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河微怔。
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他哑着声音又问了遍:“什么?”
“衣服。”林落凡缓步上前,走近他,指尖扣住了他衣服的一角,“脱了。”
许星河握住她的手,“做什么?”
“你身上有伤。”林落凡往上掀,“我看看。”
“不用。”
他想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掰开。林落凡却极执着般,发了力紧揪着他的衣角不放,另一只手干脆也扯住了他衣服的另一角。
“落凡。”许星河又仓促抓住她另一只手,向后退一步,“别闹了。”
林落凡索性也不跟他说了,脸上的神情紧绷没一点玩闹的意味,手里抓得紧紧的,不顾他的阻挠自顾用力往上扯。
“落凡。”许星河蹙眉去阻止,“落凡!”
他边挡边向后退,直到后背碰到墙面,肩骨被撞痛。蓦然弯腰闷咳了声。
林落凡一顿动作也停了,抓着他衣服的手指紧了紧放开了,“你脱不脱?”
许星河呼吸缓了缓,抬眸。
她唇紧抿着,视线紧紧盯着他,面庞声色恁般执拗。
见他不回答,她眉一皱干脆又伸手要强行去扒。许星河先一步扣住她的腕。
他指骨微凉,没使多大力气,少顷缓缓把她手放下去。哑声说:“我自己来。”
……
t恤是套头的,许星河背对她,动作稍有些慢。
手臂上举时,无端牵扯得肩背肌肉钝钝地疼,他咬了下牙没吭声。
衣服被随手丢到床上,许星河没回身,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犹豫握紧。
林落凡也没要求他转回身。
她的眼前出现了一道疤,在他左肩胛骨的位置上。
先前离得远,她只能隐约看清他伤疤的形状。眼下尽在咫尺,画面的每一分细节都能望得清清楚楚。
林落凡目光落在他肩胛骨的位置上。
那是当年初秋大火,他救她时留下来的。
静静望了良久,林落凡抬手,指尖缓缓扶到那条疤上。
许星河一刹感觉到她的温度。
她指尖轻盈,温度比他滚烫的皮肤要凉。轻点在他的皮肤上,犹若风的触碰。
他不由自主吸了口气。
林落凡的指尖一瞬离开了点,“疼?”
他的指节在无声捏紧,轻摇了摇头。
林落凡没再碰,顿了顿指腹贴在他肩上的某处位置,那里的淤血已经透红。
那道淤痕横亘着他右肩至左背骨,绝不是搏击赛场上落下的。
“星河。”寂静空间里,林落凡的声音缓而清晰,“我有问题想问你。”
许星河背对着她,回应声喑低,“嗯。”
她指尖极轻缓地从那道痕迹上抚过,开口:“打了几针封闭?”
许星河一怔,倏地讶异回眸望向她。
林落凡对上他微偏的眼睛。
她目光极淡静,是陈述的神情。只是很笃定地在问他这个问题,而非给他否认的余地。
许星河看出她是知道了,他一时喉咙发涩说不出话。
她只是问:“几针?”
那日许星河在后台晕倒后,林落凡就第一时间唤了救护车送他去医院。
医务人员查后称他没大碍,只是体力不支外加身上有伤,他们断定他上场前该是打过止痛封闭。
林落凡就想起他来找她时,他那一脸凌冽的伤口。
那时,她大抵就明白了。
他让她等。等得就是他去打针,等得是药效起效。等到他上场。
许星河没有辩驳,他音线略涩,“两针。”
“好。”林落凡也没再深问,她从他的眼睛里坠下视线,还是落在他的瘀伤上,“下一个问题。”
许星河默默将转回头。
“是谁打伤了你?”她问。而后又说出自己的猜测,“许星灿?”
他微默,“嗯。”
尽管早已预料,可由他说肯定时心里又是另一种感觉,林落凡盯着那些瘀伤长睫颤动。
“为什么?”林落凡:“搏击赛?”
“……不止。”他犹豫少顷低声开口,缓缓回身面朝向她。
橙黄光线黯淡,他背着光,面庞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晰,林落凡望着他深色的眼睛。
许星河瞳孔里倒映着她的脸庞。
“我和他之间,恩怨太复杂,没什么一定的原因。搏击赛,只是一个引.火索而已。”
所以,不是因为她。
也不必因此觉得歉疚。
林落凡听得懂。
微光碎在她的眼眸里,更显她眼底水色澄澈。林落凡走进他一步,仰头看他。
“当初,是谁让你走?”她的眼睛里是他的倒影,一瞬不瞬地凝望,“你为什么会走?”
