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负面情绪都被收蓄进那对蔷薇的眼瞳之中,梦幻动人的眸色很快掩盖了一切,特别是当维拉尼亚看到自己的契约者倏然而至时。
高大的狮鹫盘旋着自上空降落,由于斑驳的封印缺漏了太多空洞,它甚至无需怎么躲闪就避开了仍存的术式,展翅飞下——但它又显露出一种极度的烦躁与不安,随时预备着要逃跑,但又碍于命令不得不下来的惊慌失措——端看坐在狮鹫之上的领主阁下苍白不稳的脸色就知道了。
茱莉娅小姐两眼无神,甚至没有看在场是怎么个状态,确定落地的瞬间就翻身滚下来,蹲在地上开始剧烈呕吐:“不行,我有点晕狮鹫……”
维拉尼亚无语片刻,对控制不住后退的狮鹫笑道:“先离开吧,泰莫。”
高智慧的幻想种似乎对自己的恐惧感到很羞愧,但听到这话还是迫不及待地振翅飞离,毫不犹豫,甚至比来时的速度还要迅疾得多。
“好像有哪里不对……”茱莉娅茫然地抬起头,转脑袋寻找让自己不舒服之处,然后在视线触及到地狱之主的瞬间,整个人都是一个激灵,她的意识甚至没有运转起来告诉她那么什么,或者说在她还未能理解眼前的存在是什么之前,恐惧的本能已经叫她连滚带爬地蹿起来,奔向维拉尼亚寻求庇佑,“这这这……我我我……”
她很不想表现得那么丢脸,但就算是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仍旧在控制不住颤抖、战栗、痉挛,乃至于扑到维拉尼亚脚下,保住她大腿才惊魂未定地喘息起来。
她终于知道笼罩在心头的强烈不祥预感来自于何处了,虽然黑之森的异动掩盖了祂的气息,但作为领地的主人,她还是能觉察到巨大的威胁感——就像是灭世的火山即将爆发,就像下一秒就会天崩地裂,就像瓦格里奥特坠在深渊的边陲、很快就会集体掉下去!
然后这瞬间她才猛然意识到……哦,原来是魔王来了。
魔王?!!
她得到了维拉尼亚一部分的知识,但碍于人类的大脑能接受的极限,潜意识一直将它们忘却在脑后,只有亲身接触到某些真切的事物时,有关于对方的知识才会慢慢浮现,所以她现在知道,那肯定是地狱之主,是恶火的魔王!
“维拉——维拉!!”茱莉娅含泪喊道,下半句话没敢喊出来,但那哀叹与控诉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马上就是毁灭了吗?
然后她听到笑声,仿佛隔着层层叠叠的空间传来的、还带着轻悠回音般的笑。
茱莉娅没觉得好听,她毛骨悚然。
她能感觉到黑之森的封印出了问题,但并没有太在意,她一直认为没有任何事能够难住自己的执政官,前来看看只是作为契约者作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应尽的义务,万一确实有她需要帮忙的事出现呢——但她不知道,麻烦的源头是魔王啊!
该死的路菲格,就不信他没意识到自己的主人降临大地了,他故意没说的!
“没事,”维拉尼亚想了想,安抚她道,“这是盟友。”
盟友?
盟……什么?
什么什么?
很简单的一个词汇复杂到她难以理解的程度,茱莉娅小姐都要呆滞了数秒,大脑才开始恢复运转,她的眼睛瞪得几乎要突出眼眶,嘴巴无意识张大:“我……没听错?”
她僵硬地抬起头,小心翼翼瞥开眼神,似乎无意识地想要看一眼,结果才刚转过一个角度,就发现身后竟然覆盖着一片涌动的黑雾——不知道何时靠近的不祥黑雾正沾在她的裙摆上,似乎想要侵蚀她的身体——银发的执政官脸上带笑,眼神却漠然地盯着那些黑雾,她并未阻止。
魔王依然在原地没有动弹:“有趣的灵魂。”
祂的声音似乎在笑,蒙在模糊的黑雾中的金色眼瞳却仿佛在爆裂燃烧着什么:“恒定不变……你赐予这个人类不错的东西。”
维拉尼亚没有说话,茱莉娅却忽然灵光一闪。
她瞪着那些奇怪的黑雾,它就像拂落的尘埃一样从她身上滑下去,却带来了土地大面积的凋敝,说明这该是种很恐怖的东西,但这样的东西都对她没影响……是不是意味着连魔王都拿她没有办法?
