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县医院院方非常重视这次手术,有了上次全员大抢救那场手术珠玉在前,业内对这场手术的探讨也变得善意而积极。
很少有人再质疑为什么要在苏县这样的小县城里做这么高难度的手术,程凉在苏县两年里做出的尝试引起了很大的关注和探讨,在县级城镇里发展医疗,需要发展到什么程度,可以做成什么样子,又一次变成了热点。
可能程凉在苏县的成就确实是个例,但是这样的个例可以引发业内更深层次更有专业度的探讨,这件事带来的意义本身就已经是程凉在这里三年奋斗的目标了。
甘老师的父亲为了扩大整件事情的关注和影响,甚至也用自己的人脉叫了媒体,在病房里千叮咛万嘱咐,说自己的病如果能下手术台就是奇迹,如果下不了手术台,他毕生的愿望就是能为妻子的家乡做一点什么。
哪怕给几个二十多岁的小年轻多接触重症的机会。
哪怕自己刚刚签署的遗体捐赠能够给别人带来一线生机。
从入院以来就非常豁达,把自己的每一天都当成倒计时的老人,在病床推出病房前,同护士说:“窗户先别关了,我出来的时候还想看看。”
那个冰冰凉凉很专业的程主任前一天晚上的话,甘老师的父亲到底还是听进去了。
如果能活,千万不要再苟活。
程凉在进手术室之前惯例抬头看了眼盛夏喜欢站的墙角方向,她正在和小白低头说话,程凉看过去,她似有所感地抬头,拉下口罩,对他用口型说了一句加油。
程凉是笑着进手术室的。
和周弦一起消的时候,周弦对外面乌泱泱的媒体还有些紧张。
程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跟他说:“我压力过大的时候,可能还是会看到黑雾。”
“所以万一我手术时在媒体面前对着空气开刀,你得掌握大局。”
他说的很平淡。
周弦举着手愣了能有一秒钟,被几方压力压得人都木了。
负负得正。
他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获得了得到一个指令就能马上精准执行的能力。
程凉这个人,到底还是了解他。
就像最初的最初,他去鹿城附属医院做规培生,被李副主任要求不要去填那些用药单的时候,那是程凉第一次同他说话。
他同他说,不用那么急着讨好导师,开不开用药单不是一个规培生应该要在乎的事。
这句话,程凉可能自己都不记得了,因为他只是路过听到了他和李副主任的对话之后顺口一句。
可程凉不会知道,这句不要急着讨好导师的话,在日后,变成了拉住他走入深渊的缰绳。
没必要,他只是一个规培生。
不需要,他能力足够就行。
就像今天这场手术。
诚然,程凉是主刀,他这三年做的事情已经让他变成了肝胆外科消化外科小有名气的外科医生,他有了一定的名人效益,在苏县这样的小地方被封了神。
而他,是一助。
主刀医生出现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反应并且第一时间给予帮助的一助。
外面的那些媒体,不重要。
他担心的手术中可能会出现的问题,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现在是一助,他的工作是做好程凉的辅助,并且在程凉出现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补位。
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为病人做手术。
重要的是,他们是医生,医生的本业只有一个,就是治病救人。
其他的,都只是医生这个本业衍生的,不得不进行的社会生活罢了。
甘老师的父亲是bi□□uth-corette3型,正常的手术流程是全腹腔探查后,常规行大范围肝切除,劈肝过程中需要精细解剖,切凝结合,减少断面出血。所有标本切除完毕后进行消化道重建,再根据需要进行胆管整形。
可随后他们在腔镜下发现主干受侵犯,程凉决定术中转开放手术。
[1]整个术中出现一次了大规模出血,程凉还真的就在手术中途突然停顿了一下,周弦发现他闭上了眼。
也不知道是病情复发还是疲劳,再次睁开的时候脸上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
要不是在一起手术的人,哪怕是事后手术镜头慢放,估计都不会发现这一秒钟的不对劲。
周弦接住了这一秒。
十二个小时的手术,所有人都精疲力尽,可到底,这次手术终于成功了。
苏县这个边陲县城,完成了很多四五线城市都无法完成的手术,一时之间手术室外都是欢呼声。
花团锦簇,周弦用胳膊肘捅了捅程凉的手臂:“这边收尾了就赶紧回鹿城吧。”
周弦对着镜头摆出一个标准医生笑容:“我在鹿城等你。”
程凉第一眼没从人群中找到盛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鹿城那边还有一堆烂摊子。”周弦笑得更加标准。
程凉这次被拉回了一点注意力,拧眉:“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林主任说了,你这次手术成功回去以后他直接就放权退休了。”周弦保持微笑,用腹语飞快的打击程凉,“三年前那次大清扫,现在医院里都是窟窿,你回去就是个填窟窿的。”
程凉:“……”
“我之前觉得你不行,现在觉得你可以了。”周弦也不知道是夸他还是损他。
程凉:“……谢谢。”
闪光灯终于停了,院长在冗长的讲话,程凉手里拿着院长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红领巾献上来的花,问周弦:“看到盛夏没?”