许星河一瞬神情陈杂,低敛眸睫没说话。
林落凡执拗地不偏开寸隅视线,一定要他回答。
隔了半晌,许星河终于涩声吐出了一个名字,“赵鹏飞。”
“赵鹏飞?”林落凡微迷茫,隐约的一刹似乎忆起,“赵叔?”
“嗯。”他低应,眼神无波无澜,“是他。”
林落凡怔讶。
赵鹏飞是林雄天身边的私人管家。跟了林雄天几十年,可说是自己大半辈子的精力都奉献给了林家。
哪怕是林西宴与林落凡,都一向待他如长辈客气。他也一直如待亲人般悉心对待他们兄妹两人。
“那,”林落凡声线微缓:“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连告别都没有过。
她心里有很多很多不解,也有许多许多疑问,可最终辗转纠结,都只剩这一句话。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心结。
系了六年,系在她与他之间,一直没跨越。
“因为,”许星河的目光沉在她脸上,“他说,是你让我走的。”
“……”
……
许星河一直记得那天,是她十三岁生日的前一天。
八月,万木葱茏,艳阳明媚。
他和顾沄在那一天过得却是冬季。许承泽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声称要接他们“回家”。
在此之前,在林家,没有人知晓他们与许家之间有牵连。
而他的出现,就如同那年出现在小镇的豪车,在旁人眼里给顾沄烙下个意味深长的烙印,就连隐瞒都成了欲盖弥彰。
赵鹏飞说,让他们走,是林西宴和林落凡都拍板认可的。他们不能接受他的隐瞒和欺骗。
他当然不肯,更不信,执拗站在林家公馆后门的高大铁门前要求见林落凡。被赵鹏飞强行隔在门外。
“行了,快走吧!别想了。把你那点小心思收了,根本不可能的!”
那年他十五岁,那些被藏在迷雾里将明未明的、相碰不敢碰的心思,第一次被这样直白点破。
他心里呼啸过震讶与秘密被点破后的迷茫与慌张,镇静下来后看着他平平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能什么意思。顾星河,不是我说,你要是知趣,你就该拿好你的东西跟着你妈走人。你说你们娘俩,这么大的事连说都没说过,搞得你家里人都找上门来闹,你能让主人家怎么办呢?你现在走,还能有个体面,把脸皮撕破,双方都不好看是不是?”
……
那天到后来,赵鹏飞也烦了,更不堪其扰于他的固执与坚持,干脆将所有的冠冕堂皇撕破。
“不走是吧?非让我把话说明白了是不是?那好,说明白就是——你不配!”
“你是什么人?那落凡是什么人?你自己想想,你有资格么?”
“人啊,别活的那么自以为是。豪宅住惯了,豪车坐久了,就以为这些东西是自己的了。阴沟里的老鼠就算跑到了大街上,那还是脏东西。你好好想想,你算个什么东西?”
