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黄金之国.”
在夏日燥热的阳光下,伊尔里希仰头望着宝石蓝的天空,梦呓一般重复着这句话。树上的蝉持续不断鸣叫,让午后无人的学校显得更加寂静,这在我青春的记忆里面是一个最清晰的画面。
远处的海边,有穿着各色衣服的游客,海浪无声地抹去沙滩上的痕迹,沉静而庄严。偶尔有白色的海鸟飞起,在远方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那时,我应该是十四岁。
每个少年都会有执著而狂热的梦想,但我却早已经预见到平凡的未来――继承父亲的小旅馆,在这个平静温馨的港口城市度过余生。这让我面对伊尔里希的时候,总会有种不可言说的沮丧。
他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在他用那种狂热的语气描述海上暗礁与人鱼的时候,眼睛里面总是会闪灼像太阳一样强烈的光芒。
也许,冒险精神真的是有遗传性的。
他的父亲,是曾经去过天堂角的水手,是为保护城市而牺牲的英雄;而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平凡懦弱的客栈老板。
伊尔里希总是向我描述海外的奇景,暴风和海盗,用歌声俘虏水手的赛壬,死亡与腐朽之海漂来的瘴气,还有能够吞下一艘蒸汽船的鲸鱼,这一切的危险,成为我少年时期浪漫幻想的源泉。
而伊尔里希说的最多的,就是他梦想中的黄金之国。
“……他们的谈吐温和,举止优雅,男子相貌堂堂,女子美丽无比。他们的建筑都是我们无法企及的艺术品,而屋内的陈设,更是堂皇无比,在蔓生的植物之间,摆放着看似随意的宝石与黄金佩饰,精美而昂贵,在正午的阳光之下,闪烁着让人迷醉的光芒――这只是普通人家,而贵族与皇室,更要富丽堂皇一万倍以上……”
《黄金之国纪行》中的记述,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在只有我们俩发白日梦的时候,他就会轻轻吟诵这些仿佛带着魔力的句子。
在遥远的东方,穿过死亡与腐朽之海,越过高耸入云由龙盘踞的山脉,或者经过绵延数万里的戈壁沙漠,那里,就是黄金之国。
那是精灵的国度。
在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到历史的真相早已经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这个世界曾经是由精灵统治的,他们有辉煌的文明,创造了灿烂的文化。
然而现在,在大陆的西面,精灵文明唯一剩下的,只是几处废墟与宝藏的传说。
――还有无数艰难谋生的半精灵。
但在云与山的彼端,优雅而长寿的精灵们,依然在自己的国度之中生活着,除了莫洛汗国的轻骑,在古老的远征之中曾经与他们交手,带来一些不切实际的消息之外,有一个旅行者,曾经去到精灵的王廷,留下了一部荒谬不经,却颇有趣味的《黄金之国纪行》。
这被伊尔里希奉为圣经。
“我们如果可以绕过死亡与腐朽之海,这样……再这样……”他在手绘的海图上用红色蜡笔标识着路线,开始他伟大的远航梦想。
传说之中,到达黄金之国的道路有三条。
第一条是海路,从伊索尔出海,绕过佛尔德斯半岛,就进入了死亡与腐朽之海。众所周知,这儿是不死生物的地盘,在海中出没的骷髅战士与巫妖,有着可怕的实力,再勇敢的战士与军队,也无法抵挡从海面上不断生成的成千上万的不死生物。
第二条,是通过大陆中部连绵的山脉。――这条路没有人尝试过,因为在必经之路上,耸立着一座龙族的圣山。
第三条路相对而言要简单得多,从大陆的北面绕行,经过莫洛汗国的庞大疆域,可以到达精灵王国的北疆,这条路上没有明显的危险,也没有可怕的生物。
但这里是一片广大无边的沙漠。
谁也没有去丈量过,这片没有人能够生存的干涸世界的真正大小,但曾经有勇者想要去探寻沙漠中的隐秘,他向着沙漠的中心行走了六个月,食物与饮水几乎要消耗殆尽,随同的人畜也死去了一半,只好废然而返,但周围的景色依然没有发生变化。
只有一片漫漫黄沙。
写下《黄金之国纪行》的马可波罗,就是奇迹般地穿越了沙漠,到达了精灵的王廷,在那里生活了三年之后,方才被神奇的魔法传送到了莫洛汗国边境。
他带回来许多珍异的宝石与佩饰,而据他所说,这些珍宝在黄金之国不过是寻常货色,那里就连铺路的石子,也都是璀璨的水晶。
在此之后,有无数人企图前往黄金之国,受欺凌的半精灵们想要回到自己的故乡,野心勃勃的国王与贵族们想要征服,充满**的探险者想要发现,带着梦想的旅者想要寻找。
他们都选择了走沙漠这一条路,毕竟,龙与不死战士是明显不可征服的危险。
他们都失败了。
从马可波罗之后数百年,再也没有人能够到达黄金之国,这个传说中的地方,变得越发虚无缥缈。
“从海上走,只有从海上走,才是最有可能到达黄金之国的。”
伊尔里希的小拳头,敲打着发黄的海图,他是这么的激动,脸涨得通红,我都担心他会不小心把这有年头的海图给扯碎了。
他是个天生的水手,死亡与腐朽之海的危险,根本不在他的眼中。
“只要穿过天堂角,沿着海岸线前进,避开海上的风浪,我们一定能在白天迅速通过死域……”
“可是死域有多大,你也不知道啊!”