他只看到了小白。
“厕所吧。”周弦说,皱着眉,“不过我也没看到西西。”
说好了手术出来请他吃冰棍的。
院长还在读那一沓长长的感谢名单,程凉仗着自己个子高,伸着脖子踮着脚往人群外看。
人群之外是一条通向门诊的走廊,大部分都在这边看热闹,走廊里只有两三个人。
盛夏在走廊里。
她被一个彪形大汉拎小鸡一样拎在墙角。
程凉脑子嗡得一声,等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跳过临时搭起来的记者问答台,拨开人群往盛夏那边冲了。
他身后很安静。
盛夏察觉动静抬头,眼底很惊慌。
他从来没有看到盛夏那么惊慌的眼神,于是跑的就更快了。
他在想,是不是那群不靠谱的摄影师在为难盛夏,纪录片在收尾了,盛夏最近在跟他们算日结的钱。
盛夏就看着程凉从远远的人群簇拥的那一端几乎瞬移一样冲到她面前,手里捧着的那束鲜花花瓣漫天飞舞。
/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难怪,上次在提拉婆婆屋子里喊了一声程凉,他能立刻出现。
他自己有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的短跑才能。
做医生可惜了呀。
“什么情况?”程凉冲过来才发现手里还拿着半秃的花束,随手一丢,把扯着盛夏卫衣帽子的彪形大汉往旁边一拉。
彪形大汉没动。
盛夏眨眨眼。
程凉和那个彪形大汉对视。
……
说真的,他的个子在北方都算高的了,但是他和这个彪形大汉对视的时候,发现他还得稍微抬个头。
一拳能把他揍地底下的那种身材,还高,平头,脑门后头还有一条长长的疤。
属于冲着孩子一笑能让孩子做一辈子噩梦的那种长相。
程凉:“……”
他,记得这个长相。
一旁的盛夏拽拽程凉扯着人彪形大汉的手,很小声的:“这是我爸。”
程凉松手。
……
对,这就是盛夏爸爸的长相。
“……臭小子跑的还挺快。”这魁梧的汉子扯扯嘴角,说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身材的话,“吓我一跳。”
程凉:“……你爸,不是在埃塞俄比亚吗?”
他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多嘴问那么一句,但是这个疑问发自肺腑。
不是说,过年了才回来吗?
那么远呢……
他都还没开始考虑被揍的姿势呢……
“他们来北京开个会,就顺便绕过来看看我……”盛夏抿嘴,改口,“我们。”
还是突袭。
就半个小时前。
还没怎么叙旧呢就被程凉冲过来打断了。
程凉已经木掉的脑子很迟钝的在想,盛夏说的是……他们。
……
他机械化的转头,看到了彪形大汉旁边一脸你完蛋了的幸灾乐祸的唐采西,以及,唐采西旁边的女人。
也是短发,和盛夏差不多高,盛夏长得和她起码有八分相似。
“你那边的采访是不是还没做完?”那女人看着程凉问。
程凉回头。
那一头,被打断了冗长感谢名单的院长正一脸呆滞的看着他,然后就是记者。
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程凉又把头转过来。
“……你先过去把采访做完。”盛夏拽着他的衣服拉了拉,“其他的一会再说。”
程凉看着盛夏,耷拉着眼角,可怜兮兮的看着。
“去吧去吧。”盛夏看着他笑。
于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地球的程凉就僵着身体走了,走了一半回来,弯腰把那束已经摧残的只有枝干的鲜花拿上,面无表情的用同样的姿势跳上采访台,走到周弦旁边,站定。
假装没事发生。
假装没有听到他回去捡花的时候盛夏爸爸还问了盛夏一句,这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
他好像……全程都忘记和他们打招呼了……
……
…………
算了,人一辈子很短,熬一熬就过去了。
旁边的周弦估计嫌他丢人,试图往边上走一步孤立他。
程凉木着脸拉着周弦的裤子,木着脸跟他说:“你敢往边上走我就把你裤子脱了。”
一起死。
周弦:“…………”
旁边的院长咳嗽了一声,拿出见惯大风大浪的勇气,拽着那个冗长的稿子,决定从头读起。
这下再也没有人觉得院长啰嗦了,所有人都在院长漫长的感谢里寻找自我。
只有对师姐一直很崇拜的小白决定要给师姐挽个尊,于是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群,在那帮年轻医生群里发了一句:【哈哈哈哈哈,程主任估计是手术做傻了,哈哈哈哈哈。】
干巴巴的,隔着屏幕都能感觉到挽尊有多强行。
医生a:【……】
医生b:【……原来程主任和盛导的事还是秘密吗?】
