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每天早上都很烦恼,因为每天他都得起个大早。无论寒暑,这晨练雷打不动。“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是爷爷叫他起床的口头禅,可今天早上把他从睡梦中拖起来却不是爷爷,而是和他一样爱贪睡的叔叔。先是小声而又反复地叮嘱他别忘记装病的事,然后叔侄俩才开始在院中晨练。
小宝心里苦啊,站在院里子好半天还没睁开迷糊的眼,只晓得机械地活动手脚,打起一套四不象的懒人拳。连那早起的燕子,也忘记去吃虫子,趴在窝沿边,免费看一出武戏,还时不时叽叽喳喳批评一番。
待赵虎头预备喊他两个时,惊奇地发现一大一小正练得虎虎生风,不由大叹:“今天的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晨练后援朝开始洗漱,朝下巴抹上厚厚的香皂,将短短的胡子茬刮得干干净净,又冲个凉水澡。回房对着镜子梳起浓密的黑发,先是来个边分,觉得不好看。又来个中分,还是不满意。再来个三七开,好像缺点什么。索性学着老爷子全向后梳,不行,太老气。又回到三七开,怎么看怎么别扭,像个汉奸似的。左梳来,右梳去,最后又回到边分上。
捯饬好一阵子才穿上军装,左右顾盼,自我感觉还行。戴上军帽,忽想到这样会把头发搞乱。得抹点香油就好了,抹上那东西又亮又顺畅。对,去抹点香油。瞧着院中无人,偷偷溜进厨房。
陈岚正煮水饭,忽见援朝进来,问道:“就饿了?还没熟呢。”
援朝讪笑:“不是,我看看要我帮忙不。”
“喝!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我家小少爷怎么突然变勤快来?有鬼,你肯定有鬼,是不是又闯了祸?”
“嫂子,别老小瞧我。怎么地我也是堂堂军人,怎么会去闯祸。”趁着陈岚不注意,援朝快速地往手心倒点香油,嘴里还说:“不要我帮,我就不帮,好心没好报。”
趁机溜出来,对着镜子摸啊摸,把个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这才满意地把军帽扣上。又跑到老娘房中,用手指挑点雪肤膏,脸上手上都抹点。然后对着他妈妈屋里的大镜子左照右照。衣服昨晚烫的,笔挺笔挺。皮鞋刚上过油,用绸布擦过,光可鉴人。脸上没见青春痘之类的点点,挺滑溜。后背,看不见,算了,估计也没多大问题。直到赵奶奶喊“援朝,你躲在我屋里鬼弄什么,还不快出来吃饭”这才结束其精心打扮。
一家人围在桌边各捧着碗,赵奶奶鼻子挺灵,问陈岚:“咸菜里搁了香油?好像没烧滚。”
“没有啊。”陈岚也纳闷:“我搁了点菜油,怎么会有香油味?”
援朝和小宝坐在一起,见小宝还没有行动,便用脚在桌下踢他,示意现在可以开始表演。
可小宝没会过意,反而问:“叔,你踢我干什么?”
“没踢啊,是碰到了。”王援朝心中这个气呀,使劲地朝侄子眨眼睛。
这下小宝明白过来,他突然放下碗,捂着肚子怪叫:“哎哟,我肚子疼。”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会肚子疼?”陈岚放下碗望着儿子:“你是不是偷吃了什么东西?还是没解手,涨得疼?”
“没有,哎哟,好痛。”
赵奶奶毕竟是从事医疗事业的,虽说现在当了干部做行政工作,但老底子还在,立刻蹲在小宝面前说:“告诉奶奶,哪儿疼?”
“这,这儿疼。”
赵奶奶摸着孙子指的地方:“是这吗?”
“是,哎哟,好痛……”
“这地方是阑尾,别是得了急性阑尾炎吧?”她站起身来对媳妇说:“得送小宝去医院看看。”
母子连心,陈岚忙道:“我去扶自行车。”
赵奶奶道:“你不是要陪金娣办事吗?”
援朝立刻接过话说:“我去,我送小宝上医院。爸,你帮我请个假。”
赵奶奶道:“请什么假,我还在医院上班呐,我背小宝去。”
王援朝大急:“妈,小宝挺沉,您背不动。”
“瞎扯,你十二岁那年把脚崴了,还不是妈背进背出。”
“可是……可是……妈,您现在老啦。”
“啪!”援朝后脑勺上挨了一下:“你敢说你妈老了,去做你的事,小宝我带医院去。”
赵奶奶望着孙子:“小宝,能走路不?走不了奶奶背你。”
小宝一脸无辜地望着援朝,嘴上应道:“能。”趁着大家没注意,偷偷地朝他叔伸出三根手指头,那意思是这事不能怪我,你可别忘了三碗肉丝面。
走进医院,看见穿白大褂的医生,小宝心里开始发怯。彭胜利拉着孙子奔着儿科主任办公室去,由于还没到上班的点,医院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护士和护工做着工作前的准备。推开办公室门,屋里没人,她又带着孙子去门诊。
这些地方小宝来过几回,但每次都让他痛哭流涕,打心眼里就不喜欢这,拉着奶奶手央求道:“奶奶,我肚子不疼了,咱们回去吧。”
彭胜利以为孙子害怕,安慰道:“小宝,不怕。你瞧电影中的英雄多勇敢,咱们小宝是大人,要向英雄学习。”
到了门诊,只有一位女医生在整理资料。彭胜利问:“你们主任呢?”
