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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却是谁逼的谁(1 / 1)

墨点溅在龙袍的下摆。

皇帝的脸色比砚台里的墨汁还黑,额角爆出了隐约可见的青筋,目光寒峭,犹胜严冬的冽风。

因常年身居尊位,这股寒意自带威压。苏晏一面脸皮刺痛、心底发虚,一面觉得能把皇帝气成这样,自己也算是真正的铁齿钢牙了。

顶住!今天不给这老男人点颜色瞧,还真以为睡一次就把我拿捏住了,以为我苏清河像其他臣子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苏晏给自己打完气,摆出一副倔傲面孔,毫不闪躲地直视对方。

皇帝攥他腕子的手,转而去捏他下颌,另一只手则扼住了他的后颈,将他向后掀在了龙椅上。

苏晏拼尽全力反抗,又蹬又踢地滑下椅面,还使劲拽着龙袍的衣襟,把皇帝也拖到了地面。

在这烛影摇曳的御书房,为君的不要了君王威仪、为臣的丢掉了臣子礼数,两人在地面翻滚着、互相压制着。

深青色的金砖地面光洁如镜,隐约倒映出动作激烈的臂与腿,静室里只听见一声急促过一声的喘息。

皇帝把苏晏死死压在身下,用扯落的桌幔缠绕住他的双臂,撕扯他的玉绦环腰带。

苏晏蛇一样扭动,用脚蹬皇帝,把一只白色麂皮靴都给蹬掉了。

皇帝拽掉他的腰带往旁边地上扔,腰带上镶的青玉砸出了裂纹。天子那张八风不动的脸,也随之绽出了裂纹似的,露出底下汹涌着的,什么脸面、礼仪与风度都已束缚不住的激潮。

“……不一定是朕的?哈,那你倒是说说,是谁的?!”

“谁都可能!”

皇帝一手按着苏晏的双臂,一手继续撕扯他身上蓝色贴里的肋侧系带:“你这可是龙胎!”

苏晏从绞成了绳索的桌幔中挣出一只胳膊,与皇帝的手指较着劲:“是太子的!皇爷不是早就责骂过臣,说臣用淫秽之物败坏太子心性,还赏了臣五十廷杖?可惜臣死性不改,又去勾引太子殿下,实乃不知廉耻!”

“刺啦”一声,不仅是系带,整件贴里沿着腰侧被撕开。皇帝像剥栗子一样将苏晏硬是从壳中剥出,却难免要被尖刺扎伤:“——胡言乱语!朕什么时候指责过你……勾引太子?”

身下垫着朱红桌幔与蓝色外袍,仅剩的素白中衣便显得格外单薄。苏晏疲累地喘着气,仍未放弃挣扎抵抗:“若非臣不知廉耻地勾引了太子殿下,春宫图从何而来?皇爷不就是因为这事儿才疏远了臣,一口一个‘不见’?如今臣统统认罪,要杀要剐都由皇爷,皇爷可还满意?”

皇帝心口疼得发颤,连带强压着他肩膀的手臂也颤抖起来,低哑地喝道:“闭嘴!别说了……”

苏晏仰起白玉似的修长脖颈,双眼斜乜着皇帝,湿漉漉的睫羽在泛红的眼角处挑出一道阴影,像要哭,勾起的嘴角却又像要笑:“太子是田里没长成的小白菜,青涩得很。怎奈臣不识好歹,放着熟肉不吃,就爱揪菜叶子生啃。”

皇帝猛地低头,堵住了他的嘴。

不知谁咬破了谁的舌头,甜腥味在嘴里搅动,使得这个深吻在激切情缠之外,又多了一股伤怀。

半晌后,皇帝以臂撑起上身,俯视身下衣衫不整的臣子,沙哑地道:“看看你,都把朕逼成什么样了……”

苏晏满面潮红,鼻尖渗着细密的汗珠,手指在散落地面的衣袍上徒然无力地抓握。“是皇爷逼的臣。”他力竭般吐了口气,“春宫图之事,皇爷可想好了,打算如何处置臣?”

皇帝道:“不关你的事,朕知道,是太子胡闹。”

苏晏逼问:“既然知道不关我的事,为何不见我?”