医生a:【……前天,他们在三楼露台上接吻,我在医院里都能看到。】
医生c:【……昨天他们在一个房间睡的啊……】
医生d:【……这是秘密?!】
医生b:【……我一直以为是他们不爱在医院虐狗,为了尊重我们才躲起来的。】
小白:【………………哦。】
医生a:【所以程主任刚才是在干什么?冲过去了为什么又要冲回来?】
小白退出群聊。
程凉是真的在梦游。
他觉得他可能还回答了几个记者提问,有可能还挺幽默,因为记者都很善意的笑了。
记者会结束,他手里还捏着那束花……枝。
盛夏和她父母还有唐采西都已经不在走廊了,盛夏给他发了条消息,说她先带父母去宾馆。
她没说要带她父母住在小白屋。
那条微信发的也仓促,都没有表情符号也没有表情包。
他拿着手机,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脸,然后才颤颤巍巍的拨了盛夏的电话。
盛夏接的很快。
“住在哪家宾馆?”程凉直接问了。
“苏县宾馆。”盛夏说,“刚办理了入住,不过他们就住一晚上,明天下午就走了。”
“晚上一起吃饭吗?”程凉又问。
“你走的开吗?”盛夏问他。
手术刚做完,他应该还有很多事情得忙。
“走得开。”程凉答得很简单。
“那你等一下。”盛夏那边应该捂住了话筒。
程凉站着打的电话,现在也是站着的,罚站一样贴着墙角。
“程凉……”盛夏语气明显软了,程凉想,她可能是避开到她父母听不到的地方继续打电话了,“我爸妈要单独跟你吃饭。”
“好。”程凉马上点头。
盛夏安静了一会。
程凉也跟着挺直了背。
隔着电话,他却在那一瞬间明白了盛夏安静的原因。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哑了,他说:“盛夏,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退了。”
只要盛夏还要他。
不,不管盛夏还要不要他,他都会站在盛夏回头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盛夏很轻很轻的嗯了一声。
“别担心了。”程凉总算因为心疼找回来一点理智,“反正我手术做完了,让你爸爸一顿不行就打两顿。”
说的好像自己这身板能扛得住她爸爸两顿揍似的。
盛夏:“……嗯。”
“你爸妈喜欢吃什么?”他彻底缓过来了,十二个小时手术又被一通惊吓后,他可能突破人体临界值了……
反正,现在大脑清醒得很。
他之前做了值得揍的事,接下来,就是要去挨揍的。
盛夏的父母没跟他客气,报了菜单。
盛夏妈妈点了烤全羊,盛夏爸爸要了一份青菜沙拉。
……
程凉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两种东西放在一个店里倒腾出来,只能再次求助医院里的本地医生。
本地医生帮他打了几个电话,好不容易才订到一家烤全羊的店,店老板答应给他弄一份加了奶酪的凉拌青菜——勉强算是沙拉。
然后程凉就回家,把胡子刮干净,又洗了一遍头,出门的时候带上了盛夏放房间里的擎天柱小公仔,丢自己包里,钱包里插满卡。
于是壮胆的东西也全了。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那辆吉普车已经脏的只剩下车轱辘了,洗车来不及,于是只能叫车。
一通折腾,掐着点到了苏县宾馆,大厅里,盛夏的爸爸还拽着盛夏的卫衣帽子。
……
程凉发现可能盛夏喜欢这样玩。
半拎起来就跟小鸡仔似的在空中晃荡。
一家三口加上唐采西四口和乐融融的,看到他从门口进来,她父母就瞬间敛了笑。
……
程凉捏了捏钱包,再拽了拽擎天柱的脚,带着笑迎了上去。
“叔叔阿姨。”他先喊人。
希望他们忘记他下午从采访台上冲下来带着花瓣飘过来的傻样。
但是没有。
盛夏爸爸呦呵了一声,说:“这次没花瓣特效了。”
程凉:“……”
唐采西憋笑憋得脸都红了,碍于闺蜜情谊只好上前帮腔:“真不带我和夏夏去吃饭吗?”
“带你们去干什么?”盛夏妈妈穿上外套背好包,“两个小姑娘,一会插科打诨的就把我们带沟里去了。”
盛夏妈妈很了解唐采西。
“我们不小了。”盛夏刚被爸爸从半空中放下来,两手还缩在卫衣里,这话听起来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你今年多大?”盛夏妈妈直接扭头问程凉。
程凉:“31。”
盛夏妈妈再回头看盛夏,教育她:“这才叫不小了。”
盛夏:“……”
程凉:“……”
“走吧。”盛夏妈妈看着程凉,“咱们聊聊去。”
聊聊你当初怎么把我女儿丢在也门自己跑了的心路历程。
聊聊,他们宝贝女儿的心上人,到底靠不靠谱。
打一顿不够,打两顿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