张淑梅抬头一看,彭书记她是认得的,只要在这医院工作的人,不认识彭书记的肯定没有。连忙放下手中的资料,站起身说:“主任在医学院开早会,马上就回来,彭书记有事吗?”
彭胜利觉得张淑梅有点眼生,笑问:“你是新来的医生吧?”
“是,我叫张淑梅,刚分过来,还没一个月。”
“我说怎么觉得眼生,”彭胜利笑道:“我孙子早上起来喊肚子疼,想让主任瞧瞧。”
淑梅自告奋勇道:“要不我先来看看?”
彭胜利原是想找位经验丰富,医术高超的医生,但在这等也是等,让她看看也好,也可以让新医生积累实战经验。
小宝记性好,认得张医生。为了保护好自己的屁股,他甜甜地叫一声:“阿姨好。”
张淑梅也认出小宝,拉着他的手,非常可亲地问:“小宝乖,告诉阿姨,哪儿疼?”
“现在不疼,好啦。”
“小宝最勇敢,咱们不能怕看病,只有坏人才会怕。小宝是小男子汉,怎么会怕看病呢,是不是,小宝?”
“嗯,”小宝直点头:“我不怕。”
“这就对,来,躺这儿,让阿姨听听。”
张淑梅挂上听诊器,让小宝躺在诊断床上。彭胜利指着自己身体说:“他早上说这儿疼,我怕是得了急性阑尾炎。”
张淑梅听一会,又用手按按各个器官部位,小宝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和蔼地笑道:“小宝,那天晚上电影好看吗?”
“好看。”说起电影,小宝就眉飞色舞,和淑梅讨论电影中的情节,并手舞足蹈地模仿其中的人物。
张淑梅突然问:“小宝,告诉阿姨,你早上哪儿疼?”
小宝正说的高兴,随手朝身上一指:“这儿疼。”
“小宝没记错吧?”
“没有,就这儿疼。”
彭胜利目瞪口呆,这哪跟哪儿呀。小宝指的部位和阑尾牛马不相及,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
望着奶奶疑惑的眼神,想起叔叔的交待,千万不能露馅,要誓死严守秘密。立刻装道:“哎哟,又疼起来了。”
张淑梅拿开小宝的手,自己按在一处不相干的地方:“小宝,是这儿疼吗?”
“是,就这儿疼。哎哟……”
又按在他刚才捂得地方:“这儿不疼吧?”
“嗯,不疼。”
又按在阑尾的部位:“这儿也不疼吧?”
“嗯,不疼。”
这下淑梅心中有数,附在彭书记耳边小声说:“小宝在装病。”
彭书记已经很大程度相信淑梅的话,疑惑道:“好好的,这臭小子为什么装病?”
张淑梅坏笑道:“我来问问。”
她坐到位子上,又让小宝坐在她身边,拿起一根铁条子:“来,小宝张开嘴,让阿姨看看,嗯,有些红肿。”
“小孩子有病就要诊,诊好了身体就会强壮。”张淑梅放下铁条子,装模作样地在纸上鬼画符,然后拿起纸条说:“小宝,跟阿姨来,咱们去打针。今天上午先打两针,左边屁股打一针,右边屁股打一针。下午再打两针,明天接着打。”
小宝一听要打针,就坐不住了。再一听还要打许多针,更坐不住。蹦起来朝门外跑,带着哭腔说:“我不打针,我没病。”
彭胜利拦住孙子哄道:“小宝乖,生病就要打针。打完针病就会好,肚子也就不会痛。”
张淑梅扬起手中的条子:“小宝最乖,不就打几针嘛。不怕,屁股打满了我们就打手上,手上打满了我们就打脸上,脸上打满了我们打肚子上。虽然打针有点痛,但我们小宝最勇敢,不会怕疼。”
小宝挣扎道:“我不打针,我没病。”
“你没病怎么会肚子疼?”张淑梅蹲在小宝面前坏笑:“肚子疼就是生了病。”
“我装的。”
“装的?为什么要装病啊?”淑梅很可爱,也很可亲:“是不是不愿意上学啊?”
