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吃了大半天的肉刑,又在真气入脉的梳理中倒头睡过一夜,翌日四更起床去上朝,气色竟比前几日忙碌时要好,嘴唇血色充盈不说,整个人便如这三月天的雨后烟柳,透出一股清润之意。
绯衣乌帽,缓步过金水桥、入奉天门广场时,连两侧肃立的大汉将军们都忍不住要多看他两眼。
朝会上照惯例是要吵嘴的,要么官员之间吵,要么官员与皇帝吵。
今日朝会,先是官员与皇帝吵了一波——
朱贺霖因为礼部给先帝草拟庙号为“宣宗”而十分不满,朝礼官发了飙,嫌“宣”字有功业不足之嫌,是贬低了他父皇的政绩。
礼官则据理力争,说庙号因循祖制与礼法,对应的是各位帝王在位时的情况,不能以个人好恶而定。先帝虽勤政爱民、功业卓著,但在位时间不算长,且因跪门事件处死、贬谪了一大批官员,其中也包括谏官,此举与先帝平素的宽仁相违背,非功乃过,不能不纳入考量。
朱贺霖气得拿內侍提在手里的紫铜香炉砸了那几个礼官,把其中一人的脑门给擦出个大肿包。
苏晏完全能理解他盛怒的点——景隆帝是为了替他铺平继位之路,才设下这个不太光彩的局去钓杀易储派官员,可以说是明知此举会招来文官的恶评,却仍选择这么做。朱贺霖感动于父皇的爱子之心,又怎么会容忍任何人把这一点当做贬低他父皇的理由?
故而他绝不能接受“宣”,并且提出了一个更高的美谥——“圣”,同时动用雷霆手段,在与礼官们的口水战中,再一次大获全胜。
“哪个有异议,就是妄图践踏朕对父皇的一片孝心。”年轻的天子面色凌厉地扫视众臣,“那么你们马上就会知道,朕对自己身后的谥号并不在意,无论是‘厉’还是‘戾’,等朕没了,将来你们尽管编排。但只要朕坐在这张龙椅上一日,任何人都休想忤逆圣意!”
这不仅仅是暴君的说辞,更是赤裸裸的暴行威胁——不在乎“厉”“戾”之类的恶谥,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朕要不计一切后果地大开杀戒了”。
此言一放,官员们犹如喉咙里梗了根大鱼刺,吞吐皆不是。
要知道再刚愎的帝王,对死后的名声总会有所顾虑,起码的颜面还是要的。哪像这位刚继位的新君,一言不合就撕破脸皮,若是不遂他的意,宁可拿自己的名声与臣子们的性命同归于尽。
和再不悦也要做足门面的先帝比起来,新君行事风格之粗暴令人咋舌,简直堪称凶残。
但却出乎意料地有效——礼官们再次退缩了。
“圣“就“圣”吧,毕竟先帝是位难得的明君,虽说最后有点晚节不保的嫌疑,但……其实也不是那么严重,对吧?礼官们如此自我安慰。
铭圣宗朱槿隚。
苏晏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在他的前世记忆中,朱槿隚的庙号的确是“宣宗”,为何在这一世截然不同?
他很快想明白了其中关窍:在历史线上,这对帝王父子之间并未有过这么激烈的情感碰撞。估计直到历史上的朱贺霖中毒后死里逃生,最终艰难继位,短短数年后又死于余毒发作,他心里对父亲始终怀有怨意,两人到死也没有敞开心扉,所以才对父亲“宣宗”这个庙号没有异议。
而这个世界的朱贺霖就全然不同了,为了报答父皇的爱子之心,什么痞悍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朱贺霖逃过劫难提早登基,朱槿隚以假死的方式活了下来,连庙号都变了,这就是他这只小蝴蝶扇动翅膀所带来的改变么?苏晏感慨不已。
在他暗自唏嘘的时候,官员之间又吵了几架——
一个是因为廖疯子与王氏兄弟这两路“义军”,眼下正分别北上、西进,有会师北直隶之势。北直隶是京畿门户地带,再往北就要兵临城下了。昔年疥癞之疾,如今已成不可忽视的威胁。
因此,提督军务的兵部右侍郎方磬因为讨贼不力,遭到其他官员的弹劾,要求换人。但因他是新入阁的兵部左侍郎于彻之举荐,于阁老坚定认为自己没看错人,讨贼失利是因为兵力不足、各卫配合失误,总之是朝廷本身调度的问题,不是方提督的能力问题。
这下又有官员跳了起来,当场弹劾于彻之狂妄自大、抨击朝廷。两边好一通唇枪舌战。
另一个,则是借瓦剌国书要求参礼之事,官员们争论起大铭与北漠的外交策略。因为阿勒坦的崛起,过去的对夷方针已经不适用,将来该如何定位、处理与北漠的关系?