“没有多大的!”
他颇有气势地挥了挥手,红色的头发在风中飞扬:“我爸爸跟我说过,他在天堂角目测过,根据他的经验,死域绝对不会超过一个白天的航程!”
“可是……”
我的担心和顾虑自然更不会被他接受,事实上,他的自信很快就感染到我,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已经不再担心这个问题了。剩下的苦恼,只是怎么跟父亲说要出去远行――这个苦恼,纠缠了我整个青春期。
虽然每天下午都有伟大的计划,但日子还是一天天平淡地度过。我的下巴上长出了淡淡的绒毛,喉结也渐渐鼓出,父亲的鬓边也多了白发。他的精神还是很好,每天早晨依然是早起招呼客人,尤其是货船到港的那几天。
每个月,都有一批货船抵达港口,这是这个小城最热闹的日子。外来的商人和水手带来了财富和喧哗,还有一大堆的麻烦。
这种日子,伊尔里希是一定会去码头看热闹的,而我,就得跟在父亲身边,心不在焉委委屈屈地招待川流不息的客人。
“小家伙,给我拿瓶酒来!”
“给我们安排两个房间,要楼上的,不要有臭虫!”
“夏洛克,你别到处乱跑,把这个送到洗衣房去!”
在客人罗嗦的要求和父亲的唠叨之中,我年轻的生命就这样被挥霍。我不情愿地抱着一堆换洗的床单,懒洋洋地往后院走去。
这还是夏天的午后,阳光的温度足以点燃少年的热情,而我却只能虚耗生命,这实在让人感到悲哀。
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头顶上就挨了一记。
“哎哟!”
这种力度我很熟悉,绝对是伊尔里希投出的干果,他的力气大得惊人,砸人脑袋的时候也毫不留情,我从小就比较笨,非常怀疑就是他砸出来的。
抬起头,红发的少年果然趴在我家后院的墙头,拼命地向我招手。他哧溜一下从墙头滑了下来,动作娴熟轻巧,抢过我手里的床单丢在地上,兴奋地摇我的肩膀。
“精……精灵!我看到精灵了!”
※※※
“精灵又叫长耳妖,善使弯弓射大雕,寿如南山比天齐,腰细脸窄性傲娇……”
很多年以后,在漆黑一片的海上夜晚,我哼唱打趣精灵的俚歌,粗鲁地用脚抹去刚刚吐在甲板上的浓痰,却依然清晰地记得阿碧丝凄美苍白的脸蛋。
她就像一只受惊的孔雀,这是我从笼子外面看到她的第一个想法。
当她深绿色的眼眸转过来,凄惶无助看向我的时候,世界好像突然坍塌了一样,我的脑中轰然一声,一切被那绿色淹没。
我这是第一次看到精灵,如此美丽,如此脆弱。
说起来,虽说她的血统已经非常接近纯正,阿碧丝还是得在精灵这个衔头前面缀一个“半”字。纯血统的精灵,远古的统治者,已经不会在这片大陆上出现了,而半精灵,则是最好的奴隶。
是的,这个夏天有点特殊,运到的货物不是传统的丝绸或者瓷器,而是整整一船的半精灵奴隶。
在广场中央,放着一个硕大的铁笼子,笼子中央,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女孩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周围粗鄙而贪新鲜的人群,不时发出唿哨与大笑声。
我抛开了父亲交待的任务,跟着伊尔里希爬到广场的边缘,小心翼翼地躲闪醉醺醺的水手,灵巧地攀上了一棵大树。
“看!”
伊尔里希单足站立在颤颤巍巍的树枝上,手指向前方。
“精灵!”
我只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抖动着的稚嫩双肩,让我的心也跟着颤动了一下。接下来,就是那片我一生甚至死后都无法忘记的绿色。
我不知道我呆了多久,直到伊尔里希拼命摇动我的肩膀,害我差点从树上摔下去的时候,才勉强回过神来,而他又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决定。
“我们要把她救出来!”
伊尔里希豪情万丈的挥舞着双手,夕阳下他单薄的身子也显得有几分气势。
“救……救出来?”
