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叶在舱室中安静度日,先是复盘清算这六年来自己的作为,再是思索探究接下去要走的道,她一向耐得住寂寞,几年几十年对她来说都能是转瞬云烟,更不用提在航班上的这短短数日。
对于这一趟帝都之心她既好奇、期待、踌躇满志,又难免有几分对未知的忐忑不安,满脑子各种情报信息,难得还有一段可以沉下心来慢慢思忖的时间,也不愿意浪费在到处晃荡之上,更兼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千叶一向习惯于面面俱到,清楚地知晓自己只是无意流落于此地的一叶浮萍,于是有意无意地隔绝了与他人之间的牵系,在莫安纳多年的生活,没有深交之人,也无惦念之事,道完该道之别,也就如来时般孑然一身轻轻松松地离开,她总是做最糟糕的打算,毕竟她的身份特殊,所行之道也奇诡,在这里留下的痕迹越少,将来如果真不慎翻了车,牵连到的无辜也能少一些。
事实上她的伪装并无多少破绽,就算是熟识的师友也只认为她就是一个普通的能力者,莫安纳这样的乡下地方又无彪悍敏感的强者,更不能探查到她身上的异样,而且,因她觉醒得迟,恐她有难言的陨星病,所有识得她的人都对她十分怜爱——堪怜之人,便是表现得疏离漠然些,倒也有说法,人家只当别人的**不好触碰,自愿退后一步作为礼貌,也就全了千叶的自在。
时间就这么恍眼而逝,千叶在飞船上用完最后一餐,洗完澡,换了身装扮,逗弄了一下魔植,检查了它的生长状态后,又把这小宠物放回到肩上,顺手将已经洗涤干净的衣服简单叠起来塞进手提箱,坐回去坦然地等待飞船到站。
闲着也是闲着,她开始调试自己的精神力。
一般而言,能力者的精神力都是发散的,而发散的实质就具备“侵略性”。
这里面有两种形态,最易被觉察到的是“墙”,在稳固自己意志的同时也隔绝他人的窥视,这是精神力运用最基础的技能,所有能力者在初学时最先要掌握的就是这个能力,否则等同于露出空门任人宰割;而具备各种特性的是“刺”,每个人的精神力都有特殊性,它无时无刻不在感染外界,这种呈尖刺状的精神力具备攻击性,不受其主控制。
据说凝视深渊的人,也被深渊所凝视着,能力者具备强大的天赋,但精神力本身裹挟的脆弱、敏感、不稳定,也使能力者极易自伤、误伤,被反噬,乃至陷入疯狂,当然,普通人并非没有精神力,只是精神力的质量没到凝成星核的程度,也不能修炼精神力,但同等的,他们不会时时刻刻被深渊所侵蚀,能力者的精神力能伤害到他们,但这种伤害只是钝性外伤,借由身体器官显现出来,不会直接影响意识,而不是像能力者之间的争斗一样,一不小心双双陨落进永夜,变成两个傻子。
千叶的灵魂厚实,由此衍生的精神力也具备过人的质与量,这倒也罢,问题是这个世界的规则让灵魂的本质以精神力的方式折射出来,所以轮回加诸在她灵魂中的被动技能也以显性的方式取得了存在感!
话句话说,那些被动技能成了她精神力附带的“特质”。
这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欺诈真眼」与「镜花水月」的效果,所以读心跟魅惑失却了那种近似无解的可怕,顶多是叫她增添一抹清醒理智又先天给人微妙好感的气质,但「火种」跟新被动「人之子」就了不得了。
星际世界不是随意说说的,人类的脚步遍布可知宇宙,这种宏观意义上的繁衍使人类的“势”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而在这样的背景面前,这个世界透过两个被动技能能付诸给她的气运……
如果非要千叶来形容自己的感受,那大概只有一个词语了:如有神助。
以前她就感觉自己的行事很顺畅,现在更是清晰触摸到了这种“顺畅”。
她想做的事,冥冥之中好像都有了合适的线路;她想得到的东西,好像莫名其妙就已经具备得到的条件;她有一种不该有的但偏偏降临在她身上的前所未有的自信,没有装备上「血之冠」时的可怖超然,但总觉得无论她怎么做,背后都有着什么底气来支撑她前进。
这也就是她如今只有自己一个人,却敢图谋那么巨大的理想的原因。
当然,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千叶先是震惊、兴奋,然后就是感慨。
这意味着什么呢?