皇帝说不出话,只是俯身抱紧了他,在他肩窝处沉重地呼吸着。

“臣不在的这半年,皇爷的头疾怎样了?”苏晏低声问。

皇帝沉默片刻,含糊回答:“老样子,还好。”

“——皇爷骗我。”苏晏冷冷道,伸手推他意欲起身。

“……比之前发作更频繁些,痛感亦有所加剧,故而召陈实毓入宫,住在前廷方便随时传唤。”皇帝改口道。

苏晏的脸色这才软了一些:“皇爷头疾加重,并不讳疾忌医,却偏要瞒着我,甚至疏远我,是何道理?是觉得我苏清河性情软弱,不堪携手平难,非得你独自风雨一肩挑;还是认为我曾许诺过的‘前路再崎岖,我陪你走到底’,全然是一句虚言?”

皇帝再度沉默,良久后抬起上身,叹道:“朕是想,趁你陷落未深,及时抽身还来得及。”

苏晏冷笑起来:“皇爷此言不觉得虚伪么?当初是谁步步为营,要张网捕捉我这只飞蛾,如今我不想逃了,你倒于心不忍想要放我一马?你可曾问过我,想不想被放?”

皇帝痛楚地皱了皱眉,伸手握住他的肩,脸色有些青白,神情却恢复了冷静:“彼一时,此一时。如今你留在京城,留在朕身边,绝非好事。朕考虑过了,想让你去陪都。”

“南京?”苏晏同样皱了眉,却是因为疑惑与隐隐的不满,“太子去南京祭陵,我去做什么?怎么,皇爷还嫌太子与臣离得太远,想瓜田李下送做堆?”

皇帝再次堵住了这张平日里甜蜜、今夜却格外不中听的嘴。

苏晏不止被吻得力竭气短,恍惚间命也去了半条,手臂不自觉地攀上皇帝的后背,身子骨软成了一滩春水。

在换气的间隙,皇帝温柔地命令道:“让你去便去,听话。至于太子的小心思,朕知道。但也知道你对他并无儿女私情,朕信你。”

苏晏这下心里舒服了些,小声嘟囔:“本来就是,我看朱贺霖那小子就像看弟弟,唔……”感觉皇帝的手在他腰臀上揉捏,苏晏气息一滞,顿时卡壳了。

皇帝故意板着脸:“乱了辈分。你想当他兄长?朕可没把你当儿子。”

苏晏搂着皇帝的脖子,贴耳私语:“我总不能也把他当儿子……大逆不道啊这是。”

皇帝亦微声私语:“你可以不当他是儿子,他却必须只能当你是小妈。他要是做不到,这辈子别回来了。”

苏晏捶了一下皇帝的后背:“小什么……胡说八道!堂堂一国之君,说的什么浑话。”

皇帝却道:“‘一室之中,我们有鹣鲽之情’,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所以这里没有君臣,只有伉俪。既如此,说几句浑话也无伤大雅。”

苏晏熏熏然欲醉,把满嘴的尖牙连同一腔恼火都抹平了,甚至忘了继续追问:为何非得是南京?让我过去做什么?

皇帝也不欲再提公事,只想谈私情——至少此时此刻,好好享受久别半年后的重逢。

两人甚至等不及移去床榻,就着这个姿势互解小衣,忽然听见殿门外响起了內侍的叩问之声:“禀皇爷,起居郎令狐大人奉召前来面圣,是否让他进来?”

勤于政事的皇帝自地板上抬起头,脸色碧沉沉的,而公忠体国的苏大人,一条腿还勾在天子的腰上。

皇帝忍耐着,喝道:“——不见!朕没传召他,叫他走!”

殿外平静了一小会儿,令狐令大人的声音隐隐传了进来:“皇上分明于一刻钟前命小公公来传口谕,叫臣即刻来御书房,记录与阁老们所议之事。臣急匆匆从直房赶来,为何又说并无传召?是內侍传错口谕,还是皇上临时改了主意?”

