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窗外的雨停了,玻璃窗上的水雾零星倒映着屋外的霓虹。
林落凡一直沉默。
许星河仍在单膝蹲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很淡。他似乎说得是别人的故事,情绪平静得如一滩死水,只是脸色苍白得可怕。
林落凡看着他。
她眼神有些空洞,像是在看他,又像是想透过他看到他内心深处更多的什么。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同他一般发白。
过了很久很久,她从他脸上略偏开视线。她像有些无措,闪烁着目光向四周看了看,又微微环抱住自己,静了会儿手撑着地面跌撞站起来。
许星河跟着她一起站起来。
转过身背对他,林落凡一直压抑着的某种情绪才像是压抑不住,她手背压住嘴唇眼眶略微泛红。
许星河看着她的背影。
“你……”隔许久,他唇角微翕。开口的嗓音极其涩哑。
“天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他该说的,不该说的;愿说的,不愿说的,都已经告诉她。
全无保留。
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了。
就让选择权都由她。
又默默望了她背影几秒,他转身。
就在他手放在门把手上就要开门的时候,林落凡突然疾步冲上来,只身将他与门隔开。
他微怔。只见她伸手一拨直接将门反锁,微红的眼深深盯入他眼底。
“留下。”
淡淡说了这两个字,她不再看他,径直从他身边擦过走向屋里。
林落凡的“留下”,是让他留下过夜的意思。
后半个晚上,林落凡就将自己锁在卧室没再出来。许星河收拾好玻璃碎片,也坐在客厅沙发上沉默。
直等到临睡前,许星河到卫生间,打算洗漱一番。
简单漱口洗过脸,许星河手掌不自觉碰了碰左肩,微抿唇。
林落凡咬得那一下着实有些狠。他不动的时候已经不疼了,可只要稍碰,就有种刺刺的疼像针尖刺着皮肉往里钻。
他抿唇忍了忍,还是解开了两枚领口,稍褪开些看了看。
左肩的锁骨下一寸,有两排牙印。已微微结痂,周围的皮肉泛着红,明显已经肿起来。
卫生间的门这时突然响起开门声。
他一顿,迅速一收衣领回头。
林落凡站在门口。
她静静把着门站着看着他,面无表情。许星河以为她要上卫生间,与她对视两秒就要往外走,“我……”
话没说完,门又“砰”地一声被关上了。毛玻璃外她的身影已经远去。
他微愕。
略迷茫地收回视线时,他才发现洗手台上多了一样东西。心不禁然漏了一跳。
外伤药膏。
从卫生间出去,林落凡卧室的门已经打开了。
灼白灯光如水从她脚下铺泄而过,她就抱臂倚在门口,看着卫生间的方向。
出门看见她,许星河稍顿。那管药膏还被他握在手里,他不自觉地握紧了道:“不早了,我……”
“过来。”林落凡却说,“在这屋睡。”
她说着侧了侧身,为他让路,一瞬不瞬盯着他示意。
许星河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我睡沙发上就……”
“过、来。”她又一字一顿说了遍,眉眼里的冷艳是种执拗的不容回绝。
垂睫轻叹了一口气,许星河不再坚持还是走进屋。
林落凡的这间房间很冷硬。确切的说……是林西宴的房间风格很冷硬。
屋内的床单和窗帘都是带有浓重科技感的灰白色调,墙壁是银灰色的,白炽灯光是偏蓝的冷白。
走进去,许星河在床的一角坐下。林落凡随意抓起床边的睡裙,“你先睡,我去洗澡。”
她旋即转身出门,又将卧房的门轻轻阖上。卫生间里很快响起水声。
许星河就默默听着屋外那阵隐隐约约的水声,微阖眼。片晌有些疲倦般缓缓在床上侧躺下来,静静望着窗帘的一角沉默。
不过多久,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许星河的心跳也仿佛微缓了一瞬。
又过了大概几分钟,他身后卧房的门开了,她的脚步声走进屋内。
不多时,他身旁的床微陷下去一块。是林落凡上了床。
许星河不自觉微蜷指尖。
被子一阵窸窸窣窣地细微动静,很快身旁的她不动了,应该是已经躺好。许星河背对她,正思忖着要不要转过身去正对她,只听她那边的床头开关“咔”地一响,眼前骤地陷入一片黑暗。
他的心脏也在黑暗的瞬间沉了一沉。
那短短的几秒内,许星河感觉到很多。他感觉到深海的海水将自己吞没;感觉到成千上万条黑色将他整个人攀延缠裹;他感觉巨大的山从天而降向他压过来;感觉整个人正往一个无底的深渊簌簌下坠。
他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微抖,呼吸也微微紧促困难起来。他蜷起身子缓缓深呼吸,拼劲全力让自己的动静放到最轻,咬紧牙不令自己发出声响。
“怕?”