……
侮.辱、映射、讽刺。
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闭塞的小镇,流言和嬉笑无时无刻不将他裹挟包围。他原以为自己早不会再在乎这些。可当它再次破土而出的时候,他才明白原来有些东西从未将他放过。
更可怕的是,他没法理直气壮地去说反驳的话,没法挺直腰脊去否定那些既定事实。
他只能默默听着他说,声音又涩又哑,“你也不用非这样说吧。”
“不是事实?”赵鹏飞嘁声,“小三就是小三,生得孩子也会攀高枝,一肚子歪心思。”
他一瞬神色骤寒,眼底阴沉,几欲结出冰凌。
“瞪,瞪什么瞪!”他皱眉驱赶,“赶紧走吧,碍眼的劲。”
……
那日到最后,他只阴着嗓音留下了一句,“我会回来的。”
赵鹏飞压根不曾把他的话当回事。
他也知道,他那无关痛痒的一句话,根本威胁不到他。
他也没想威胁他。
他只是……不想就那么低头了。只是想维护自己仅剩的那点可怜的自尊。
……
林落凡说不出话。
“不是我。”隔良久,她的嗓音也像是涩了,一瞬不瞬地仰望着他轻吸了口气,“不是我。”
许星河的眼瞳沉默映着她的模样。
她眼底水色盈亮,“我不知道你是这么走的。我以为,你是自己要走的。我当时……我……”
“我知道。”许星河开了口。
林落凡一顿。
他的声音,笃定,沉决,没有怀疑。
“我知道。”
林落凡眼眶里坠下了一颗泪。
屋内静,暖灯昏黄。林落凡的双手轻轻捧住他的脸颊,缓慢踮起脚尖,嘴唇轻吻上他的唇。
许星河怔忡,背脊有一瞬微僵。
林落凡唇微张,舌.尖轻舐过他干裂的唇角,她隐隐尝到他嘴唇涩腥的苦味。
只一瞬,林落凡忽感自己的后脑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掌扣住,她的唇被反吮在他的唇齿间。
许星河反吻上来。
两人身侧就是床。他一手紧扣着她的后脑,另一只手臂紧拢住她的腰,带着她脚步一偏,猝然将她倾身压.在床.上。
林落凡的发像漫无目的的水藻铺泄。整个人已被他压.在身.下。动弹不得,推避不了。
他俯身,唇贴在她的唇上,发了力辗吮。
这是林落凡和许星河的第四个吻。
不是置气时针锋相对,也不是安慰时的蜻蜓点水。
吻很深,也很烈,不算温柔,却也没有急戾的骤烈。
林落凡感觉得到他吻里一种近似偏执的侵占感,以及隐忍的试探。他双臂束缚着她的双臂,束得紧紧的,不让她动,也不求她的回应,只让她接受他的给予。
她才发现,他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
偏执、隐忍。冷漠,也热烈。
因为太没有安全感,害怕被拒绝,所以索性,就不给人拒绝的机会。
许久,他分开,双臂撑在她的两侧,直直看着她。
他眸光异常的亮,呼吸声沉乱,喷薄出的气息烫得吓人。
林落凡静静回望,忽地灿艳勾唇。
许星河微顿。
别开眼不再看她,他唇一抿就要起身。
林落凡一瞬抬起双腿勾住他的腰.身,双臂也灵活缠在他脖子上,将他强行勾了回来。
许星河一怔。
暖色灯光将他脸上的伤都衬得温柔。林落凡轻声问:“许星河,你还记不记得你晕倒之前,你跟我说了什么。”
——“落凡,我给你。”
——“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他从胸膛里低“嗯”一声。
“那你记得——”她环着他脖子的手往下压,迫使他俯身向下靠近她,同时就着他的力量抬头,在他唇边又轻轻吻了下。
“从今天起,你是我的。”
林落凡在许星河的公寓待了三天。
三天里,许星河的伤势好转了许多。瘀伤虽不能很快消除,好在不再痛了,一些破口也在结痂愈合。
直到第三天傍晚,林落凡接到一个电话。
……
南川国际机场。
已入夜,机场大厅内灯火通明,行人匆匆,大理石地面映着天顶的明亮灯光,在匆碌行人脚下延成星河。
林落凡与许星河走进到达大厅的时候是晚八点。晚风浓烈,夜色绚丽。
大厅嘈杂空旷,充盈着不同航班往来的行人,行李箱在地面滑出辘辘闷响。
在门口随意找了个角落。许星河问:“我们要接谁?”
“你待会儿就知道了。”林落凡只是笑,眉眼娇艳昂然。
昨晚林落凡挂掉电话后,便声称今日要带他来见一个人。他问过是谁,她却只称先保密让他稍安。
可隐隐的通话声中,许星河听得出来,是个男人的声音。
静静望着她,许星河眸色稍暗。
八点二十五分,广播通知由瑞士至南川的直飞航班即将到达。
林落凡无声勾唇。
许星河心中愈发不解。
不多时,通往托运厅的vip通道口终于匆匆步出一行人。其中一道身影分外显眼,径直朝着出口处走来。
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五官冷峻,身形挺拔,黑色呢外套板整笔挺,眉眼处若远山覆雪,与林落凡五分像。
许星河遥遥看见,无声轻吸了口气。心中一瞬了然。
林西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