换作别个臣子,皇帝说没传召就是没传召,撵他走也就灰溜溜地走了。

然而令狐大人作为史官,非常之有实事求是、刨根究底的精神,非得弄明白这事儿究竟是不是有人假传圣谕。

御书房里侍奉的多桂儿悄然变成了苏晏,不该到此的史官令狐又在关键时刻冒了出来,皇帝大致也猜出是谁在搞鬼,只遗憾没早点痛下决心,把那混球弟弟关进高墙里去。

他深呼吸,稍微平复了气息,扬声道:“议事取消,你回去罢!朕要歇息了。”

殿门外,令狐莫名其妙地眨巴了几下眼睛,躬身拱手:“那么臣告退了,皇上若还有召唤,臣随时候命。”

殿内,苏晏骤然清醒,脑中闪过与令狐的一段对话:

“……苏大人是年轻一代中的翘楚,前途无量,但也前途崎岖啊!”

“多谢令大人,本官一定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下官在此先祝苏大人,一生如春风秋水。”

“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感君诚意,晚学受教了,定不负所望。”

沉湎私情,这便是他的“不忘初心”?苏晏心生惭愧。再想起今夜是豫王扣住了多桂儿,让他换上內侍衣袍混进来的,那么豫王想必还在宫内,自己与皇帝在御书房里待了多久,豫王能不知道?

这令狐十有八九是被豫王骗过来的,就是为了提醒他——“弄个明白”可以,“弄玉偷香”不行。

兜头一盆冷水,苏晏什么兴致都没了,忙不迭地跳起来穿衣、穿靴。

皇帝见这情形,也知道今夜不能成事了,一边穿衣,一边盘算着怎么给越发恣睢的亲弟弟苦头吃。

苏晏勉强把自己整理清楚,很乖巧地走过去为皇帝系腰带、戴冠冕。

皇帝轻抚他的脸颊,叹道:“……也好。”

什么“也好”?临门踩了一脚刹车,也好?苏晏心里嘀咕,面上没表现出来,只问道:“皇爷打算让臣去南京做什么?去多久?”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等下了敕令,你自会知道。”

苏晏想了想,又道:“我还是不放心皇爷的头疾,要不要昭告天下,寻找能治疑难杂症的名医?实在不行,西医……西夷的郎中也可一试……”

想到此时,西医才刚刚开始由经验医学向实验医学转变,连人体解剖学都尚未建立,面对这种复杂的脑内病变恐怕也是束手无策。苏晏不由得沮丧起来,越说越小声。

皇帝笑了笑,揽他入怀吻了一下眉心:“朕的身体,朕自己心里有数,卿不必担心。”

苏晏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就算留在京城也帮不上忙,不如就听从皇帝的安排去南京。

一来,皇帝从不会无的放矢,此行必有使命。

二来,出了春宫图这码子事,恐怕太后更是恨他入骨,搞不好要安排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暗地里把他弄死,防不胜防。还是先避祸保命要紧。

还有一个原因——

他对脑中残留的前世的历史记忆十分在意,尤其关于朱贺霖的一段,虽然记忆破碎且模糊,但总觉得至关重要。或许此去南京与太子相遇后,他能想起来。

苏晏拿定主意,回吻了一下皇帝,向后退两步,行了告退的臣礼。

走到殿门旁,忽然听见背后皇帝唤了声:“清河——”

苏晏回头,朝皇帝浅浅一笑。

皇帝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就这么一瞬不瞬地、深深地凝视他,仿佛要用视线将他一笔一划镌刻在心底。

两人脉脉地对视着,似乎千言万语都在这两道交融的目光中了。

苏晏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御书房的——那么醉人的凝望,谁舍得先一步扯断视线呢?他舍不得,皇帝也舍不得。

但他终究还是走在了出殿门、出宫门的路上。

“嘁。”

侧上方有人发出气音,像个随意而无礼的招呼,在清冷的宫禁夜里听得分明。

苏晏转头——向上看——豫王一身玄衣,伸着一双长腿斜倚在屋脊,臂弯里枕着个空酒坛,正朝他戏谑地呶嘴:“弄明白了?”

