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刺眼。
穷谷村的一条蜿蜒小路上,碾过轮胎的痕迹。
路上没铺沥青,只是布满了黄泥,冬季狂风席卷,黄沙漫天,夏天大雨淋漓,坑坑洼洼。
村民想去距离最近的泰达城,只能乘上这辆被城市淘汰的,至今还在烧煤油的老式公交车。
前些年,穷谷村的村民曾恳求泰达城的战神公会帮忙铺一条马路,方便村民进出城市售卖罗塔果和购物。
战神公会果断拒绝了,就如他们曾经拒绝救一个误入地下城的三岁女孩一样。
邓枝身穿工装裤和冲锋衣,背一只黑色的背包,头上戴着口罩和鸭舌帽,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
她低调地行走在大街上,阳光照不进她的眼睛,道路两旁的烟火气息与人声鼎沸皆与她无关,她只是向前走着。
亲眼看到厄迪夫死亡后,她失去了方向。
她这一生痛苦的根源是来自于厄迪夫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如果是,那么她人生的意义已经结束了,她没必要活着,没必要继续痛苦。
如果不是,那么她的仇人还有谁呢?
是谁将母亲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又将她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想不出答案,只好四处寻找。
有腺体在,【断肢再生】能力很快将她恢复了原貌,她将母亲送去火化,把骨灰背在包里。
她走了很多个地方,最后竟不知不觉的,回到了家乡。
这是她一直想要逃离的地方,也是困囿母亲一生的地方。
她不知道母亲是否想回去看看,但或许,这里会有她想要的答案。
高速列车只通向泰达城,想要回到穷谷村,得等晚上五点的蓝皮巴士。
走在泰达城里,童年的记忆一点点涌进脑海中,她在这里上过学,在集市上用午餐换过一只粉红色蝴蝶发圈,去过同学坐落在城中心的家,也在地下城招募市场上羡慕的停留。
“妈妈,我们到泰达城了。”邓枝对着身后的背包说。
背包不会给她回答,但只要在她身边,就能让她安心。
突然,从街对面走过来一个肩宽体阔的年轻人,他闷头拨动打火机,点上一只雪茄,雪茄还没点着,他就撞上了邓枝的肩膀。
他吓了一跳,雪茄应声落地。
“操,你他妈长没长眼!”他立刻龇出一口黄牙,冲邓枝骂骂咧咧。
邓枝垂了垂眸,只是径直往前走,并没搭理他。
厄迪夫的死亡和她息息相关,联邦政府始终没放弃捉拿凶手,她不宜在人前暴露。
“丑逼。”他朝邓枝的背影又骂了一句,自认晦气的用脚将雪茄碾碎。
街旁流浪汉眼馋的目光顿时变成失望。
年轻人满意地看着流浪汉的情绪被他轻易操控,突然,他在流浪汉群里,注意到一个摆摊卖罗塔果的老瞎子。
罗塔果是穷谷村的特产,那里家家户户都会种植,到了收获的季节,果子会变得非常便宜,因为交通不便,村民会想尽办法往外卖。
很多人就如同这个老瞎子一样,摘了果子,坐上蓝皮巴士,一路晃悠到城里,寻个墙边的角落,摆摊卖完,晚上再坐车回去。
她靠墙坐着,缩着手脚,果子装在一个蓝粉色的编织袋里,橙黄橙黄的,看着饱满又甘甜。
的确是品质不错的果子,以至于周遭的流浪汉仗着她看不见,时不时将手伸进编织袋里,偷一两个吃。
年轻人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他将打火机和雪茄收起来,目光落在老瞎子皱纹纵横的脸上。
他当然是不缺钱买果子的,可他不喜欢做冤大头。
这帮流浪汉都光明正大的免费吃,他凭什么要花钱呢。
他朝老瞎子走过去,手插着兜,吊儿郎当问:“多少钱?”
“十块,一兜十块,全是好果子,可甜了。”老瞎子操着浓重的乡音,人也精神了,她担心客人听不懂,还抬起黑黝黝粗糙褶皱的双手比划着。
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到了这个点还没有人来买,她急于将果子卖出去,再晚一些可能就赶不上回去的蓝皮巴士了。
年轻人嗤了一声:“这么点果子你也好意思卖十块?”