天可怜见,我确实被这么个小东西迷住了,在那时候如果让我去死我也毫不含糊――但把她救出来,这个问题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我说过,我的父亲是个客栈老板,祖祖辈辈都奉公守法,除了跟伊尔里希厮混,我在学校里面也一直是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实孩子。我是渴望冒险,但事到临头,常常又退缩了。
“对!夏洛克,你明白嘛,她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她是精灵,一个精灵!”
“重要?”我迷糊了。
伊尔里希的脸上露出狂热的神情:“精灵!黄金之国的精灵,你不明白嘛?她可以给我们指路,让我们一起去黄金之国!”
我们那时候只是十多岁的少年,甚至是第一次看到半精灵,当然也分不清古老种族与其后裔的区别,伊尔里希只当是找到了梦想的引路人,这个错误在很多年以后才狠狠地给了我们一击。
在那时我却被一种叫做愤怒的情绪笼罩了全身。
“你说什么!”
我猛地把他推开,厌恶地翻身滑下树干,说不清楚是失望还是觉得受到了侮辱,一种无能的挫折感,让我少年的洁癖无法忍受。
我不能忍受救她这种行为带有这么功利的目的,这让我感觉到很肮脏。我确实只是一个客栈的小老板,不像伊尔里希是天生的英雄胚子,我只当他是为了正义和同情心才提出这么荒唐的想法――如果是这样,即使荒唐,我也会盲从。
“夏洛克,你怎么了?”
伊尔里希无法理解我突如其来的爆发,他潇洒地从树上一跃而下,抓住了我的手臂。我从来也没有发过他的脾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愣在旁边,只是紧闭嘴巴不说话。
“不要害怕,我有一个好的计划……”
每当他说他有一个好计划的时候,我只会傻傻地跟从,即使这次我在生他的气,也不例外。
所以在半夜,月亮穿过树梢的时候,我冒着被父亲痛打的危险,偷偷地溜出了家门,和他一起潜伏在黑暗的巷子里面。我还是有点生气,但我也真的想救出那个可怜又可爱的精灵。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冲动。
“晚上只有一个人守夜,我会去引开他,你拿这个打开笼子,带那只精灵跑到码头旁边的废仓库,我会来找你们。”
伊尔里希在我耳边轻轻叮咛,把一根铁条塞到我的手上,这是我们小时候当作万能钥匙的宝贝。我早该想到,他想到的所谓好计划,永远都只是这么直接,少年又能有什么对未来的规划,我们把精灵救出来以后该怎么办?这个问题,谁也没有考虑过。
那时候我还有一腔热血,以及愚蠢的荷尔蒙,所以毫不犹豫点了点头,看他大摇大摆地提着一罐东西向笼子的方向走去。
很快传来东西破碎和怒吼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嘈杂的脚步,也不知道伊尔里希用了什么方法,把守夜人激怒成这样,追着他就打。
我当然不用为他的安全担心,他的灵巧和对小巷子的熟悉,是任何人拍马都赶不上的,想要在城里抓住伊尔里希,还不如尝试在海面上抓住一只疾驰而过的海燕。
我必须抓紧时间,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均匀,蹑手蹑脚地走到笼子旁边。
精灵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惨白、冰冷而僵硬,我差点以为她已经死了。但她竖起的耳尖随着得我脚步微微颤动,在我扶上栏杆的时候,她霍然站了起来。
深绿色的眼眸之中,几乎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冷得好像一块冰。也许她的身形、面容甚至表情都昭示了她的弱小与恐惧,但眼神里面却一点都找不到这些情感,我能看到的,只有高贵和疏离,也许,还有一点点仇恨。
“嘘!”
我把中指放到唇边,做一个静默地手势,也不管她到底能不能看懂。
“我是来救你的,你等等,我马上就把笼子门打开!”
精灵木然地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沟通,只好开始用铁条撬动着铁门,想尽快把她放出来。
我们的宝贝万能钥匙十次都有九次不能发挥作用,但谢天谢地,这次居然轻松地成功了。“哐啷”一声,铁门应声弹开。
巨大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勇气立刻就一扫而光,我一把抓住精灵的小手,撒腿就跑。飞快地在夜间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唯一的意识就是赶紧逃跑。
精灵一直跟在我的身边,一声不吭。
“呼哧――呼哧!”
在狂奔了几条大街之后,体能到了极限的我才渐渐平复下来,弯腰喘个不停,这时候我才注意到精灵**的双脚上淌出鲜血,在身后留下了一个个血色的脚印。
“你受伤了!”