这两件大事,苏晏都没有当众表态。
内乱之事,他知道于彻之是文官中的名将,领兵平乱靠谱,但眼光不一定靠谱,至少举荐的方磬此人在历史上寂寂无名,不像是个能成大事的。可如果他在朝会上同意撤掉方磬,就会得罪于彻之。不如先暗中考察一个更合适的新提督,然后再找于彻之慢慢说通。
外交之事,他更不能轻易开口。因为太强硬,万一激发鹰派们的好战心,恐大铭同时陷入内外战争;太绵软,就会对北漠养虎为患,且难免使人怀疑他是因为与阿勒坦有私交,被旧日情分影响了判断。
苏晏的行事风格一贯是——永远留一条可行的备选,不能把后路堵死。以及不打无准备之仗,看谁手里底牌多,能笑到最后。
而在朝臣们看来,这位新任的弱冠阁老,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淡定与狡狯,像一潭看着浅、实则深的绿水,兴风作浪时能淹死人不偿命。
可要说他无懈可击吧也是瞎话,清贤的官员们大多讲究修身养性,唯独苏晏与同僚、亲王乃至新君都传出过风流韵事,个人作风不太正派,却至今没有翻船……总之,是个一言难尽的厉害人物。
于是“厉害人物”在朝会上的沉默,便也透出了一种高深莫测的意味。以至于在散朝后,兵部与礼部的不少官员明里暗里打听内阁的决策方向时,都把打探苏十二的口风摆在了最前面,关注度甚至超过了对首辅杨亭。
苏晏没想到的是,他口若悬河时,风头盖过一众朝臣;他沉默是金时,风头依然盖过了内阁诸臣。
由此看来“苏相”这一私下称呼,无论是出于拍马屁还是触霉头,都叫得不冤。
散朝后,清和帝在御书房单独传召了苏阁老。
“这是司礼监按我的意思,拟好的给阿勒坦的回应,你看看。”朱贺霖将一封写在黄帛上的国书递过来。
苏晏展开细看,见基本采纳了他的意见:先是对阿勒坦要把“圣汗”升为“天圣汗”的逾矩行为,表达了不满与谴责之意。接着进行安抚,正式赐封他去世的父亲虎阔力为“平宁王”兼“瓦剌可汗”;赐封阿勒坦本人为“顺义王”兼“北漠可汗”,等于是承认了他吞并鞑靼的合法性。并且许诺,只要他安安分分不升尊号,大铭就会派出最合适的官员去参加他的祭天大典。
“……最合适的官员是什么意思?”苏晏琢磨道,“难道真要派我去?”
朱贺霖撇嘴:“你想得倒美!亏了你之前提醒,我让锦衣卫把当年身在清水营的官员们又筛过一遍,还真找出了另一个符合条件的。”
“谁?”
“陕西行太仆寺的一个寺丞,当年是严城雪的手下,在清水营负责征马,整好二十出头。瞧,都对上了,阿勒坦这下总该没意见了!”
区区一个六品寺丞,让他代表大铭去北漠当参礼官,这是赤裸裸的瞧不起……阿勒坦估计得气疯。苏晏扶额无语。
朱贺霖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嗤道:“我可以派个三品官员当正使,他当副使——怎么样,够给‘圣汗’面子了罢?”