一只手臂这时突然从身后伸来环抱住他的腰,她的身上还带着沐浴后清爽的水汽,身体柔软地贴住他的后背。
许星河一僵。
他说不出话,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厉害,他紧闭着眼额角已经有汗渗出来。
“落凡,我……”强压了很久,他最终还是爬起来,涩声,“我还是去……”
林落凡迅速跟着他坐起来正面抱住他,没让他走。
“星河。”她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掌轻抚着他的头发,轻声说:“黑暗是不会吃人的。”
感觉到怀里的这具身体浑身冰凉,她不自觉更抱紧他一些,道:“吃人的,是那些只能让你看到黑暗的人。你放松,睁开眼看一看我,不会有事的。”
她稍坐直,双手轻捧住他的脸颊,额头与鼻尖同他相碰,一声一声道:“深呼吸,放松……看看我,相信我……”
许星河的呼吸急促又滚烫。
闭着眼努力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他冷汗涔涔,大脑里已经有无数的黑色光点在不断闪烁。
他咬着牙,拼命告诉自己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然后,迫使自己睁开眼。
感觉到他睁了眼,林落凡同他稍分开了些。
黑暗里,只有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线十分微弱的光亮。还有她的眼睛,夜色里是种幽淡安静的亮。
他就直直看着她的眸,错乱的呼吸渐缓。
林落凡对着他微笑。
又过了许久,他的气息终于彻底舒缓。他双臂撑着床面低头,整个人仿若被水洗过,虚弱得不堪一击。
林落凡抚着他的脸颊,又上前将他揽在怀里,轻拍他的背。等他彻底平静,说:“明天,跟我去个地方。”
第二天凌晨,许星河是被林落凡叫醒的。
凌晨四点的夜,天还没亮。城市的街道空荡冰凉,连星星都已沉睡。
机车在城市静寂的街头轰啸飞驰,像抹抓不到的夜风,在夜色里急砺前行。
林落凡带许星河去了江口。
陵江江边风冷雾浓,连隔岸的灯火都已熄灭了,只有天空零星缀着两颗星。
今夜没有月亮。
站在陵江边岸时,许星河还心有不解,“怎么到这儿来?”
她只淡笑,同他并肩而站望着江岸遥远的另一端。然后轻按住了右耳里的无线耳机,“ok了。”
他微诧,侧眸望了她一眼。
轰!
下一秒,却是一片光亮在眼前闪过。许星河一愕,下意识抬头看向天上。
江对岸沉如浓墨的夜空——忽然有烟花在空中绽放。
一簇簇烟花在夜空中不断地攀爬、盛放。如一朵朵破开云层荆棘的流金花。在空中定格最璀璨的瞬间。
整个夜色被绚烂烟火映得恍若白昼,然后无数星火星星点点地洒落,如风吹落的星雨坠进江河。
许星河怔住了,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烟火燃得迷茫。抬着头久久没回神。
直到最后一朵烟花也在天空绽完,星芒在夜空缓缓滑落,周身的世界也渐渐恢复了夜的深色。他身后突然响起一道雾一般轻缓的歌音。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toyou,
happybirthdaytoxinghe……”
他一瞬更讶异,回眸。
身后,数步以外,林落凡不知何时燃起了两根仙女棒。细碎闪烁的光微微映亮了她明艳的脸。
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乱,她眼里映着仙女棒星亮的光,唇边哼唱着轻飘旋律。
许星河讶然,“你……”
林落凡说:“星河,生日快乐。”
听她这样说,他这才恍惚想起……今天是24日……3月24日了。
是他的生日到了。
他胸膛里有一股异样的暖流在缓慢淌过,定定望着她嗓音微哑,“你怎么……”
“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她微笑,“你不是可惜,城市里看不见星星吗?”
……
——“星河,别灰心!”
——“太阳再亮,可只有白天才有太阳,夜色里,星河才是希望!”
他在夜空下久久看着她,良久不禁轻轻笑了,唇边有自嘲。
——“可惜……城市里看不见星星了。”
……
她举起手里的仙女棒,朝他摇了摇,脸上的笑意更灿艳明媚。
他胸口发烫,迈步向她走过去。
他刚迈一步——她却倏然飞快向后撤了一步,跟他仍保持着这段距离。
见她远离自己,许星河一顿,停住了不敢再动,心脏却不上不下地悬在了半空,不明白她此举的意思,“落……”
“星河,你先别说。”林落凡轻声打断他的话,“先听我说。”
“……”
雾深江冷,江岸的风冰凉。
仙女棒即将燃到尽头,林落凡放下手,静静注视着他。
“星河,你很在乎过去吗?”