苏晏翻了个白眼,没理他,继续往前走。

豫王把空酒坛遗弃在屋顶,身姿矫健地纵身跃下,与苏晏并肩而行:“我还以为你要夜宿御书房,不打算出来了。”

苏晏嘲道:“下官可是一刻不敢多待,否则殿外就跟那走马灯似的,令狐大人走了,又不知哪位大人要来‘奉召面君’。豫王殿下,你就不怕皇爷治你一个假传圣旨?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豫王哈哈笑道:“我早想到了。今夜之事,皇兄必会重重责罚我——那又如何?除非他真把我关进凤阳高墙,否则我就这么时不时地搅搅浑水,看是他先忍无可忍,还是我先俯首认命。”

“王爷这又是何苦。”苏晏叹气道,“将你圈禁在京城,并非皇爷——”

他陡然消了声。

豫王狐疑地挑眉:“并非我皇兄什么?你继续说。”

苏晏自知一时心软,失了言,抿着嘴加快步伐。

豫王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摁在道旁朱红的宫墙墙面上。

苏晏挣扎起来,低声道:“撒手!放尊重点。万一叫宫人、侍卫们看见,你不要脸我还要!”

“看见又如何?”豫王满不在乎地又贴近一步,高大的身躯几乎要将他压进墙面里去,“左不过是我这浪荡王爷故态复萌,朝一个小內侍下手而已,谁敢管?”

苏晏也是在豫王的建议下作內侍打扮,如今反成了不利于己的因素,倒像中了人家的圈套似的,气得脸都红了:“你这人,是不是自己心里不舒坦,也不让别人舒坦?这么几次三番戏弄我,有意思?”

豫王道:“哟,真不怕我再强奸你?”

苏晏白眼都快翻上了天:“都是男人,有没有冲动我看不出来?”

豫王低头看了看自身腰带以下:“你要是能接受,我马上就有。”

苏晏屈膝狠顶,被豫王用手掌握住膝盖。豫王笑道:“你再动手动脚,我就真冲动了。”

苏晏拿这个混世魔王没辙了,无奈道:“你先撒手,我说就是了。”

豫王的风度姗姗来迟,不仅松了手,还帮他扯平衣袍上的褶子。

苏晏避重就轻地说:“将你圈禁在京城,并非皇爷乐见之事,他也是迫不得已。”

豫王直觉,刚才苏晏想说的不是这句。但也知道,苏晏这么说,就是不打算对他掏心,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苏晏不知为何,竟从这位前任战神将军、如今的花花太岁眼中看出了委屈受伤之意,莫名有些不忍,便转了话锋道:“这样吧,我给个建议——若是王爷主动声明放弃戎马志向,今后再不领兵,与其他藩王一样,老实待在封地王府内,或许皇爷会考虑放你出京。”

豫王冷笑一声:“去封地被当猪圈养,与在京城被当猪圈养,有何区别?不让我领兵,在哪里都是画地为牢。”

苏晏道:“一步一步来嘛,你这么大个人,怎么就不知变通?”

豫王道:“步步为营的道理我懂。然而军中与朝堂不同,一旦我放出话说心灰意冷、永不从戎,寒了将士们的心,将来就算再次领兵,如何服众?不比朝堂上那些翻来覆去的政客,说话犹如放屁,放完还能吃回去。”

苏晏也很无奈。曾经他躲在御书房的书桌底下,偷听到的这个太后与皇帝之间的秘密,最不能告诉的人,就是豫王。

太后不知他偷听,但皇帝知道,却没有警告或提醒他要守口如瓶,这是皇帝对他的信任,他不能辜负这份信任。

——可是豫王也憋屈,折戟沉沙,困于金笼。

——皇帝更憋屈,替太后背大半口黑锅,背了整整十年。

我太难了……苏晏深深叹气。

看他如此烦恼,豫王也不忍再逼问,伸手搭住他的肩膀,放慢了脚步继续并行。

幽暗无人的宫道内,只苏晏手里一盏提灯放出醺黄暖光,照亮前方窄窄的一小片黑暗,并着两人越走越协调的脚步声的回响。

豫王忽然生出个荒谬的念头,想与身边提着灯的苏晏,就这么沉默而满怀柔肠地、形影相携地走下去。

哪怕永远回不去疆场。哪怕永远出不了界碑。

这个念头如同鹰隼,在脑中强劲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挟罡风掠过云霄,离他远去了。

——倘若不能赴战沙场,他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资格赢得心上人的钦佩与爱慕?

豫王忽然驻足,对走出几步后不解地回首看他的苏晏,斩钉截铁地说:“总有一日,我会回到属于我的天地。”

苏晏怔住,微笑起来:“嗯,我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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