其实苏晏自己也不一定愿意去,想来想去,觉得朱贺霖这法子可行,暂时先这么着吧。至于等阿勒坦见到这位副使后会是什么反应……谁知道呢。
朱贺霖见他没意见,便将这封国书装入盒子,吩咐內侍传下去,派专人立即启程送往灵州。据说北漠的使者还蹲在清水营,等大铭皇帝的回复呢。
殿门打开,出去了一个传书的內侍,又进来了一个禀事的內侍。
“陛下,锦衣卫指挥使沈柒在殿外求见,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沈柒?朕没召他,他来做什么。”朱贺霖听了,拿眼去瞟苏晏,嘴里道,“还真是个蜂子,嗅着哪里有花儿,就往哪里飞。”
苏晏并不想被比喻成花,同时怀疑朱贺霖又在用谐音梗贬损沈柒,无奈地笑了笑:“沈指挥使急着面圣,想必有要事禀报,臣就先告退了。”
“慢着!”朱贺霖叫住了他,“你先别走,不妨一起听听沈柒究竟要说什么。”
內侍退出殿外,朝沈柒点点头,待他进去后,把殿门重新关闭。
沈柒走入御书房,见朱贺霖正与苏晏盘腿坐在弥勒榻上,据桌手谈。
眉梢微微抽了一下,他不动声色地上前行礼。
苏晏转头看沈柒,露出一点儿苦笑的神色——就內侍出殿传话这短短几十秒时间,朱贺霖跟打了鸡血似的迅速行动起来,硬把他拉上榻,扒了靴子、摆上棋盘,做出一副君臣谐乐的模样,不是为了刺激沈柒又是什么?
所幸,沈柒相当沉得住气,在不发疯的绝大部分时间里,要比普通人冷静得多。
“什么事,非要在朕舒心惬意时来打扰?”朱贺霖看也不看沈柒一眼,在星位落下黑子,“啧,清河,你又放水是不是?都说了不需要让,不必故意讨我欢心,你以前连赢十把时,可没跟我客气过。”
现在我也没让着你啊,更别说讨什么欢心了……长进了啊小朱,把这怪里怪气的话说给谁听?苏晏默默翻了个白眼。
沈柒站在榻前,没看朱贺霖与苏晏,只盯着黑白交错的棋盘,用一贯冷峻的语气说道:“此事涉及皇室,臣不好当着陛下之外的人说,还请陛下斟酌,要不要让苏大人回避一下。”
朱贺霖仿佛抓到个漏洞,侧过脸,微带嘲弄地看了沈柒一眼:“清河是父皇与朕都极为信赖的人,所谓涉及皇室之事,他知道得未必比你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少。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
沈柒并不与新君对视,垂目掩去了细微神情,语气依然冷淡:“那臣就直接说了——
“自上个月起,各司的府城与州县流言渐生,一开始还说得隐晦,后来越发猖獗,矛头直指太皇太后。”
传那老太婆的流言?有什么好传的,反正人也就是那个德性。朱贺霖不以为意地问:“哦,都说她什么了?”
“都是些大逆不道的荒谬之话,臣连转述都觉得有污圣听。”
“说,别卖关子。你沈柒是什么人,难道还得从朕这儿讨一句‘但说无妨,恕你无罪’?”
沈柒唇角的弧度向上微妙地提了提:“流言说四十年前,太皇太后尚且是秦王妃的时候,私通民间男子,才生下的先帝与豫王殿下。”
朱贺霖落子的手僵在棋盘上,猛地抬头,震惊的目光正正撞进了苏晏像是始料未及、又像是意料之中的神情里。
沈柒继续道:“一开始,许多人都觉得荒谬且愤怒,还聚众殴打过流言者。没过多久,一本印着太皇太后当年与那名男子往来书信的册子出现在市面上,也不知出自哪个地下书局之手。
“锦衣卫暗探留意到这本册子,发现里面的书信,记载了不少太皇太后的私密与秦王府里的旧事,包括当年显祖皇帝出征与回府的具体时间,都能与史馆中留存的记录一一对应上,顿时感到事态严重。于是各地锦衣卫一边销毁妖书,抓捕流言者与印刷者,严禁民众谈论此事,一边火速上报京城。臣一接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来禀报皇上。”
沈柒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装帧粗糙的青皮册子,放在了棋盘上。
册子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朱贺霖咬牙强忍怒火,一把抓起册子,随便翻开一页,正好翻到了他祖母当年的私信中,对那名男子的脉脉情语,不仅告诉了他自己怀孕的消息,还说什么“我已写信给秦王,假托生病催他回府一趟,否则月份大了难以掩盖。九个月后瓜熟蒂落,着稳婆上报早产即可,不必太过担忧。”
“——鬼话连篇!妖言惑众!”朱贺霖把书狠狠一掷,棋盘也连带打翻了,白子黑子噼里啪啦落一地,“竟敢污蔑太皇太后私通,造谣父皇不是真龙血脉!此事一定要严查、彻查到底,背后主谋从犯全部凌迟处死,夷三族!严令民间不得再传谣,否则与造谣者同罪!”