老瞎子呆了一下,忙伸手向编织袋里摸去。
一摸,她愣住了。
果子少了很多,上面一层都已经空了。
街上太吵,她甚至不知道果子是什么时候被拿走的。
她连忙拢起袋子,生怕果子再被人偷走,然后局促地朝年轻人比划:“那那五块。”
年轻人乐了,他舔了舔后槽牙,把从商场里带出来的购物小票掏出来。
“行啊,五块,你收好钱。”
他将购物小票递过去,伸手去拽老瞎子的编织袋。
一旁围观的流浪汉发出幸灾乐祸的窃笑。
老瞎子的手摸到纸一样的东西,就将编织袋松了手,然而当她想揣进兜里时,却突然发现钱的大小不对,太窄了。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于是立刻从墙角站起来,向前追去:“这不是钱!我不要这个钱!你把果子还给我!”
嘈杂声干扰了她的判断,她也不知道年轻人在哪儿,只盲目地朝马路上扑去。
“你给我的不是钱,骗子!没良心!果子还给我!”
她不管不顾的到处乱撞,边走边喊,可惜她浓重的口音很少人能听得清,路上很快传来尖锐的鸣笛声和刹车声。
有人降下车窗怒骂:“找死吗!看点路行不行!”
“我看不见!”老瞎子拍着大腿委屈的哭道,她一哭,脸上皱纹就更加深得皱在了一起。
“看不见去道边站着!”惊魂未定的司机吼道。
走在前面的邓枝停下了脚步。
她的眼神晦暗阴郁,像是笼着一层灰色的雾。
她一直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更不爱多管闲事,她始终觉得,她已经不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介于人间与亡灵界的灰色地带。
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老瞎子的哭声实在是太像母亲了。
像母亲的油鸡腿被洒了沙子的时候,无助的,委屈的,绝望的,伴随着身边幸灾乐祸的笑声,与怒骂,与叫嚷。
她的脚步先于大脑退了回去,马丁靴踩在地上,将碎石碾出细微的声响。
年轻人哼着小曲穿过人群,想掏出个果子吃,但又嫌弃编织袋太脏,与其吃这种有可能会拉肚子的东西,还不如去咖啡店喝杯果汁。
想罢,他随手将编织袋抛了出去。
然而几秒后,他并没有听到编织袋落地的声音。
他有些诧异地扭回头去,就见编织袋落在那个戴口罩的女孩手里。
女孩披着头发,戴着鸭舌帽,一身灰黑,连眼睛都看不见,但从袖子里伸出的手指,却纤细而白皙。
这样的一只手惹起了年轻人的兴趣,或许帽檐底下,并不是一张不敢见人的丑脸。
“哟,你他妈干嘛,看上老子了?”年轻人挑衅道。
对于明显弱于自己的人,他丝毫不惮于暴露自己的阴暗面,因为她们除了被自己欺负哭,也做不了别的了。
看着她们哭就很有乐趣,让他有一种想要赞美丛林法则的冲动。
“杀你。”邓枝冷淡道。
“嗤,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是什么觉醒者吗?你就杀——”年轻人嚣张的讽刺还未说完,就看到一只黑色的虫子落在自己脸上。
他皱起眉,猛地拍向自己的脸。
啪!
响亮的巴掌后,黑虫却消失不见。
周围看热闹的人见他自扇巴掌,不免暗自取笑。
“呵,昆虫系觉醒者,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老子可是——”
他恼羞成怒,然而话又没能说完,因为他看到了街边人逐渐恐惧的眼神,他们收起偷笑,仓惶后退,目光颤抖地望向他的身后。
身后?
身后有什么呢?
他疑惑的向后望去,只见一团黑色的虫雾悬在他身后,他的眼睛蓦然睁大,瞳孔近乎缩成针尖。
“我操!”