她再也不能选择人类为主角的世界了,因为这样的任务图景能带给她的补足不会达到预期,或者说她在其中得不到太多提升。
危机才能创造成长,坎坷才能成就前进,一帆风顺只会叫她原地踏步,不利于她在轮回中长远生存——只不过,真选择了混乱与神异,她也很容易受到污染与侵蚀以至于丧失纯粹人类的身份,到时候被动技能人类光环带给她的增益又会逐渐下降……
怕是自动走入一个恶性循环也说不定。
待得这任务完成之后再好好思考吧,总能找到一个万全之策。
现在千叶调试她的精神力,却是一种复杂的琢磨了,怎样才能叫她看上去既不凡,又是可以被理解的不凡。
精神力的存在让灵魂的特殊更易被觉察,她奔着艾伯特家族而来,当然也不是想靠着一段“婚姻”经年累月地潜伏以寻找目标,她只想要这么个切入口来接触艾伯特家族核心成员,方便自己达成目的而已,所以要切入这个家族就不能表现得太过于突出,叫人警惕。
她已经准备好了,先做好自己这边的预设,然后在见到那位路赛亚大少爷时准备着随时调整人设。
千叶拎着手提箱下飞船。
庞大的空间站坐落在太空轨道上,距离进入帝都星还有一段距离,千叶不急着去找飞艇,毕竟船票是提亚给的,知道她坐的是这一趟航班,提亚与克劳德此刻应该已等在外头。
说到这一对……也不能说是“这一对”,毕竟两个人是假结婚。
提亚在军方供职,在发现在无战功的前提下要在军队迅速升迁基本没可能,但他又不能离开阿西诺瓦,至少将阿黛尔转交给旁人他就不放心,既然没办法进去第三军,他就转了文职,一直在不着痕迹地向第三军施与善意,谋求靠拢;克劳德是开的是武器公司,不大不小,有自己的科研室与供求渠道,在小型防身武器的市场上也有不可替代的份额,他的身份更为隐蔽也更具行动力,虽说离帝国上层阶级很远,但就保护同僚的性质而言,他做得极好。
当年菲尔法特陨落之后,其余的成员先要在帝都的围剿通缉之下保命,后来组织内起了替首领收尸之心,就有了从红河元帅手中获取噩梦陨星带航线图纸的野望,这些年以不同身份在不同行业进行努力——当然,在那之前,最首先要解决的是阿黛尔的问题。
阿黛尔的身份虽然也真实可考,但只是个孤儿,要取得她的监护权就必须收养她,按照帝国法律,单身者不具备收养权利,“启明星”还剩下几个全是糙爷们,作为菲尔法特“托孤者”的提亚,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信任的人可以结婚,经过斟酌之后拉了个同僚进民政局,那就是克劳德。
其实同性家庭在收养法上还是加分项。
现代法律不禁止任何性向的婚姻,医学发展也很容易让所有家庭诞生孩子,但问题是科技手段诞生的婴儿继承双亲能力的几率很小,换而言之,很难拥有成为能力者的天赋,因为母体长期的精神力蕴染刺激婴孩脑内星核预成形是很重要的一步,这也就是帝国大力鼓励自然生育的主因。
帝国也看重孤儿,毕竟孤儿也未尝不能成为能力者,政府会给他们寻找寄宿家庭或者收养家庭,一对一地进行监护,以增强出能力者的几率,但阿黛尔是特例,她自小体弱多病,无人庇护精神力又微弱,每个医者都断定她没有成为能力者的可能,因此她年少时过得很不如意——要想收养她不难,但至少要一个符合要求的体面家庭,于是提亚就成为了她的“父亲”,克劳德屈居了“母亲”的位置,这两个迅速登记结婚,然后去获取阿黛尔的监护权。
婚姻这种契机并没有让他们彼此产生什么超越战友情谊的感情,两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扮演着一对因利益结合的夫夫,只有在对待她的小心翼翼态度上秉承的原则始终一致,而阿黛尔与他们彼此间的相处之道仍跟过去在组织中没什么两样。
不过这样的关系存在久了,克劳德倒是还正常,因为阿黛尔离开帝都之后他跟她接触的次数比较少,但提亚角色扮演居然还上瘾了,真把自己当成个操心女儿成长的可怜老父亲,倒也是件挺糟糕的事。
