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顺安枕在潮湿的阳台上,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打湿了衣服,将皮肤与木质地板粘合在一起。
那两名厨师缩小为手掌大小,正趴在围栏边朝他愤怒咆哮,其中有一个人跑开,另一个人守在原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落入海中逃脱。
可他们实在是多虑了,陈顺安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用疲惫的双眼望向深邃的天空,发现乌云散去,漫天的星河向他流淌,犹如六十年前那样——
尤托皮亚城毗邻加勒比海,可他们尤托皮亚人却不被允许学习游泳,那片清澈湛蓝犹如琥珀的大海,成了他们永久的牢笼。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登上那艘离开尤托皮亚的船的。
或许是他的父母,或许是哪个好心人。
总之,他们在同样星河悬垂,安宁无风的夜晚逃离,缝缝补补的小木船划破水面,悄无声息地向远处驶去。
船上挤了很多人,他们必须一动不动的抱膝坐在原地,才能保证小船受力均匀。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已经距离海岸很远,所有人都放松下来,陷入沉睡。
直至变故发生。
陈顺安被刺耳的鸣笛声扰醒,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海浪翻涌,船只在上下颠簸。
一艘漆黑的庞然大物正追在他们后方,用探照灯扫视着海面。
那是属于监视者的船。
小船上的人惊慌失措,低声痛哭,可陈顺安还不明白他即将面临的是什么,毕竟他那年只有六岁。
突然,他和一个女孩被大人们抱了起来,他们被一双双手臂接力向后传,直传到船头。
有人递给他们两块木板,然后不容拒绝的将他们扔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陈顺安至今仍记得那个中年人的眼睛,那是双绝望又平静的眼睛,那双眼睛在他和女孩的哭叫声中转开,然后毅然决然的将船头调转了方向。
小船上的人站起身,面朝向大船,静静地等待着。
海浪将木板越推越远,陈顺安的哭声和叫喊,被彻底淹没。
他惊慌地望着远离的小船,远离的人们,心中充满了不解。
直到海面上炸起轰然巨响,烈火漫天,浓烟翻滚,小船在炮弹的袭击下,沉入了深海。
陈顺安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水中怎么会有火呢,人怎么会在海里被烧死呢?
没有人可以给他解答,庞然巨物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他和女孩成为了幸存者。
事实上,他们距离死亡也并不遥远。
他们不会游泳,肚子饿,身体失温,也找不到岸边。
他们早晚,也会沉入深海,成为大鱼的食物。
两个人拉着手,又在木板上漂泊了三天,终于筋疲力尽。
女孩已经虚弱地抬不起眼睛,她断断续续地说:“你可以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活下去。”
陈顺安勉强摇了摇头。
“我是人,不是大鱼。”
只有大鱼才会吃人,人怎么可以吃人呢。
幸好,在他们濒临死亡的最后时刻,桑德罗出现了。
那天阳光很灿烂,海面仿佛洒满了金粉,闪烁着粼粼的金色。
就在那一片金色光芒里,浪花翻涌,显现出一个晶莹透明的身影,随后,一只冰凉的触手伸了过来,在他和女孩的脸上轻轻掠过,似乎是在试探他们的鼻息。
紧接着,触手收了回去,它在海面摆动出一串水花,深海里立刻游来两条海豚,灵活地背起陈顺安和女孩,向远处飞快奔去。
陈顺安昏迷之前,认为自己看到了神迹。
等他再度睁开眼,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木房子里,房子轻微摇晃,空气里传来海水腥咸的气息。
一个年轻英俊的omega站在他床边,蹙眉望着他。
陈顺安从未见过这样高贵的omega,他肤色微棕,五官深邃,睫毛又浓又密,深紫色的卷发掖在耳后。
他的手腕和脖颈都戴着非常漂亮的红宝石,在阳光下,散发着静谧的光泽。
“醒了?”那人将手探过来,摸了摸陈顺安的额头。
陈顺安才发现他的小臂肌肉非常漂亮,细韧且有力。
“你是谁?”陈顺安警惕又戒备地望着这个人,那场爆裂的火光炸没了他的胆量。
“桑德罗。”
omega笑了笑,他的笑容也是高贵而温和的。
“你救了我们吗?”