他刚一张嘴,虫雾就向他袭来,从他口鼻,双眼,耳朵,任何有孔洞的地方钻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突然发出凄厉的惨叫,抱着脑袋就地翻滚,并疯狂向四周爬窜。
人群呼啦散开,留下他狼狈的,在大街上哀嚎求饶。
没过多久,他的声音消失了,虫雾飞走,马路上只剩一具骨架裹在价格不菲的衣服里。
昆虫系s级觉醒一阶能力【蚀骨吸髓】。
邓枝发现,她似乎还没听到他是谁。
不过这不重要,她将编织袋塞进老瞎子手中,挤开人群,漠然离开。
她的确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就是战神公会会长的儿子,早有耳目将街上发生的事通知了会长,他此刻正带着公会的干将急速朝此处赶来。
邓枝沿着泥泞的小路向穷谷村的方向走去。
家里应该还留着些东西,母亲的东西,她想要收拾一下,至少,不要再放在那里了。
天色微沉,邓枝才走到熟悉的家门口,她发现他们家大门被铁链锁着,墙上用红漆画满了类似符咒般辟邪的东西。
短短两年内,邓家死了个干干净净,就连同姓的叔伯都没能幸免,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家人是被鬼索命了。
村里人迷信,便在这里画了符咒,希望镇压住房子里的鬼。
邓枝还真没有力大无穷的本事,无法,她只得从墙上翻进院内,进入自己昔日的家。
倒也托了鬼的福,家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着,没有人敢拿。
她的目光扫过院子和屋里的种种,看见那柄熟悉的斧头。
她就是在这里,将叔伯和父亲劈了的,就像星大新生进地下城里,劈那些恶扑者和哥布林一样。
这里何尝不是另一座吃人的地下城,脆弱的人类要经过一路砍杀,直至取了最高等级异兽的性命,才得以脱逃。
她背过手,抚向身后的背包,喃喃问:“妈妈,你当初是怎么把我带出地下城的呢?你甚至连觉醒者都不是。”
“而我明明是s级觉醒者,却无法将你带出这座地下城。”
邓枝在家里住下,她需要从熟悉的环境里获得温暖,这里到处都是母亲出现的影子,它们仿佛依旧存在,每日在她眼前。
她只是看着,就觉得自己还算活着。
等她积蓄够了温暖,她想要离开联邦,去太平洋孤岛国,或者去极地冰川组织。
她对外是一个已死的人,自此消失,才不会给黑灯会带来麻烦。
然而此刻她并不知道,战神公会已经盯上了她,会长一通电话,打去了蓝枢二区。
她在家里住了一段日子,生活古井无波,母亲的东西都被她收拾好,她准备彻底离开这里了。
就在这时,画满红色符咒的院门被人敲响。
邓枝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向大门望去。
她这里,怎么会有人来呢,她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粗重的铁链已经被她用斧子劈开,此刻上面没有任何锁,她却根本不用担心会有人伤害她,这个小村子,百年也出不来第二个s级。
“谁?”邓枝问。
敲门声还在继续,没有回答。
她皱起眉,走过院子,将铁门拉开。
只见在泰达城遇到的那个老瞎子站在她面前,怀里抱着一袋新鲜的罗塔果。
老瞎子朝她微笑,慈眉善目,粗糙的手指指了指罗塔果,随后就摸索着向邓枝递去。
“谢谢,我不用。”邓枝推辞。
老瞎子摇头,执意要递给她,浑浊的双眼隐约浸上泪光。
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感谢,只是拼命推着手里的果子,她的手指头上有不少切菜留下的刀痕,这对一个瞎子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好吧。”邓枝心软了。
她无法拒绝老瞎子的泪光,她的可怜,她的苍老都太像母亲了,无法弥补的遗憾在邓枝心里留下巨大的阴影。
邓枝接过果子,转身想要去房中取钱,她可以将纸币悄然塞到老瞎子身上,反正她也看不见。
然而她刚一转身,却猛然意识到不对。
即便老瞎子是穷谷村人,但怎么知道她也在这里呢?怎么知道她是出手的那个人呢?
她当时明明,连声音都没出。
太大意了!