她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应该挺起腰身,但又仍旧胆怯,连往后看一眼都不敢,甚至要悄悄往前挪,直到借由维拉尼亚的衣袍将自己整张脸都埋起来,才心虚地拍拍自己的胸口。
“无需害怕,”维拉尼亚对她这种乳鸟投怀般的行为有点好笑,看来再嚣张的人在面对无法处理的场面时都会束手无策,“你是土地的主人,魔王陛下藉由你的土地才能踏足大地。”
谁都不能伤害她——包括魔王本尊。
在那短暂又无声的瞬息,她与魔王又经历了一次交锋。
黑之森是因为她与茱莉娅签订了契约才出现的,魔王无法动摇她,当然想要控制这片领地的主人,但祂发现他做不到。
因为茱莉娅有个恒定不变的灵魂。
她灵魂的本质就排除了神秘。
她仍是一个人类,对魔法反应极为迟钝的人类,但她不会长大,不会衰老,与神秘绝缘,她身上时间永远停滞,她所有的状态固定在一个特定点,便是维拉尼亚在此地定位的锚点,所以她也不会死亡,不会被同化,不会被侵蚀——当然,若说一切都要有限制的话,她唯一的限制便是契约的存在。
这是维拉尼亚对她的赐予,也是她应得的奖励。
茱莉娅也想到了这一点,虽然她一直知道,但没有如同魔王这样的威胁出现过,她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能规避这种量级的恐怖。
她的心稍稍定了一下,忽然脸色又开始变白,她望着犹如灾难降临之后的契约地,那不可知的中心地带,属于契约本体的不稳定,感受到瓦格里奥特传达过来的虚弱无力,终于意识到现在真正的麻烦在于,因为黑之森的变故,契约处在崩溃的边缘:“可是现在……黑之森……”
“我该怎么做,维拉?”她迫切道,“我能够帮上忙的?”
然后她注意到维拉尼亚脸上的笑,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又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糟糕,毕竟这是维拉尼亚啊!
而后者正对着魔王的方向,微笑。
“既然避不开,”银发的执政官语气轻松,“那就补一个契约吧。”
目前的麻烦是个恶性循环。
但魔王非赖在这个仪式场里不肯回地狱,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惹又惹不起,那就只能绑在一架战车上了——再说,谁利用谁还说不定呢。
地狱在大地上存在某种企图,难道她就没有诉求吗?
她还想拿地狱当刀使来解决萨尔菲尔德呢!
什么事但凡扯上共赢,就好像没有抱怨可讲了。
在茱莉娅小姐崇拜的眼神中,维拉尼亚笑容不变:“魔王陛下应当很乐意帮忙吧。”
维拉尼亚对于魔王没有敬畏,只觉得麻烦,但是有大利可图,又觉得麻烦也不是那么不能忍受。
“吓死我了,维拉!”即使视野离开那个可怖的威胁,茱莉娅仍然连大气不敢喘,声音都是小心翼翼的,“我真没想到还有那么一天……”
跟地狱之主做交易啊!
驱使地狱魔王做苦工啊——说出去谁敢信?!
维拉尼亚很冷静:“不管地狱想做什么,祂要留下来,就需要黑之森,在没有别的方法的前提下,祂也天然有维系契约的需要。”
黑之森封印着掌握死亡权柄的泰坦真身,同时又作为契约的核心连接着维拉尼亚、茱莉娅与瓦格里奥特。
在魔王不请自来之前,这都是一个稳固的体系,重要的是,这个体系还在孕育一种新秩序,它或会成为在黑暗年代存活的一种有效尝试。
但是魔王本尊给这个体系造成了可怕的威胁,既然没办法将祂排除出去,那就只能将其纳入其中。
瓦格里奥特又不会没有接纳过恶魔,就算是恶魔之主——也同样归属于异种的行列不是吗?
“往好处想,如果在地狱的帮助下,我们能解决掉最大的麻烦,将瓦格里奥特的秩序推向全大陆,那么黑之森将完全不是问题。”
茱莉娅已经知道她所谓的“最大的麻烦”指的是北方的那位光明教皇冕下,维拉尼亚对纯白教皇的恶意简直不加掩饰,对此,茱莉娅丝毫没有对目标同为人类婴儿产生的兔死狐悲心理,她少说也是一方领主,还是那种在黄金冠冕面前可以完全不考虑情感的领主,对自己的执政官定下的任何目标都没有异议,也毫不怀疑维拉尼亚能否达成目的。
“至少现在还不用考虑与地狱翻脸的后果,”维拉尼亚说道,“既然祂们觉得纯白教皇也是最大的威胁,那么何妨同盟。”
与虎谋皮也要有一个共同目标才能施行,她不会全信地狱所说的,她认为其中必然存在另外的她所想不到的图谋,但既然确信地狱也想要搞死萨尔菲尔德,推翻特拉丹教国,那么予她就可以是最佳的合作者。
其他事可以先放一边,教皇必须死!