“不是,是我叔让我装的。”小宝在心里道:“叔,这不能怪我,说好不会打针的。说话要算数,咱们是拉了勾勾,三碗肉丝面你还是要给。”
彭胜利哭笑不得:“小宝,告诉奶奶,你叔为什么让你装病?”
“我不知道,他要我装,说回头买肉丝面给我吃。”
彭胜利这个气啊:“臭小子,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她以为援朝玩心重,不想去军分区上班。
倒是张淑梅隐约觉得可能与自己有关,脸上有些羞红,暗怪自己不该问这么清楚。芳心如同鹿撞,生怕彭胜利瞧出端倪,心底下里还有些甜蜜。
好在彭胜利心思全在孙子身上,没留意到淑梅的异样。她替小宝整好衣服后,又跟张淑梅道声谢,拉着小宝的手说:“走,奶奶送你去上学。”
多好的计划,百密而一疏,全让老妈给破坏。小宝不会说出实情吧?这要是说出来,脸可就丢大啦。此时王援朝心里七上八下就跟蚂蚁在爬一样,实在憋不住了,找连长请个假,借辆脚踏车就往医院跑。
儿科走廊上到处都是人,或抱着孩子哄的,或搂着孩子喂奶的,哇哇的哭声此起彼伏。家长都有门心思,给孩子看病要找年纪大的医生。年纪大的经验足,医术好,让人放心。所以像淑梅这样的年青医生,只好给老医生打打下手。
王援朝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不敢进的样子早就落入淑梅眼中。她和对面的老医生告声假,走出诊断室问:“你来找小宝吧?”
王援朝嘿嘿傻笑:“他还好吧?”
“上学去了。”
“哦,那就好。我不放心赶来看看,既然没事我就回去了。”说完就想跑。
“站住,”张淑梅见走廊里的人多,小声说:“你跟我来。”
领着王援朝向楼顶走去,楼顶一层是医疗器械的仓库,一般少有人来。淑梅在楼梯拐角处问:“你为什么要小宝装病?”
援朝脑袋嗡地一声炸蒙,知道事情已经败露。脸上大为窘迫,红彤彤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这地面是水泥的,严实的很。心想她都看出来了,要不要向她表白?要是她拒绝怎么办?
直觉让张淑梅认为这个男人是在喜欢自己,就像自己对他也有好感一样。她觉得好笑,这大个子男人看上去英俊威武,可脸皮还真薄,自己一句问话就能把他臊红。
沉默,沉默,空气仿佛凝固,时间仿佛停止。月老正在编织红线,先缠在淑梅的脚上,又系在援朝的足间。望着这两位含情脉脉却谁也不开口的人儿,用手在他们面前晃了晃,叹口气道:“一对傻子。”
转身招呼梳着羊角辫的童子:“我们走。”
那童子捧着碗肉丝面大口大口的吃,看那面相,怎么长得跟小宝一个模样。月老骂道:“吃,吃,就知道吃。”拉着童子的胳膊,驾起祥云,从窗口飞出。
王援朝到底是个男人,下定决心,排除万难,鼓足勇气问:“晚上你有时间吗?”
“干什么?”
“我请你看电影。”
张淑梅心中窃喜,我就知道他是喜欢我的。这心中暗喜的事,嘴上也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喜欢我?”这话一出口她就后悔,要是把他吓跑怎么办?我怎么这样不知羞,一个大姑娘怎么能问的这么直白。
“嗯,”没想到王援朝根本就不假思索的回答:“第一次看见你,心里头就像是有东西给堵上了。”
“什么电影?”淑梅可不想再吓他,忙岔开话题。
“不知道。”
“不知道?”淑梅捂着嘴笑:“不知道你还请我看电影?”
王援朝摘下军帽,挠着头,现在他没心思顾忌头发乱还是不乱,傻笑道:“红旗电影院每天晚上八点钟就会有场电影,回头我来接你。”什么电影不重要,看不看电影也不重要,看人那是最重要的。和心上人待在一起,说说贴心话,比什么都重要。
“好,你七点钟来接我吧。在宿舍前面的小树林里等我,别让人看见。”
“好勒,”王援朝高兴地说:“我这就买票去,七点钟准来接你。”
在淑梅的目送下,他中规中矩地走下楼。离开她的视线,立刻蹦跳地跑出医院大楼。啊……天怎么那么蓝呢!云怎么那么白呢!太阳怎么那么可爱呢!真想放声高歌一曲。不行!得注意军人形象。
送走王援朝,张淑梅心里直打小鼓鼓:我怎么就不矜持点,这么快答应他,不会让她看轻我吧?下次,下次一定要矜持。记住,一定要保持矜持。张淑梅啊,张淑梅,你怎么把妈妈的话全忘啦。妈妈不是说过千万别相信男人的话嘛,他们不是好东西,当然爸爸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