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剧团成立后,这片的女人终于有个娱乐的去处。每逢周日便聚在一起吹拉弹唱,刚练两、三回就碰上伟人逝世,全国都在哀悼。后又逢李大娘病倒,群龙无首,几个星期都没人组织。这样下去,刚组建的剧团可能要半途而废。居委会的几位委员一合计,共同推举况大爷老伴临时替代李大娘。
况奶奶今年才退的休,原是在纺织厂做工,一歇下来便浑身不舒服,总觉得有力无处使。她本是戏迷,年青时也登台唱过,后来嗓子唱倒才改行。
自从接下这差事,况奶奶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功夫,只要不刮风下雨,便早早地敲左邻右舍的门,喊大伙到槐树下集合。刚开始只有女人凑热闹,请婷婷妈孙晓燕当老师,闲着没事练着玩。一板一眼,一腔一调,像是那么回事。后来人越聚越多,加上况奶奶连哄带骗,那些老少爷们也加入进来,俨然成为向阳胡同最重要的聚会。
他们接照以前定下的计划,排演洪湖赤卫队。演韩英的本是罗凤娇,可这会儿李大娘正住院,俩口子忙着在医院照顾抽不出身来,暂时由孙晓燕代替。石富贵因为块头大,脸黑嗓门粗,被推选出来演刘闯。彭霸天就由况大爷来演,他是说书人出身,善于把握人物心理,将一方恶霸演的是活灵活现。王金标的角色落在铁蛋他爸的头上,老蔡对这个角色的把握还是很有分寸,只是嫌这角色太反面,回回都吵着要跟富贵调换。春生本来是指定援朝来演,可这孩子忙着谈恋爱没得功夫。况奶奶便捏着擀面杖逼儿子上场,可怜狗子他爸,每次都得把胡子刮的干干净净地去装嫩。排演之前,狗子他妈还要往他脸上补些粉,好显得年轻点。陈岚也分到一个角色,饰演韩英的小跟班秋菊。湖匪谢十三就由她公公赵虎头担当,还兼顾拉二胡。老爷子本身好唱几句,分个角色倒是蛮高兴,何况这戏份还挺重。心里欢喜,这人也勤快许多,倒茶送水,鞍前马后的成了剧团积极分子。胡子爹是老黄头来演,别看他平时不大做声,这演起戏来可是有板有眼,时不时说上两句极富哲理的话,给人感觉有一肚子墨水。
小宝本是极喜热闹的人,可惜他现在也是小忙人,因为虎头替他寻了个师傅。每到礼拜六他都得去跟师傅磕头,然后练上两三个小时。最可怕的是,旁边还站着一位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唐妮妮老师。那可真是受罪啊,受大罪。没有小宝的陪伴,刘霞和何秀也乖很多。两人并坐在长板凳上晃着脚丫子,嗑着那些大娘大婶给的瓜子,静静地看大人们排练。
今天晚上正练韩英关在牢房那一段,况奶奶从家里拿来一只大澡盆搁在地上,孙晓燕坐在澡盆里,这就相当于是坐牢。她手扶盆沿,咿咿呀呀唱起来。石头爸在牢房外唱自己的词,每逢不对的地方,孙晓燕便叫停,爬出盆来矫正。那些没角色演的,或是有角色暂时不出场的,便坐在长凳上看,时不时点评一二。
狗子爸况福元就是其中的一个,对石头爸直喊:“你那句腔调不对,应该是这样唱……”扯起嗓子吼上几句。
石富贵一瞪眼:“你是老师还是婷婷妈是老师?她都没做声。要知道我是你的队长,下次你上台,我就先给你一暴栗,说你办事不利。”
大伙齐声哄笑,孙晓燕又从盆里爬出来:“况大哥说的对,我没说你是因为我没力气再喊。这爬来爬去的十几趟,你是诚心想累死我啊。”
高惠敏拄着红缨枪站在陈岚边上,她们都是演女赤卫队员,只不过戏份没陈岚多,属于跑龙套的。对老公的表现她也极不满意,嚷道:“你哪是头猪啊,我耳朵都听出茧了,你怎么就转不过弯呢?”
