吴青山脸上风雨欲来,“托顾总的福,凑合。”
“怎么会凑合?还能到这种地方来闲话家常,说明吴总还有大把的闲时间啊。”顾长浥偏偏头,哂然一笑。
吴青山“哼”了一声,“不如顾总闲情逸致,有心思养金丝雀。”
姜颂一下就乐了出来,“吴青山,你说的金丝雀,不会是我吧?你这么大岁数了,能不能别当着个孩子满嘴放炮?”
“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恐怕由不得你说了算。”吴青山多少有些恼羞成怒,“表弟的口气真大,居然能管顾氏能源的一把手叫孩子。”
“我们是什么关系,还是不劳吴总费心。”顾长浥轻轻揽过姜颂的腰,“我认为你们没有什么私下见面的必要了,不然我担心吴家的股票没了吴总加持,说不定又要跌上几个点。”
“顾长浥,你敢威胁我?”吴青山猛地昂起头,眉毛终于和顾长浥的鼻尖平齐,“你知道我是谁吗?毛都没长齐,就敢到我的地盘上叫唤了?”
吴青山跟自己说些风凉话,姜颂懒得在口头上跟他争长短。
但是现在他说顾长浥,姜颂一下就不干了,“你说什么呢?你说谁毛没长齐?你吃什么了,嘴巴这么臭?”
从小到大,吴青山根本没见过姜颂发这么大火,愈发阴阳怪气,“哦,你这么护着他,他每个月能多给你发点零花钱吗?”
姜颂二话不说,一拳挥在了吴青山脸上。
虽然他没多少力气,但还是打得吴青山脑袋一偏。
吴青山捂着脸,“姜颂!谁他妈不知道顾长浥回来就是要弄你?你少在这自作多情了!”
姜颂气得浑身抖,又要朝着他抬脚,却被顾长浥拦腰抱到了一边。
他用力想挣开顾长浥的胳膊,“你干什么!松手!今天我非教他说说话不行!”
他体重轻,轻松就被顾长浥制在了原地。
“你拿一下。”顾长浥脱了大衣,连着手里的纸袋递给他,“在这儿站着。”
本来姜颂还激动得身上冒虚汗,看见顾长浥把衬衫袖子挽起来,一下就清醒了。
吴青山不是杨广源,要是顾长浥把他也打成半残,那吴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吴青山的脸色也变了,偷偷朝着楼梯间的推拉门走了两步。
“别打架。”姜颂在顾长浥转身的时候把他的手抓住了,“犯不着。”
“你刚才不也打他了吗?为什么你能打我不能打?”顾长浥微微偏着头看他。
姜颂来不及跟他计较这些不知好歹,抓着他的手不松,张口就来:“我肚子疼。”
也不全是装的,他一动气就容易不舒服。
但主要还是怕顾长浥惹上麻烦。
吴青山见顾长浥的动作迟疑了,又叫嚣了一句,“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姜颂不由感叹姜正忠和吴雅丽两口子到处敲骨吸髓,无利不贪,最后却养出来这么个里外都是败絮的蠢货。
他还担心顾长浥的火再被吴青山拱起来,就往地上蹲,“长浥,胃不舒服。”
顾长浥转身把他怀里的大衣抖开,披在他身上,“还能走路吗?”
姜颂本来就只是稍微有点难受,走路肯定还是能走的。
他点点头,“能,我们走吧,邢策还在楼下等着呢。”
吴青山看着顾长浥慢慢把姜颂扶起来,嗤之以鼻,“顾总的戏做得真足,要不是知道你手里还攥着姜家的股份不松,我差点都要信了。”
顾长浥恍若未闻,推开楼梯间的门把姜颂先让出去,“慢点。”
姜颂出门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吴青山,我劝你有时间不如多读书看报,少在外面吆喝,生怕别人不知道你脑子里缺点什么。”
吴青山那张带笑的假脸终于撕破了,等着姜颂和顾长浥走出视野,恶狠狠地咕哝了一句,“那就走着瞧!”
两个人在电梯口等着。
姜颂不动声色地让开了顾长浥扶在自己腰间的手,开始低头看手里的牛皮纸袋。
不到一分钟电梯就上来了,但是里面却有一位护工挡着门不让进,“急救预约!大家请等下一班!”
很快有个病床推了过来,躺在上面的女人看着岁数并不大,但是头上只剩一层薄薄的绒毛,脸部已经变得肿胀青紫,一看就已经病入膏肓了。
她正声嘶力竭地咳嗽着,骨瘦如柴的胸腔发出鼓风箱一样的哨音。
“让一让!让一让!”推着她的几个护工分开人群,“快!心率一百三压差四十八!血压还在持续降低!”
