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凉是冲进来的,几乎是盛夏第二声你快来的尾音还没消失,程凉就蹿进屋子了。
第一反应是抓着盛夏肩膀上上下下看,喘得厉害也没来得及问她怎么了,她远远的那一声还带着哭腔,他吓得手都在抖。
“不是我。”盛夏被程凉煞白的脸色吓到了,重复,“不是我,是婆婆。”
程凉喘了一秒才把这话过耳,手脚有些脱力,也低头看到了抓着盛夏鞋子的婆婆。
盛夏已经先他一步打开了手机照明,方便他检查病人。
程凉伸手把墙上的灯也打开了,蹲下的时候,盛夏看到他满头的汗。
其实村头过来也有几百米的路,他真的是飞过来的,她这一口气都还没喘完他就蹿过来了。
“怎么样了?”盛夏也跟着蹲下。
“意识还在,我出去叫人把她先抬出去。”程凉和婆婆简单交流检查之后再次看向盛夏,“你没事吧?”
“没事。”盛夏摇头。
她还没来及被吓到,相比而言更加让她惊讶的是程凉为什么能跑那么快。
也可能是惊吓过度了。
所以她脑子里正在算这两三百米的路这人这么几秒就出现是不是不太符合常理。
婆婆已经被程凉放平平躺在地面上,他伸手解开了婆婆脖子上的扣子,村长喊了几个相对年轻但是看起来其实也有六十多的老人过来,三四个人,用程凉刚才用床上被单做的简易担架把婆婆抬出了屋子。
“先放我车后面。”村长听得懂简单的普通话,程凉打开车后座的车门,动作利索的把吉普车后座弄成了一个能平躺的位子,婆婆放上去之后,他顺手就帮她绑好固定完成。
动作太利落了,看起来像是做过很多次。
村里的人也还算平静,尤其村长,放平婆婆的动作看起来也像是做过了很多次的样子。
“都是老人村,来送药送多了就难免会遇到需要急救的病人。”程凉上车前又拿着急救包测了婆婆的血压,低声问了婆婆一些话,还抽空跟盛夏解释,“我那后座经常有病人,有时候来不及洗。”
顿了顿。
“那天晚上确实有点脏,所以就没让你坐。”
盛夏也顿了顿,那天晚上后座的那些痕迹,应该是消水洗出来的,又白又黄的。
“走了。”程凉上车系好安全带,“你正常开就行,不用开太快,婆婆精神还可以,生命体征也还算平稳。”
他怕盛夏开车有压力,想了半天又说了一句:“如果中途有变故,我车后备箱有一套急救包,停车在路边先急救也来得及。”
盛夏没回答,系好安全带车子一个很平稳的一百八十度转弯,卡着超速点冲了出去。
程凉:“……”
“我连油罐车都能开。”盛夏看起来非常游刃有余,“前年去阿富汗看我妈妈还顺手开过装甲车。”
程凉:“……你,厉害。”
真的厉害,车速那么快路况也一般,后座的婆婆愣是连震动都没震动一下。
也难怪那天他说路况复杂不放心小师弟要去机场接她,她一脸真用不上他的样子。
讲真程凉觉得自己平时坐的急救车都没她稳。
“这三个月。”程凉抓着副驾驶旁边的把手,求才若渴,“你都陪我来送药吧。”
盛夏:“…………”
“我给钱,不走公账。”又被盛夏甩过一个土坑,程凉声音飘了一下才落地。
……
盛夏被逗乐,紧绷的神经这才松了点下来。
“婆婆怎么了?”她才想起来问。
副驾驶座还固定着机位,这个素材得拍。
“腹痛,估计内出血。”程凉回答,“本来腿脚就不太好,起来的时候就摔了。”
其实他能拿到的信息也不多,想着盛夏问这个问题估计是得存素材,又说了一句:“阿婆平时有抽烟喝酒的习惯,体质一般。”
盛夏:“……”
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我平时不喝酒也不抽烟。”她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
程凉大概是没想到盛夏会直接回答他,抓着扶手看了盛夏好一会,笑了:“那就好。”
想了想:“我平时也不喝酒,但是烟抽得凶,该戒了。”
盛夏:“……哦。”
“抽烟是被老林带的。”程凉接着说,“他抽起来没数,刚来新疆的时候天天云雾缭绕的,我想着与其抽二手的倒不如一起抽。”
盛夏:“……”
“其实我一开始也抽烟,读书的时候学的。”程凉只安静了能有一秒钟,又开口了,“后来戒了一次。”
盛夏十分无语的看了一眼摄像机位。
“又不能用?”程凉秒懂。
盛夏:“……你说呢?”
程凉坐直:“阿婆是上腹胀痛。”
盛夏:“……”
程凉:“这样接上中间那段可以剪掉。”
盛夏:“……你跑步百米多少秒?”