“算是吧。”
陈顺安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塔斯曼海盗国的国王,他只是觉得,这个人看起来不像是坏人。
桑德罗并没有询问他的来历,在确认他的身体正在康复后,便起身离开,临走前,桑德罗说:“你暂且住在船屋里,将来想上岸也可以。”
陈顺安恢复的很快,只用了两天,他就能下床出门。
他看见蔚蓝的大海,平静的海面,飞掠的海鸟,摇尾的鱼。
他身处一艘用铁皮制成的船屋,与之相同的船屋还有很多,它们被用绳索连接在一起,组成一片独具特色的村落。
有鱼跃上甲板,被人捞起,不一会儿,烟囱里飘出袅袅炊烟,一大碗鱼汤被端给他。
陈顺安狼吞虎咽地喝完鱼汤,局促地摸着自己空荡荡的衣兜。
大婶哈哈一笑:“不用给钱,我们塔斯曼很富有,国王发给我们的津贴和食物用都用不完呢。”
陈顺安总算释怀地笑出来。
这时,突然有海豚跃出水面,扬起的海水将陈顺安淋成了落汤鸡,他吓了一跳,踉跄跌坐在地。
但很快,他就又笑了出来。
大海向他露出了温和友好的一面。
等他完全好了,桑德罗让他试着自己下海捉鱼。
陈顺安跳下海,没一会儿,吐出一串泡泡,沉了下去。
桑德罗大惊失色,忙用一根触手卷起他,将他捞了起来。
陈顺安大口吐着水。
“旱鸭子?!”
桑德罗十分不理解,为什么生长在海边的人居然不会游泳。
“不哇——不是哇——鸭子!”
“你就是。”桑德罗无情道。
于是,桑德罗开始教陈顺安游泳。
陈顺安由最初只能在海面躺尸,到两月后,可以下潜十米,再后来,他甚至可以下潜一百米,闭气二十分钟。
十岁的陈顺安捞起珊瑚,如游鱼一般摆动着双腿,跃出水面。
他抹去脸上的海水,将最漂亮的珊瑚送给桑德罗。
“喏,超漂亮,我觉得可以给你做王冠!”
桑德罗躺在海面上,拄着下巴,接过珊瑚。
他轻轻一晃,从珊瑚里掉出两只金色的小鱼,小鱼落水游走,桑德罗将珊瑚放在头顶,在海面照了照,满意道:“你的审美倒是还可以,以后可以做塔斯曼海盗国第一位艺术家。”
陈顺安爬上船屋,趴在木板上,歪着头问桑德罗:“我们为什么叫塔斯曼海盗国?海盗不是不好的词吗?”
桑德罗的异瞳冲着阳光,身体在海水中沉浮,他眯眼道:“我们确实靠收取过路费赚钱,而且名字叫的凶恶一点,才没人敢冒犯。”
陈顺安若有所思。
女孩抱着洗好的衣服,从另间船屋里跑出来,爽朗地笑道:“陈顺安!你又缠着国王陪你玩啦!”
陈顺安理直气壮:“国王也想玩的,难道国王就不需要玩吗?”
桑德罗听闻,撩起一捧海水,扬到陈顺安身上,故意板着脸道:“国王才不爱玩,国王都是大局为重,忧国忧民的,此时此刻,我也在思考大计。”
陈顺安将信将疑:“真的吗?”
可是,他分明看到,桑德罗只是懒洋洋地飘在水面晒太阳啊。
桑德罗面不改色:“当然,你是小孩子所以不懂,大人看似在休息,其实在工作。”
女孩朝陈顺安吐了吐舌头:“国王和你才不一样呢,国王日理万机,你胸无大志!”
陈顺安不满:“喂!早晚有一天,我也会日理万机的,我要成为国王最强大的帮手,最棒的朋友。”
桑德罗听闻,撑起头,停止拨弄水花。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陈顺安:“帮手可以,朋友不行。”
陈顺安愣住,他以为他和国王早就已经是朋友了。
国王送给他来自陆地的玩具,给他看以前从没看过的动画片,为他过生日,让他第一次吃到生日蛋糕。
国王还教他游泳,潜水,捕鱼,学习他早已把国王视为最重要的朋友,不,不只是朋友,甚至是父亲。
陈顺安很受伤。
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吗?
他脸色突变,一语不发,转头冲进船屋,嘭的一声砸上了门。
桑德罗担忧地望着他,却始终没追上来哄他。
后来,女孩偷偷将这件事告诉了大婶,大婶便带着冰淇淋看望陈顺安。
她语重心长地对陈顺安说:“你误会国王了,他不是不把你当朋友,而是不敢有朋友。”
陈顺安不解。
大婶叹息:“国王是灯塔水母觉醒者,他的生命是没有尽头的,他不会变老,不会死去,他注定要看着朋友,亲人一个个离开自己,从他身边消失。人的一生能承受多少次分离呢?可这对国王来说,似乎是无止境的。”
“几十年后,我们都不在了,国王还会是如今的模样,那么他想起我们来,就会觉得痛苦。所以他才不交朋友,也不和人结婚,永生是上天赐予他的礼物,也是诅咒。”
陈顺安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复杂,原来好事往往伴随着坏事,幸运与厄运也只在一线之隔。
从那天起,他就不再提朋友的事情,桑德罗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陈顺安十七岁,他觉醒了。
他成为动物系海龟形态觉醒者,最长寿命可达三百岁。
陈顺安欣喜若狂,他一头扎进大海,灵巧地游向国王的宫殿,他发现他不再需要氧气瓶,不再会被水压困扰,他闯入芦浦树生成的巨大泡泡,奔向国王的寝殿。
“桑德罗!你看我成为海龟了!我会拥有很长的寿命,我可以陪你很久很久,你不用担心失去我,至少三百年,我保证!”