看见这一幕,姜颂的喉咙不由一紧。
大约是这个环境,让他重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他想到自己也曾经躺在这样一张床上。
眼前飞快地闪过医院天花板上的顶灯,很长的一段灰暗之后闪过短暂的光明。
医生在很大声地喊他的名字。
氧气面罩在抢夺他的呼吸。
他明明睁着眼睛,也似乎一直能听见声音。
他听见医生报血压心跳,语速极快地喊出肾上腺素的计量。
有那么几个片刻,他觉得意识脱离了躯体,成了一位旁观者。
他站在病床旁边,看着医生和护士为床上了无生气的自己忙碌着。
他想告诉医生自己还醒着,没有休克。
但是床上那个沾满鲜血的身躯却不能开口说话。
他想起来医生给他做除颤的时候,意识被重新吸附。
浑身就像是被一道一道的雷电劈过去,眼前不断闪烁着白亮的画面。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或者说,在想谁?
“姜先生?”顾长浥低着头看他,目光甚至算不上友好。
姜颂稍微怔忡了半秒,眨了眨眼,“嗯?”
“你要是还不舒服,我们现在就直接去做检查,省得回了家还得重新回来。”顾长浥瞥了一眼刚被推进电梯的病床,稍微挪了半步,挡住了姜颂的视线。
“哦,我没不舒服。”姜颂挺直肩背,努力打起精神来,“我在看你买的药。”
那一包都是稀松平常的家居常备药,感冒药和消炎药,盒子上写着一天两粒的医嘱。
“你着凉了?”姜颂不无责备地看着他,“谁让你大冷天洗冷水澡?年轻有资本也不是用来这么挥霍的。”
顾长浥安静地把他看了一会,脸上没什么表情,把目光转开了。
“跟你说话呢顾长浥,”姜颂刚才在吴青山触的霉头还没全消,不由皱眉,“而且你来医院拿药就拿药,干嘛骗我呢?”
这是他比较介意的。
新一班电梯到了,顾长浥先一步走进去,“姜先生,我之前就反复跟你说过,我到哪里去,去做什么,都是没必要和你交代的。比如我出差或者来医院,都不属于需要向你报备的范围。”
本来心里的事情就多,姜颂听他这么说,愣了一下之后低头笑了,“你做什么,我是管不着。那你也不要管我。咱俩谁也别管谁。”
顾长浥那个离谱的“协议”,他是不打算遵守了。
“不可能。”顾长浥看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欠我的还清之前,姜先生是没有发言权的。”
姜颂张了张嘴,脸上露出了一丝颓然,低下头没再说话。
他感到了几分无力。
怎么总这样。
看见姜颂从医院门口出来的时候,邢策本来想吐槽他要是再多待会儿,猴子都快进化成人了。
但一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和身后跟着的顾长浥,邢策又不知道该从哪下嘴了。
“挺,挺半天啊!”邢策假装没看见跟着姜颂上车的顾长浥,“那老头子还,活着呢?”
姜颂想起来刚刚张如森在茶几上留下的那些水渍,看了一眼同在车上的顾长浥,疲惫地闭上眼,没有多说:“看起来气色还行。”
“累了?”邢策看着姜颂的脸色,没敢多唠叨他,“没,没哪儿不舒服吧?”
“没有,碰见吴青山了,比较晦气。”姜颂靠在后座上养神,声音没什么力气。
“那你今天还去公司吗?”邢策看看时间,“都快,饭点儿了。”
姜颂今天得到的信息已经够他消化了。
他睁开眼看了看窗外掠过的绿化带,“不用了,我直接回家。”
邢策忿忿地瞪了顾长浥一眼,“顾总去哪儿?我顺道先送,送了你。”
“我也回家。”顾长浥语气温和,“麻烦邢叔。”
邢策忍不住呛了他一句,“回,回你自己家?”
顾长浥的目光缓缓抬起来,透过后视镜钉在邢策脸上,“我就一个家。”
邢策想冷笑,但是被他那么盯着实在笑不出来,只是板着脸开车。
车上的气氛一直很沉闷。
换成平时,姜颂或许会主动缓和。
但是今天他真的有点累,就一直没开口。
到了别墅下车,他也没管顾长浥跟不跟着,进门换了鞋直接回卧室了。
他不明白。
自己对顾长浥一直没有恶意,也从未猜忌他。
但如果顾长浥真的那么记恨自己,又何必在他生病的时候寸步不离?
自从顾长浥回来,几乎就没好好跟他说过话。
姜颂之前也觉得自己慢慢就适应了,小孩子耍脾气嘛,有什么可较真儿的?