反正都毁了,三个月的跟拍期,素材容错率还挺高的,盛夏索性问了别的问题。
“啊?”程凉没反应过来。
“你刚才跑过来很快。”盛夏说。
快到她现在脑子里还在想百米跑几秒钟算不算正常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程凉反应过来了。
但是这个问题,他却没有回答。
他其实还是腿软,那一瞬间脑子都炸了,一片空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跑过去的。
回答不了。
盛夏也没有再追问。
因为盛夏过人的车技,回苏县医院并没有用太长时间,程凉在路上就联系好了急诊室,车子刚刚开到就有人把婆婆送进了急诊大厅,盛夏停好车,程凉人已经在诊室里了。
苏县医生少,能用的医生基本都当全科用,盛夏整理了急诊室刚才定点拍的视频,打算把这个急救病人跟到底。
那婆婆抓着她鞋子的手,她记忆犹新。
“患者七十二岁,女,有高血压病史,规律服用厄贝沙坦氢氯噻嗪片五年。十二个小时前就出现过上腹胀痛,伴发冷出汗,疼痛持续了一个小时后自行缓解。”程凉正好在诊室同几个年轻医生说话,看到盛夏过来,冲她点点头,“两小时前疼痛再次发作,还是上腹胀痛,疼痛加剧,双侧肩膀酸胀,无法站立。”
“全腹ct平扫的情况是肝右叶占位伴出血,肝硬化,腹腔积液。”
“现在急诊这边收入院的症状是肝占位破裂出血,有没有人来说一下患者下一步的治疗方案?”[1]
程凉不算是特别严苛的导师,几个年轻医生不怕说错,七嘴八舌讨论的还算热烈。
专业内容,在场又都是医生,英文缩写满天飞。
盛夏也只能从程凉的表情和现场的气氛来猜测那个婆婆目前的情况。
应该,不太乐观。
医院里生死常见,有时候同一个病房的病友同一天手术,前一天还约好了出院后去山青水秀的地方聚聚,过一天就天人两隔。
盛夏也是这次接触到医疗系统才知道原来医生看病并不是方案固定的,一个胆结石都能有好多种治疗方案。
外科手术也不是简单的哪里长东西就割哪里,人类有很多病症无法治愈,也有很多未知还未曾探索。
医生们治病,也会坐在一起会诊讨论治疗方案,有时候遇到复杂病症,全院会诊的事情也会发生。
会诊一般都会产生很多讨论方案,会议结束填写一个会诊意见或办理转院。
结束了,就会有个拍板人。
而在苏县,和肝胆外科有关的拍板人,就是程凉。
这种压力,是无法想象的,因为他们讨论的不是什么项目,而是人命。
程凉签字签下的,有可能就是一个人的生死。
盛夏很难切身体会程凉的压力,只能在镜头下看到他一到医院以后就变得正常的肩膀,看到他用很肯定的语气跟那些年轻的医生说,你们这个方案可能存在哪些问题,病人还需要哪些检查。
需不需要手术。
病人家属情况如何。
哪些药是可以进医保的。
这些琐碎的背后藏着无尽压力的每一个工作,是一个医生要面对的日常。
盛夏知道自己有些走神。
她喜欢从这些镜头下去剖析更深层的东西,她能从看起来繁复无聊的记录拍摄后面找到连接点。
可是这次走神,最后被程凉逮到了。
旁边的年轻医生笑着扯了扯盛夏的袖子,压低声音说:“盛导,程主任考你了。”
盛夏抬头,一脸茫然。
程凉正笑看着她,问她:“盛导,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婆婆来医院的时候,左手有没有带东西。”
盛夏拧眉,摇头,语气肯定:“没有。”
婆婆是左手抓她鞋子的,那个场景都刻到脑子里了。
想了想,调出摄像机里的画面交给程凉:“你看画面里也没有。”
程凉没看画面,拍了拍盛夏的肩,笑着和其他人说,语气挺骄傲:“看到没,这才是观察力。”
众人都笑了。
盛夏:“?”
要散会了,几个年轻的医生开始讨论去哪里吃饭,程凉弯腰侧头跟盛夏低声解释:“刚才婆婆清醒过来说自己手上的镯子掉了,几个医生有说看到的有说没看到的,就想和你确认一下。”
盛夏:“……”
她走神太久了,居然都没听到这一段。
“这种会,我下次去你们放定点摄像机的地方开吧。”程凉说,“都是专业术语,你在旁边听着也无聊。”
“不用。”盛夏马上摇头。
“抱歉,我刚才走神了。”她先道歉,再表明立场,“这次拍摄的重点在教学,可以公开的教学会我还是在现场感受一下气氛才好把握剪辑。”
“行。”程凉递给她一杯水,盛夏接过,放下摄像机揉揉脖子。
她那个便携摄像机再便携,举一整天胳膊估计也够呛。
他看她那个小师弟大部分时间用的都是定点摄像,天天在医院角落里画叉叉,特别有导演的样子。
反而是盛夏,说了跟拍就是跟拍,几乎全程都在拍,不玩那些虚头八脑的摆拍,也从来都不在他工作的时候说话。
他一开始还担心自己这边的内容专业性太强可看性太弱,几次停下来要跟她解释专业术语,都被她摇头阻止了。
丁教授当初说二十四小时跟拍肯定给他拍出没人跟拍的效果,他当时还不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盛夏跟拍了一周,他终于懂了。
有时候干起活来都会忘记盛夏的存在。
但空下来就会想起,她还没吃饭。
塞给她一包饼干,又想起她包里吃了一半的面包。
“晚上一起吃饭吧。”程凉说。
盛夏自从跟拍后就一直是和跟拍团队一起吃饭的,那群之前把她堵在门口的摄像师,还是一边看不上女导演,一边抱怨女导演小气。
明明菜色比之前丁教授在的时候好了不少。
程凉好几次经过都听到摄像师在说盛夏的闲话,盛夏就在旁边跟拍,眉头都没挑一下。
性别歧视这种男人这辈子很少有机会切身体会的东西,这两天在盛夏身上看到太多了。
“不了。”盛夏摇头。
工作结束,她放松不少。
她说:“我今天和小白去吃乔迁宴。”
程凉:“……什么?”
“毕竟搬家了。”盛夏笑笑,把东西都收拾好,回头冲程凉挥挥手,“如果有需要跟拍的内容,给我电话。”
她也不是真的那么无所谓。
她今天晚上,挺想一个人待着的。
庆祝乔迁,哀悼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