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拉尼亚并没有什么感触,显露真身对她来说难以做到,但只是展示一个虚拟的可供人类理解的形态却简单。
茱莉娅小姐只是想窥探一眼、满足下好奇心而已,并不是说非要透彻她的本质——事实上就算看到她,视线真切地触及到她的模样,也没办法从那些可知的外观特征中辨别出她的真实、因为本就是在人类认识之外的存在。
满足她的请求是举手之劳。
然后把晕晕乎乎到没法与她共处一室的小少女哄出门,维拉尼亚简单梳理了一下便躺上床。
再次见过地牢中的天使,她的心里已经有某种预感,当她入眠之后,必然会在梦境世界之中醒来,所以这一次会见到什么场景呢?
她渐渐放松精神,任由意识逐渐沉浸入深邃又不可知之境,一切都是那样寂静,她如同漂浮在渺远沉谧的海洋之中,四面八方柔软无害的海水将她整个人笼罩起来,幽深黑暗与五彩斑斓共存的奇景却并不叫人意外,只能感觉到天空离她越来越遥远……
维拉尼亚蓦然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迷雾之中。
周围是厚重而苍茫的雾,视野之中只有影影绰绰却不分明的存在彰显出这不是一片空白,她感觉到包围着自己的雾气带着浓郁的水汽。
植物在大张着毛孔贪婪又舒适地吸收着水分,可以嗅到花香、草叶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气息,可以听到鸟鸣、兽啼、虫嘶奏响了一曲纯粹的生命之歌,绽放与似乎在同时进行,但是就连枯萎与凋谢都充满了生机——这应当是一片丛林。
茂密幽深的丛林深处,一切都是最原始的状态,不曾为外来生命触及并影响,也没有魔法又或者神秘的阴影笼罩其中,唯独自然本身在进行着有机的循环。
她的思维有些停滞,不知道是受梦境影响被压抑困束的原因,还是说,她其实并没有彻底苏醒?
抬起胳膊看了眼,她仍穿着入眠前换上的睡衣,柔软又贴身的面料在这样静谧深郁的环境中渗透着凉风。
她抬起脚步往前走,试图走出雾气笼罩的范围,随着她前进,迷雾确实开始稀薄起来,并不会拦阻她接触环境,她的感知逐渐遭遇大量的信息,各种灿烂鲜活的颜色,一切繁杂又新奇的味道,但是无论到哪里,始终存在那么一层隔膜感。
她可以触摸到灌木鲜花,可以踩踏到芳草泥土,只不过与万事万物之间都似乎都有些距离,并不是说感觉这个世界是虚幻的,而是有一种更奇异的感觉,似乎所有事物都是真实的,唯独她不真实。
这可就比上回的沼泽地要来得麻烦了。
变故会以怎样的形式发生?
维拉尼亚处在这样的环境中,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天-灾?
没有谁比她更了解自己,站在梦魇的角度来看,倘若发现她,注意她,也必将会感到困惑的是什么?
就像所有人都会对她产生好奇心一样,梦魇定然也会想窥探她的秘密,试图挖掘出她作为一个光明种为何能使用死亡之力的真相。
而这是梦魇掌控的世界,它大概率会将她置身于各种各样的处境中,通过不同的危机磋磨她,从她应对危机的手段中寻找她的秘密——梦境世界并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越高的真实性越需要耗费力量,一个在众神的追捕下东躲西藏隐匿无声的存在,不可能存储有太多的力量用在构筑梦境中,再加上梦魇同时拉入梦境的存在肯定不止她一个,它要同时支撑那么多的场景,那就只能寻找投机取巧的方式。
比如说,捕捉时间中流逝的残影,将现实中已经发生的景象复刻入梦境,既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又省却了构架的工夫。
如今的马亚拉大陆,什么最多?
自然是天-灾,无处不在的天-灾。
梦魇显然还不敢让她遇到同样被困进梦境的那些存在,所以要先试探她一番——倒是小心谨慎。
所以,在这片丛林,灾难会如何降临呢?
是从天上,还是从地下?
是地震、兽潮,还是天火、陨星?
是火山喷发,遮天蔽日的浓烟与滚烫的岩浆,还是海水倒灌,深海切割森林吞没陆地?
——都不是!
维拉尼卡慢悠悠地往前走着,在她猛然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她已经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她与这个世界的隔膜在一点点消失,而周围的景象其实一直在变化,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或许是树木的种类,或许是花草的颜色,或许是声音的消逝,只是因为变动得太慢,太细微,又是一点点接近于她的认知,所以连她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是何其熟悉的场景!
参天浓密又并排紧实的乔木,无法照射到阳光的灌木丛,带有魔力的只会在月夜绽放的鲜花,深重的水汽氤氲在每一叶草木每一寸泥土之中,泉水与露珠上蕴藏着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自然魔力,叫绿色这种富含生命力的颜色都变作了极其压抑的存在。
并非没有昆虫鸟兽,而是那所有的动物都隐匿在叶间,与各种植物畸形地连接在一起,仿佛蚕丝般的细网笼罩着它们,让它们随着森林一起呼吸、一起成长、一起繁衍,然后尽数化作森林的养分被吞噬殆尽。
竟是黑之森呢!