“不过,维拉,与魔王签订的这份契约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茱莉娅小姐还是忧心忡忡,“我是说,瓦格里奥特承担下让魔王行走于大地的代价,会不会……带来更大的灾厄?”
黑之森虽然让魔王能够现身大地,但同样,也将祂限制在了黑之森——为了填补契约、修整仪式场,最重要的是让魔王放弃触碰维拉尼亚对黑之森的统治,结果却要将整个瓦格里奥特都开放给祂——即便茱莉娅知道本质是一样的,黑之森比一切都要重要,可还是会觉得不舒服。
走在路上没准擦肩而过的是地狱之主,这得有多刺激?
等等,祂应当会作适当的掩饰?
一头显露真身的巨龙就彻底打破了人类世界的秩序,要是就黑之森中祂的形象而言,瓦格里奥特全境堕落也是迟早的事啊!
新生的秩序根本就挡不了这等大恐怖!
“都迎接过大天使长与巨龙了,多个魔王也不会更糟糕。”维拉尼亚微笑道,“别担心,交给路菲格吧,他知道如何做。”
与茱莉娅小姐的对话当然以安抚为主,但维拉尼亚从未对地狱之主的降临放松过片分。
因为她敏锐地意识到了魔王离开地狱有极其特别的用意,这还是萨尔菲尔德提醒的!
魔王仍能动用判决光明的权柄——这个勉强能说明祂没有舍弃光明之力,但这与成神又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或者说,魔王也曾想过要成神?
萨尔菲尔德说,黑暗神格背离祂而去,也就是说,祂应当曾拥有过黑暗神格,只是由于某种意外的情况,神格离祂而去?
想想,这好像并不是坏事啊,要是祂成神,早在黑暗年代初期就随众神一起崩坏陨落了,反倒是祂时候棋差一招,现在才有继续谋求生存的机会。
维拉尼亚实在太过于好奇魔王降临大地的来意,不仅是感到威胁,也有她从祂身上窥到死亡权柄力量的缘故,同样也对当时出现在魔王手中那红色与黑色的蔷薇花十分在意,她必定要搞明白萨尔菲尔德知晓而她不知的那些隐秘。
“黑天使”的传说并不是秘密,“伊维恩”之名虽不能说出口,却依然能被记载于典籍,只是能够承载魔王之名的纸裁也极少就是了,当然,鉴于魔王就在瓦格里奥特,她还不能直接展开研究,只能一边遗憾伽尔居然离开了,一边尝试去阿拜斯那儿探知点什么。
阿拜斯知道的确实很多。
特别是黑天使带着地狱坠落在深渊边缘,是蚕食并融合着深渊的血肉建立起的新地界——祂虽不清楚天国中发生的详情,但的确见证了黑天使堕落的过程。
据阿拜斯的说法,黑天使生来就注定要堕落,祂天生就是地狱之王,只不过是借着光明神的造物有了形态而已,只是黑暗神格究竟是一开始就在祂身上,还是说是攒在光明神那里,倒确实是未解之谜——对,黑暗神格是有可能在光明神手里的。
“我觉得祂好像窥视过死亡的权柄……”维拉尼亚有些困惑,“众神陨落是真实的,光明神那种情况也是例外,但死神实在特殊,祂的消失是哪一种我不能断定……但至少,祂的一切都被我全盘继承了。”
包括了神力、神职、神国、乃至神格。
维拉尼亚有死神的神格,但她并没有使用,乃至神国也一并置于一边,主要是她的本质跟死亡差距太大,她也没办法借死亡神格来成神啊。
“这就奇怪了,祂什么时候窥视的死亡?”维拉尼亚说道,“而且这一定程度上还影响祂很深,魔王比我看着都像死神!”
阿拜斯到底见多识广——或者说祂成为世界树的漫长纪元所获得的知识,让祂能从容应对所有的疑问。
祂看了维拉尼亚所看到的世界之后,给她想出了另一种解释:“生与死相斥又相生,生机反转即为死亡,或许祂窥探的不是死亡。”
还有这样的理解?!
维拉尼亚震惊之后,豁然开朗,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如果说红色的蔷薇代表生机,那么黑色的蔷薇会否就是死亡?
不过魔王竟然在窥视生命的力量吗?
这听上去怎么更离谱了?!
“不……并不离谱……”维拉尼亚抱怨道,“怪不得祂找到机会就亲自来到大地之上……就算是地狱之主也要给自己留后路啊!”
心里有了个底,她就放开了对地狱魔王的警惕。
她开始孜孜不倦地给纯白教皇找麻烦。
总要回敬一番的。
特别是当瓦格里奥特多了个魔王之后,她对这片土地是完全没了后顾之忧,就算暂时离开也无需担心有人偷家。
——这也算物尽其用了吧……
事实上拉起这个“剿灭纯白同盟”如此容易,也是维拉尼亚始料未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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