陈岚乐道:“他是看你拿着枪,怕挨打,紧张的。”
狗子爸呵呵直笑:“不打不长记性。弟妹,你就照他头上敲一棍子,保准开窍。”
许桥峰一本正经地说:“俗话说棍棒出孝子,可见打也是有效果的。石头妈要是下不了手,委托我也行。你说打哪我就打哪,要打多重我就打多重。”他是演反面角色老幺的。
石富贵瞪着牛眼道:“你这个老幺也来凑热闹,心疼媳妇也不能拿我撒气啊。信不信待会你一上台,我手一抬,砰,给你一枪看你怎么往下演。”
“正好,我回去睡大觉。”
“不跟你们说,不跟你们说。”石头爸嚷道:“先歇会儿,唱了十几遍,嗓子都冒烟了。”跑到老黄头那,端起茶一口咕嘟下去。
老黄头今晚没戏,坐在树底下摇着蒲扇笑眯眯地看。金娣刚从医院回来,她虽然不会唱,但喜欢听,站在老黄头边上凑热闹。陈岚猛然看见她,忙叫道:“金娣姐,正好你在这,我还准备散场后上你屋找你。是爱珍回城的事,我婆婆让我告诉你,这事有点波折。”
高惠敏跟着凑过来听,她的大儿子石义林也在农场,凡是知青回城的事,她都会竖起耳朵。
金娣对女儿回城并没有抱太多希望,她知道事情难办,能回来固然好,回不来也不至于有太多的失望。对于出现波折,她一点也没感到意外,表现的很平静,微笑地望着陈岚。
陈岚和她相知甚熟,两人好似亲姐妹一样,对她的微笑有些心伤,这是对命运的妥协,对现状的无奈。恨声说:“这事让市gw主管知青办的张旭张副主任卡住了。”
孙晓燕眉头微微一皱,抬头向陈岚望去,正巧迎上她的目光。只觉得那眼中的笑意有些诡异,这心也砰砰地跳起来,不由地胡思乱想:上次在荒地里被援朝撞见,不知他认没认出人来?看她这种笑,分明是知晓。难道话是故意说给我听?要我去帮这个忙?
孙晓燕心中有事,自己往这方面瞎猜。陈岚根本就没想起那件事,只是要把实情说与金娣听:“那张主任有个儿子也在漳河农场,好像挺喜欢爱珍。”
金娣连连比划,那意思是她知道,在农场已经见过。
“但爱珍并不喜欢他,”陈岚继而往下说:“这家伙不是个东西,竟然借他爸的手把爱珍回城的事卡住。”
石头妈忿忿不平地道:“父子俩都不是好东西,这种货色跟彭霸天、谢十三有什么不同。”
“这事还没完,”陈岚安慰金娣:“我婆婆已经去找过张主任理论,他要是一意孤行,咱们行的正站的直,也不怕他什么。天下这么大,总有说理的地方,我就不信黑了天。”
“对,”石头妈握着拳头给金娣打气:“他要是敢为非作歹,我们就去告他。”
孙晓燕不想再听下去,借口有些累要先回家。许桥峰见她脸色不好,悄声问:“哪儿不舒服?要不要上医院看看?”
“没事,”孙晓燕有气无力,声音很弱:“可能是累了。”
到家后,桥峰轻声对妻子说:“你先到床上躺会儿,我去烧壶热水,热水泡脚能去乏。”
孙晓燕斜靠在床背上,微闭着眼,想着自己的心思。
这是一间较为宽敞的卧室,有一张大衣柜和几个木箱,还有一张老式的梳妆台,上面摆着化妆品。孙晓燕是戏团演员,这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化妆品都是单位配发的。
房间最醒目的是两张单人床,放在卧室两边。卧室中间有根钢丝,钢丝上串着二十几个小滑环,滑环下吊着一丈多花布。上面绘着花鸟童子,古色古香,十分喜庆。拉开花布,卧室就被分割成两部分,俨然成为独立的房间。
“你洗完叫我一声,我在门口吸会烟。”许桥峰把热水放在床边,带上卧室的门。自己坐在门口,就像是那大门上的门神。
屋内传来一句慵懒声:“你进来吧”,
桥峰掐灭手上的大公鸡,推开门道:“早点睡。”
孙晓燕点点头,掀开蚊帐,坐在床上对桥峰说:“你也早点睡。”
桥峰将中间的花布帘拉上,端起洗脚水出门。他在水井边冲完澡后对着夜空中的星星发了一阵子呆,然后回房熄灯,爬上另一张床,不大一会就发出轻微的鼾声。
孙晓燕辗转难眠,耳中净是陈岚说的话。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好,却又拿不定主意,于是隔着布帘轻声问:“睡着没?”
许桥峰并没有睡着,那轻微的鼾声是他故意发出的。听见晓燕的问话,翻过身来对着布帘轻声说:“我知道你心思,你怎么做我都支持。睡吧,别再胡思乱想,伤神。”
孙晓燕抿着嘴露出微微笑颜,耳中传来桥峰一阵又一阵小小鼾声。这声音她听了十几年,甚至可以从中判断他是装睡,还是深睡。伴随她十几年的声音,非常祥和、宁静,让她有安全感,能催她入眠。
杂乱的心绪渐渐平静,她在桥峰的鼾声中进入梦乡。梦见一个男人拿着相机给他们一家三口拍照,那男人有些面熟,朦朦胧胧看不真切。她想上去看个究竟,桥峰拉着她的手示意别去。
那人像是变戏法般从相机盒子里抽出一张很大很大的相片,递给她微笑:“祝你们一家幸福。”
这回她看清是张旭,挥着手告别而去。
夜色渐渐深沉,弯弯的月牙发出柔和的光,落在孙晓燕美丽的脸上,眉眼之间露出娴静温雅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