这是一片活着的森林,牠如同母亲般伸出臂膀搂着怀中的孩子,而那至深处,阳光照不见的角落,现实与虚幻间的缝隙,黑暗又香甜的梦乡,潜藏着肆意汲取森林生命力的沉睡的封印物,比黑夜还要深沉的黑暗,比噩梦还要恐怖的危险,比死亡还要无声的静寂……
如此熟悉,如此可怕。
维拉尼亚都要笑起来了,拿她的记忆去对付她?
想要她自己去揭开自己的秘密?
这只肮脏卑劣的臭虫还是很有想法的。
大概是只能窥探到她浅层的记忆,所以并不能描绘透彻黑之森深处的存在,只能以抽象的认知来干扰它的表征。
而在她发现这一点之后,那种原本潜移默化的改变忽然加快了进程,简直像是从她脑中掠夺了更多的细节,于是将这番场景描摹得更加细致真实——森林加速异化,变作了具现化的恐惧,一切景物都像是聚拢来,在驱赶着她上前——那种推动的力道简直变作了真实,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催促她,在焦急又狰狞地拼命朝她灌输着:“快去!快去!你必须去!”
维拉尼亚并没有停下脚步,她就没有任何要反抗的意识,而是以实际行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好的,我去了,然后呢?
她径直朝那漆黑的不可名状的地域靠近,越走越觉得有趣。
甚至还在期待幕后者的反应。
然后在某一刻,整个梦境的场景毫无预料忽然崩溃。
“为什么?!”某个不可知之地,通身裹挟着浓重阴影的存在差点要吐血了,精神体被活生生撕裂一部分的感觉谁尝试谁知道——大概是因为之前处在极度认真的状态中,满心专注等着揭示谜题,所以这种毫无预料的爆发才叫他觉得如此匪夷所思,“到底是怎么回事?!!”
黑色的渡鸦蹲在鸟架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反噬啊。”
黑影死死抓住那幕如同流水般的空镜,显得很崩溃:“怎么可能会有反噬?我并未得到任何预警!为什么我所构建的梦境会反噬我?!”
“法则的力量喽,”渡鸦看到自己主人的惨状,只觉得神清气爽,就算这个鬼地方不见天日,都觉得浑身舒坦,“你触碰到了不能撼动的规则,你在挑衅世界的法规……不反噬你反噬谁?”
它停顿了一下,自己都觉得有些疑惑,自言自语道:“这说明什么呢?果然还是惹上了不能惹的存在啊。”
黑影还沉浸在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中。
渡鸦居高临下俯视他:“早说了你这种偷懒法子迟早要出问题的。虽然梦境是你构建的,但你从目标意识中挖掘灵感来构筑困住对方的囚牢,等同于将梦境的权限给予对方一半,要是能蒙蔽过去当然好,骗不过去就是现在这种情况——而且这回更糟糕,她根本无惧你的窥探。幸好你的梦境在预料到不详时就自行崩溃,否则就凭这种规则级别的力量,你就得被扒层皮。”
黑影幽幽地叹了口气:“可我更好奇了呀……”
他不甘道:“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存在这样的神秘?”
“整个世界明明在我眼前是透明的!就算天使、恶魔与巨龙都无法在我视野里藏匿秘密!”他有些神经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神都死光了,神都死光了!为什么还会出现这样无解的家伙!”
但他很快又充满了迷醉之色,双手捂着脸,虽说浑身遍布黑雾也辨别清楚他的神态,但那种贪婪的渴望还是如此清晰:“啊,这样奇妙的灵魂,合该为我所有……让我为你上演一幕更有趣的戏剧吧……”
他的渡鸦用一种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盯着他,两只眼睛都是等待他掉进坑里的期盼。
“让我找找,让我找找,谁能触动她,谁能刺痛她呢……既是光明又要是黑暗……”
上一回拿白骨镰刀砍破空间时,维拉尼亚能感觉到一股强烈排斥的力道,但这一回,比起排斥,更显而易见的应当是拉扯感,有什么东西牵动着她的身体硬生生将她带至另一片地域。
很熟悉的感觉,像是时空风暴——如果你在时间与空间的罅隙里停驻太长时间的话,也会熟悉这种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毁灭力量,只是那些能轻易摧毁世上任何坚硬之物的威胁,并不能撼动她丝毫的灵魂,也无法对她产生任何影响。
她甚至饶有兴趣地见着新的梦境在自己眼前成形,大概比瞬息还要来得短暂,比呼吸还要来得自然,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种笃定,这不是一个新构建的场景,很明显是一个成熟的场景。
看来待在幕后的梦魇转变策略了,决定给她玩点不一样的东西。
维拉尼亚能够感知到周身环境之时,她立在一片尸山血海中。
一个苍白如幽灵的小孩站在那俯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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