许星河一瞬目光微闪。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她此行的目的。
许星河痛恨自己的过去。
他痛恨曾经那些卑微屈辱的过往,痛恨自己脏污低贱的身世。
那些过往,让他饶恕不了自己,也憎恶自己。可也是那些过往,让他能重新遇见她,将他打磨成今天的模样。
不必他回答,林落凡看着他,轻轻微笑。
“其实我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
……
这些天来,包括昨天晚上,林落凡一直都在想。
想他的心情,想他的心中所想。她努力让自己站在他的视角去看他的世界,感受他穿过的那些雨露风霜。
于是他也好,许星灿也好,她能够理解了他们每一个人的立场、每一个交叉路所做的选择。但……什么时候会是个尽头?
他把自己困囿于过往里,日日回思,夜夜折磨,所以永远都有那么几个逃不开的时刻,那些过往成为了最利的剑,被人利用着戳伤他的心肺,予他最剧烈的一击。
林落凡说:“星河,你我的身世,无法改变,生在这个世上,也并非你我自己能选择的。就算他们不容,我们已经站在这儿了,我们总要活下去的。”
“你相信我,你没有错。你很好,很优秀,你干干净净,并不是脏污的。错的不是你,错的是那些从未认识过你,却因偏见一口判定你是个错误的他们。你看前面,有那么多亮光。世界不是只有一种光的,没有太阳也有月亮,没有月亮也有星星。就算是城市,也有烟花、有灯光、有贝壳、有钻石……那么多美好漂亮的东西,就别再总是回想着那些黑暗的地方了,好么?”
许星河深深注视着她。
“许个愿吧!”
仙女棒燃完了,她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了一根,按着打火机点燃。
于是她身旁又有了亮。
她朝他挥动着仙女棒盈盈弯眼,“今天是你的生日,许的愿都会实现的,想想看……你未来想要什么?”
见他一直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动,也不说话。林落凡索性作势替他许起来,她握着仙女棒笑吟吟地自顾道。
“嗯……我觉得,你可以许……许愿林落凡越来越漂亮!或着是……愿林落凡越来越有钱!哈哈!哎毕竟是你未来老婆嘛!我以后要是又漂亮又有钱,你也不会差到哪儿去的对吧?
“还有个愿望可以给‘夜风里’!就愿……‘夜风里’生意越来越红火,成为南北川大夜场!
“还有就是……愿高妍永远不如林落凡,永远打不过林落凡!气死她!还有愿江川以后老实点,别总跟个蹦猴子似的了,不然等以后‘夜风里’火了,他还这样可怎么当你的左右手啊?身为老板娘我第一个把他给开了!”
“你看,星河,你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未来’,那么多那么多的‘未来’都可以盼望!我们加油,它们都会实现的!”
许星河一直望着她,默默望着。
他眼眶徒然酸涩。
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副画面在他面前……
“夜风里”、江川、高妍……还有她。
“夜风里”赛车场的天空永远清澈旷远。江川还是那么爱玩爱闹,惹了祸后又只能哭丧着一张脸“哥”、“哥”地叫着;高妍和她总是谁都不服谁,叫嚣着将摩托车飙得冒火。
他们在闹,她就默默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笑。偶尔她回头,视线正好就能跟他碰上。然后她就特骄傲地仰起小脑袋,像在无声问他,“我厉害吧?”
……
微垂睫眨去眼中的酸涩,许星河涩声开了口,“落凡。”
“嗯?”
风把他的声音吹得飘远,“你说的那些未来……都是明亮的吧?”
那一幅幅场景,耀眼得不真实。让他觉得伸手触碰都是奢侈。
唯恐微微一碰就会碎了。
“它们……都是明亮的,对吗?”
她的眼眶也被他这一问问酸了,重重点头,“当然!”
她红着眼冲他眨眼睛,“有我啊~!”
他一瞬也不禁轻笑出声,眼瞳乌湿。
是啊。
有她啊……
天边的鱼肚白映亮他清冷的侧脸,林落凡在几步看着她的男孩,“星河,往前走,一直走。”
“……”
“别害怕,别回头。”
我永远在你身旁。
她轻轻向他伸出手。
许星河一瞬泪涌于睫。
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为什么。好像这么多年一直强绷着的一根线蓦然断裂,又好像那无数个等却等不到尽头的夜晚,终于在临近绝望时看到了一缕稀薄的晨微……
他站在原地没有往前,眼泪却一滴一滴坠下来。他胸膛起伏着,隐忍着,没发出一点声音,颀长宽阔的肩微颤。
林落凡心疼地看着他默默落泪。
她默默走过去,将他抱住了。她把脸埋在他的领口手臂收紧……越收越紧。
视野尽头,江水与长天连成一色,有熹微的光渐渐亮起。
当晨阳拨开云雾在江面撒下第一缕光线时,林落凡松开手。他雪白的领口上是一道绯红鲜明的吻痕。
“星河,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