千叶顺着人流前进,脑中思考着怎么过提亚那一关,觉察到异样的时候她下意识抬头望过去。
她与一个陌生人的视线穿过人群在虚空中碰触,彼此都是一震。
那有着爆裂般威胁感精神力的是一个英俊的男人——极其阳刚的英俊,就像是恒星般光辉炫目,可他通身裹挟的危险性却叫他的容貌并不引人注目,甚至周围数步内都是真空状态,明显是这种气场隔绝了外人的靠近,也使得旁人不敢直视他的颜容。
这样一个人杵在此地,即使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动静,都叫人不敢面对,能力者闪得比谁都快,普通人也会觉得他身边过分压抑,能绕道就绕道。
而现在,这个男人注视着千叶,短暂的意外之后,就像是确定了目标,迅速起身,迈动大长腿向她走过来。
霎时间人群便分向两侧,有不明所以者奇怪地向这股压力的源头投注一抹注视,却又在还未看清楚之前,身体就本能地往边上绕开以避免这种不舒服。
这个高大俊挺的男人大步走到千叶面前,微微一笑,然后扣胸行礼,彬彬有礼道:“女士,可否为您效劳?”
千叶的精神力没有过分试探,她也没有加固了自己的“墙”,没见他时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就像她的面情依然无比平和,无所动容,仿佛并不因他蓬勃欲发的危险性而做出任何应对,也不奇怪于他的行为。
同样,她也没有思考为什么会有人专门等在此地、且如此准确无误地找到她这种低级问题,毕竟这是帝都星,是阿西诺瓦,总有些人具备特权。
确认过眼神,这是个想要截死对头的胡、顺便尝试能不能挖墙脚的家伙。
艾伯特家的长子是她的目标,目标的一切情报都在她收揽的范围,其中当然就包括对方的“死对头”加拉赫。
加拉赫会出现在这里,看样子还是奔着她来的,这就着实是个“惊喜”了!
千叶注视着他,有瞬间的意味深长,但终究归于平寂,点点头,回以礼貌地一笑:“劳烦阁下。”
她不仅不拒绝,而且直接伸手,将手提箱递了过去。
有种理所应当的自然。
对方接过她的行李直起身,再抬头看向她的时候,那眼神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即便转瞬即逝,都叫他本就英俊的脸容显得更为神采奕奕,然后那脸上的笑容就显得更为真切。
长发长裙的女子着装雅致姿态端庄,言行间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舒适感,举止投足却非贵族式严苛教养的痕迹,只能说她生来就有着这般浑然天成的高贵之姿,既矜持、细腻,又有着某种漫不经心的纵意,平静的眼神好像能洞悉一切奥秘,而且她有种说不出的成熟,即使她还很年轻,依然叫人联想到沉谧又充满了秘密的星海。
……没有丝毫曾出身孤儿又体弱多病的痕迹。
并非绝色的容颜,五官也不是过人的精致,她的美在于融洽,在于熨帖,就像温软的花柔和的风会为绝大多数人喜爱一样,她充溢于身的魅力也叫人控制不住喜爱,甚至说来,任何能力者都能窥探到她的强大,但多半生不出警惕心,她就连精神力“刺”都是柔软又平和的。
加拉赫赶来这个空间港的时候,想象过无数遍她的模样,却着实没有想象到阿黛尔·塞西诺德会是这样的——这叫脱口而出的那声“女士”尊称,都显得格外贴切。
他闭了闭眼,瞬间就改变了策略,真诚道:“恕我直言,女士,莫安纳这等僻静之地确实无法留住您这样的女士——或许阿西诺瓦都要因您的到来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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