但是这一天天的,顾长浥张嘴闭嘴“姜先生”,左一个“用不着你管”,右一个“把自己看得太重”。
姜颂有点顶不住了。
他给邢策发完一条纯数字微信,把被子拉过头顶,总感觉胸口里憋着一口气,累却睡不着。
他又从床上爬起来,掩上卧室门,点了一支黄金叶。
窗外的天气是冬季特有的阴沉,室内的气压也有些低。
他含着一口烟,把窗户推开一点,慢慢将白烟沿着窗缝吐出去。
烟气从肺里一走,他反思自己不应该计较。
因为顾长浥岁数小,因为自己几年前那种行为某种程度上就是“遗弃”。
抽了两根烟,神经放松了许多,姜颂靠着窗户边眯着了。
脑子里事太多,梦就有些陆离。
先是张如森带着小时候的他在院子里玩。
他拿着一支墩布,蘸了水,和张如森玩“我画你猜”。
先是他画。
姜颂三下两下画了一朵月季。
张如森却总猜不对,一会儿说是杯子一会儿说是小猫。
只好换成姜颂猜。
张如森写了一串数字,把手指在膝盖上敲,“小颂,你怎么对得起你父亲?”
一会儿又换成是吴青山,咬着姜颂的耳朵,“我就是把你也杀了,没有监控还是不能定罪。吴家有的是钱是人脉,以你现在的落魄,还想用胳膊拧大腿吗?”
姜颂在梦里挣动了一下,却没能醒过来。
紧接着又是医院。
在他梦里,姜颂自己躺在病床上,浑身上下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
医生跟他语重心长地说:“要是你坚持,可能还能多活几天。”
他还嬉皮笑脸地跟医生商量:“拜托您让我活到长浥回来,看见他好我不就放心了吗?”
医生摇摇头,“不容易啊不容易,你死都死了,又何必生不如死?”
鼻子里插着的管子是往胃里送流食的,他嘴巴里咬着氧气管。
快速通过的气体带走了嘴里的水分,让他口干舌燥。
姜颂盼着再见小崽子一面。
终于,顾长浥在病床前头露面了,张嘴却是一句冷冰冰的“姜先生”。
他说:“好久不见了,姜先生别来无恙?”
姜颂像是木乃伊一样躺在病床上,强颜欢笑,“挺好的。”
顾长浥又冷冰冰地说:“果然少了累赘,姜先生就能过得很轻松。”
姜颂想解释,但是又怕牵连他,只能把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委屈往下咽。
他继续反思自己:你和那些只会说“我都是为你好”的长辈又有什么区别?你想给顾长浥的,如果他不曾想要,不过也是一种强加罢了。
但是他又不免冤枉:那我还能怎么办?我不强加,顾长浥只能跟着我一起倒霉。他又凭什么经受这些无妄之灾?
看着顾长浥那张冷脸,姜颂一面觉得自己活该,一面觉得心里好难受。
顾长浥还在病床前面站着,姜颂不肯当着小辈的面掉眼泪。
但是身上那些管子戳得他很疼,他就盼着顾长浥快走,走了让那位有先见之明的医生给他一针痛快的。
顾长浥一直不走,姜颂就咬着牙不肯喊疼,疼痛变成了低低的呜咽在他嗓子里打转。
“姜颂!”顾长浥皱着眉想把他摇醒,扳起他的脸来却发现满脸的泪痕。
“嘘——”他把姜颂抱起来轻轻揉着胸口,“没事儿了,都是梦。”
姜颂又做梦了。
姜颂似乎在努力压抑哭声,呼吸急而浅。
顾长浥抄过他的腋下,把他拥进怀里拍背,“不难受了,不难受了。”
“我疼……”姜颂低声啜泣着,“我不想要氧气了,嘴巴很干。”
顾长浥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揉着他的后颈很轻地说:“不疼了,都是梦。”
“好难受。”姜颂实在压不住了,失声哭了出来,“我好难受。”
顾长浥有些慌了,“怎么难受?是胃还是哪儿不舒服?”
姜颂没发烧,但脸色却很苍白,手脚也冰凉冰凉的没什么温度。
姜颂本能地揪着顾长浥的衣服,呼吸越来越急,最后在颤抖中睁开了眼。
顾长浥焦灼地替他揉着手指,“醒了吗?还难受?”
片刻的茫然之后,姜颂在脸上用力揩了两把,很快恢复了镇定,“做了个梦而已,没难受。”
只是他的眼睛已经轻微红肿,脸上的泪痕也没完全擦干净,过于表面的坚强并没什么说服力。
他低头找了一下自己的拖鞋,从顾长浥腿上下来。
姜颂不由叹了口气:做个梦哭得跟孙子一样,真他/妈丢人丢大发了。
顾长浥默默跟上他,把他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着的黄金叶摘了下来。
姜颂正脸热,看都没看他一眼,重新摸了一支叼住。
顾长浥的浓眉扬了起来,捏住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姜先生,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支烟是多少利息?”
他力气不大,姜颂稍稍扭脸就从他手里躲开了。
姜颂打着了打火机,不慌不忙地把烟点上,挑衅地用力吸了一口。
“顾长浥,这次换我提醒你。”他说话间微微缭绕着一些烟气,掩住他眼梢上脆弱的红,“再管我叫一次‘姜先生’,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小兔崽子。
惯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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