邓枝神经倏地绷紧,周身汗毛耸了起来,她忙抬手催动异能,然而已然来不及,一柄稀铅矿匕首狠狠从她后背捅了进去,又从右肋刺出,她感到一阵剧痛,身上的异能全然失效了!
“啊!”邓枝躬下身,痛苦悲鸣,鸭舌帽从她头顶滚落,满头的青丝散了开来,在风中乱舞。
她挣扎着向前爬,想要捡起地上的斧头,然而院门外迅速窜进来一群荷枪实弹的稽查队员,将枪口对准她的脑袋。
一只长靴毫不留情地踩向她的后背,坚硬的靴底齿纹碾着她的皮|肉和骨头。
邓枝的血源源不断流进院中的泥土里,由于稀铅矿的限制,她无法发动【断肢再生】技能。
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
信息素的味道散去,原本弱小无害的老瞎子变成了蓝枢二区副官李辰风。
他扔掉已经空荡荡的信息素储存管,惋惜道:“用一管少一管了。”
毕竟克洛娃已经死亡,没办法再抽取异能信息素了。
有稽查队员迅速给邓枝扣上稀铅矿手铐脚铐,李辰风挪开皮靴,蹲身,将自己的匕首从邓枝身体里抽了出来。
邓枝猛烈颤抖,唇色苍白,鲜血大汩大汩地涌出来。
“副官,要不要帮她止下血?”
李辰风沉着脸道:“不用,留一口气就行,她也不是很重要。”
“唔啊!嗯唔!”邓枝低吼着,她的五指深深抠向泥地,她的目光冷厉地瞪着李辰风,她仍然没有放弃挣扎,仇恨染上她漆黑的眼。
是了。
她的仇人不只是厄迪夫,还有纵容厄迪夫为所欲为的联邦政府。
他们共同酿造了她的悲剧,无数人的悲剧。
他们真该死啊。
李辰风垂眼看向不甘心的邓枝,看向少女眼中滔天的愤怒和诅咒。
其实他本与邓枝无冤无仇,也不愿这么为难一个少女,只可惜邓枝与黑灯会卷在了一起。
李辰风终于挪开目光:“司区长快到了,等她供出黑灯会的成员,再帮她止血。”
“啐!我什么都不知道!有种你杀了我!”邓枝恶狠狠骂道。
李辰风狭着眼,怜悯地看向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女。
“到了蓝枢二区手里,你以为你还有选择权吗?”
海面泛起微波,遥远的天际线隐隐出现一道橘光。
太阳即将升起,刺梨节的狂欢才刚刚结束。
人们庆祝过后,就在大街上席地而躺,枕着漫天的星辰,陷入睡梦。
他们在银叶树下许了美好的愿望,希望接下来的一整年,都可以平安顺遂,如愿以偿。
高塔与鬼眼小队也难得不拘小节,枕在天海之间,向这无边的辽阔和灿烂的生活致以崇高敬意。
兰斯盖着湛平川的外衣,枕着湛平川的手臂,呼吸绵长匀称。
一片飘落的银叶树叶悄然落在他发顶,却并未将他扰醒。
回程还早,时间还长,晨光也温柔地避开了他的眼睛。
然而这样宁静美好的清晨,却被手机铃声突兀的打破。
叮铃铃!
铃声急促响着,强硬撑开了梦境女巫的眼睛。
她眉头紧蹙,摸索着将手机递到耳边:“喂爸。”
短短几秒后,梦境女巫腾身而起,睡意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阿德里安也将手机抵在耳边,目光如雪般冷寂。
兰斯坐起身来,轻柔的叶片从他身上滑下,带走了最后一丝安宁。
他问道:“怎么了?”
梦境女巫望着兰斯琥珀色的眼睛,努力克制着剧烈翻涌的情绪,冷静道:“出事了,卢卡斯被抓进了agw特危死刑监狱。”
“我卢叔?”湛平川迅速将目光移向阿德里安,他猜,那通电话必然来自他爸。
阿德里安放下电话,手背上青筋暴突,他沉默好久,才道:“蓝枢二区说,有足够证据表明他是黑灯会的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