桑德罗怔怔看着他,良久,终于笑了。
“好,既然如此,那我可以跟你做朋友了。”
然后,陈顺安成为了海底的艺术家,他为桑德罗设计宫殿,装饰寝宫,摆弄海草,将海底打理的井井有条。
他和女孩结了婚,女孩没能成为海洋生物形态觉醒者,于是他们还是住在船屋,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孩子,取名叫陈明壁。
孩子很聪明争气,从小学习就好,就是性格刚正不阿,容易较真。
后来陈明壁成为了国王的左膀右臂,主要负责塔斯曼的对外贸易,这些年都没有出过差错。
陈顺安彻底闲下来,每日没事就陪国王下下棋,或者打磨珊瑚。
再后来,昔日的女孩,如今的老太太去世了。
陈顺安终于明白了国王的心情。
因为害怕失去,所以更畏惧拥有。
陈顺安将妻子安葬在海底,国王参加了葬礼,神色也有动容,毕竟女孩,也成为了他记忆里的一部分。
几十年过去了,国王容貌未改,而陈顺安已经成为了老头。
陈顺安佝偻着后背,笑呵呵对年轻的国王说:“我才六十多岁,放心吧桑德罗,我还会陪你很久的。”
璀璨的星辰映在陈顺安失焦的眼睛里,他仿佛在星河里看见了自己短暂又愉快的一生。
生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着,他很想闭上眼睛,却不忍心告别这片天空。
他不怕死,可惜他要失约了。
他好像,没办法陪他的朋友很久很久了。
唰——
阳台的玻璃门被人推开,一个有着红棕色头发的少年走了出来。
他皮肤雪白,面容精致,那双琥珀色的狐狸眼在看到他的瞬间缩紧。
陈顺安欣慰地笑了。
他没有记错,这个房间,属于鬼眼公会,他在竞标厅里,见到过这个少年。
兰斯听到阳台“嘭”一声巨响,就立刻放下手机,冲了过来。
拉开门,他首先看到一个人躺在阳台上,地上淌了很多的血。
当他借着灯光看清这个人的脸,他的心猛然漏跳一拍。
那个老人!
兰斯立刻蹲下身,试探老人的脉搏。
海风将他的长发吹起来,飘打在玻璃窗上,他面色凝重,瞳孔越收越紧。
老人显然已经快要死了,只是不知是一时失足,还是有人动的手。
就在这时,邮轮顶端停机坪处,一个缥缈的男音厉声喊道:“犯人跌落阳台,我们正前往抓捕,闲杂人等立刻远离!”
兰斯听到声音,仰头望去,还不等他看清是谁,他的手腕突然被濒死的老人紧紧抓住。
陈顺安知道自己摔断了脖子,已经无法说话,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颤抖地抬起手指,艰难的在兰斯手上写——
【鬼,高,救,王。】
写完这四个字,他用哀求又执拗的目光望着兰斯,哪怕他已经失去了视力。
兰斯神情凝重,这四个字在他心中凑成一句完整的话——
鬼眼公会,高塔公会请救国王。
他望着那双泪水涔涔的眼睛,看着被痛苦扭曲了的五官,鬼使神差的,就回握了一下老人的手。
老人收到了回应,似乎松了口气,他的力气被逐渐抽走,痛苦也渐渐远去,终于,他彻底垂下了手臂。
嗨桑德罗,看来注定要劳烦你为我伤心了,希望你的伤心可以短一些,希望你不再畏惧交朋友。
虽然我的生命终结了,但你的未来还会遇到很多个‘旱鸭子’,如我一样装点着你漫长的人生。
时至今日,我仍然想说,能够成为你的朋友,能够来到塔斯曼,是我这一生最棒的事了。
深夜雾重,腥咸的海雾附着在闭合的双眼上,恍若海水弥漫。
兰斯托住老人无力失温的手背,终于想明白,红鹦晶矿石有什么与众不同。
它指向且仅指向两家公会——
质量最高的高塔,和产量最多的鬼眼。
国王要确保高塔和鬼眼同时参与竞标,来到塔斯曼,解决他如今遭遇的危困。
可他究竟凭什么,认为高塔和鬼眼一定会出手相助呢?
毕竟塔斯曼的内政与他们毫无关系。
兰斯的大脑飞速旋转,无数细枝末节在他深邃无垠的灵境系统中被串联起来。
桑德罗执政多年,聪慧过人,他不可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帮手上。
既然老人冒死也要向高塔和鬼眼传达这个消息,就说明国王笃定,高塔和鬼眼会出手。
那么,能够让国王如此信任的,可以随时给竞标小队下达命令的,足以承担介入他国内政代价的——
只有兰闻道和湛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