沈柒道:“遵旨。臣这就调动所有锦衣卫与各地暗哨,严查此事,尽快抓获散布谣言与妖书的贼人。”
苏晏忽然开口,问沈柒:“上个月什么时候开始,月初还是月尾?”
沈柒道:“倒查回去,应是月初就开始了。”
“二月初……前年的二月初二,京城白纸坊大爆炸,各府城也同时发生了爆炸事件,红莲谶谣遍布京城。今年二月,又出了这种明显针对皇爷、小爷的谣言与妖书,怎么看,都觉得与真空教鹤先生,以及弈者脱不了干系。”
苏晏握住了朱贺霖因为情绪激荡而发抖的手,用一种令人心安的语气说道:“盛怒伤身,小爷先冷静下来,弈者的一盘新棋又要开局了。他要剑走偏锋,我们奉陪,看最后谁将死谁!”
朱贺霖咬牙道:“我也知道该冷静,可事关太皇太后的清誉……不,事关父皇与我得位的正统,绝不能让谣言继续流传,必须迅速控制住局势,铲除幕后黑手!”
苏晏点头:“这招的确极为阴毒。小爷知道,流言最可怕之处是什么?是你越是禁止谈论它,就越会激发人们的好奇心与窥隐癖。”
朱贺霖忍怒:“难道那些信以为真的人不觉得自己愚蠢吗,不觉得这所谓的私通书信荒谬可笑吗?”
苏晏叹了口气:“这就是流言的另一个可怕之处,或者说是一种荒谬但普遍存在的从众心理——不需要考证细节,不需要自己分辨与思索,只要传的人多了,自然而然会被取信,这就是所谓的三人成虎。
“‘集市上有一头大老虎’,这种简单的谎言,只需亲眼一见就能破除。但如果集市上有一只猞猁呢?
“有人窥见了类似虎的一点皮毛斑纹,就以为掌握了全部真相;有人把猞猁传成豹子,继而再把豹子传成老虎,当所有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还能揪下几撮黄毛作为佐证,听的人哪怕不明内情,也便笃信不疑了。
“猞猁吃不了人。可是当民众情绪被掀起时,人们往往陷入一种猎奇与逐流的心态,跟着说、跟着骂多么痛快,谁还会在乎猞猁吃不吃人?
“这种情况下,小爷若是以杀止谣,民众诚然会因恐惧丧命而闭嘴,但他们闭上了嘴,未必会心中信服,也未必管得住手。百姓们会认为这是心虚灭口,回头再给你编些含沙射影的东西,或是记录在野史上,扭曲地流传百千年,也就成了真假难辨的历史疑案,成了后世人津津乐道的‘皇室秘闻’。”
朱贺霖怔坐片刻,沉声道:“我实在厌恶极了这种毒蛇一样的阴邪手段,宁可跟弈者真刀真枪干一场!”
“那我们就想办法,逼他浮出水面,逼他真刀真枪地干。”苏晏说。
沈柒忽然道:“太皇太后这件事,是不是谣言,对我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分别。”
朱贺霖猛地转头,厉视他:“什么意思?你认为这事是真的?”
沈柒面无表情道:“究竟是真是假,只有太皇太后自己知道。即便是真,那又如何?先帝在位十八年,国泰民安,靠的不是血统,而是治国能力与御下手腕。陛下也是同理可参。”
朱贺霖看他的眼神有所缓和,但声音仍严厉:“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想!父皇必定是正朔龙种,朕也是,除此之外没有第二种可能!谁想动摇这个根基,朕绝不饶他!”
苏晏以眼神暗示沈柒,先别在这一点上进行劝解,同时对朱贺霖说道:“小爷说得对,容我回去仔细想想,如何攻破这个谣言,让真相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