我慌张地跳了起来,陷入深深地自责当中,怎么会没有注意到她根本就没有穿鞋呢?我团团乱转,终于发现自己身上还算干净的亚麻布衬衣,奋力扯一条下来,蹲下身帮她裹伤。
直到现在,我还没有见过一个活人有如此完美的双足,虽然被地上的碎石块划出了淋漓的伤口,但鲜血让她的脚掌更显得晶莹剔透,在月光下宛如一对不世的艺术珍品。
我颤抖着用破烂的布条缠住她的脚,紧紧地打了个结,这应该是很痛的,因为伤口还没来得及清理,还有许多的石子和沙砾混在其中,但精灵还是保持着静默,甚至没有发出一丝吸气声。
“你叫什么名字?”
我试图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低着头问她,却没有得到回答。
精灵依然温顺地站着,淡淡地看着我,好像随时准备服从我任何的命令,却保持了一种骄傲的疏离状态。
“我们走吧。”
不管怎么样,第一步的行动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带她去码头旁的废仓库,后面该怎么办?我不可能把她带回家,伊尔里希也不行,那我们该怎么办?带她逃亡吗?
我突然开始胡思乱想,在精灵的身边,我远行的冲动忽然被调起来,又开始思考那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如果真的离家出走,该怎么跟老爹交待。
也许可以去伊索尔,我在那儿有个远房的姨妈开面包房,小时候对我很好,也许我可以在那里工作养活她――至于伊尔里希,他也一定能找到工作的。
这似乎是个完美的计划。
在月夜下的逃亡,倒好像是一场漫步,随着我对未来的美好规划逐步展开,心情也渐渐变得轻松。
海边的月色尤其皎洁,洒在精灵绿色的发丝与狭窄的肩膀上,路面上滴落的鲜血,给我一种恍如梦境的虚幻感受。
但一声愤怒的嘶吼打破了平静,家家户户的灯光好像一瞬间都亮了起来。
精灵的逃亡被发现了!
“快走!”
我再次拉过精灵纤细的手,迅速穿过左边隐蔽的小巷,往码头方向一路飞奔。
“怎么这么慢,快进来!”
码头边上的废仓库门口,伊尔里希冲我挥手,他把大门留下了一道缝隙,等我们一挤进去,立刻就关紧了门。
黑暗笼罩了一切,过了好久,我才能看到对面有一双绿色的眸子。精灵拥有夜视的能力,人类却只能看见他们的眼睛。
“好样的,真了不起。”
伊尔里希赞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他透过门上的缝隙往外张望,远处的喧嚣一直没有停止,但暂时还没有影响到码头这边的宁静,外面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仓库里面空荡荡的,杂乱无章地丢了些木板和袋子,有一股冲鼻子的霉味。这儿废弃已久,一直是我们最好的藏身之处。
“你得在这儿躲一阵。”他指着精灵,回头又问我:“她叫什么名字?”
我摇了摇头,表示我也一无所知。虽然伊尔里希看不到我的动作,但从我的沉默也猜到了我并不能解答这个问题。
他小心翼翼地擦着了一根火柴,这可是贵重东西,他从校长的办公室里面偷出来的。
精灵看到火光,好像是吓了一跳,身子一缩。
“嗨!你叫什么名字?”在跳动的火苗还没熄灭之前,伊尔里希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问了一遍。
火柴熄灭了,留下一股好闻的硫磺味道,精灵仍然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还是不会说话。
“她是个哑巴?”
伊尔里希的语气中流露出沮丧,如果不能沟通,那黄金之国的航路也就不能指望她来指点了。
“真倒霉,不过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们只有先回家去,再想办法看怎么办。”
他拉着我走到门口,回头对精灵喝斥了一声,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你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准去,明白吗?有很多坏人要抓你,懂不懂?”
“我们……”我担心精灵一个人在黑暗中会害怕,试图想说我留在这里陪她。但伊尔里希根本不由分说地把我拉走了。
“这会儿你一定得回去,不然会被人怀疑,我们明天来给她送点吃的。……见鬼,精灵到底吃什么鬼东西?”
※※※
精灵的逃走引起了大骚动。安德莱顿一直都是平静的城市,这里很多年都没有发生过恶性的案件,最大的罪行也不过就是偷窃或者斗殴而已。
但不会有人想到这是两个孩子干的,普遍的说法,是传说中的半精灵游击队潜入城镇,解救了他们的公主,逃到周围的山里面去了。这种传言让水手和商人们更加人心惶惶,所以更多的精力是在加强防护,以免一船的半精灵奴隶再受到什么损失。
所以街上的气氛虽然紧张,但我们俩轮流光明正大的给逃犯送吃的,居然也没有引起什么怀疑。
我能偷到的食物比较多,所以与精灵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比较多。
每次到废仓库的时候,精灵总是坐在一片深寂的黑暗中,看不见她的面容,眸子好像寒冷的星,我提着食物进去,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给她吃,她就吃,温顺地配合,却看不到一点反应。我清洗她脚上的伤口,重新用纱布裹好,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想来也是很痛的,她却还是静静地,像块冰一样。
也许是因为我的耐心太好,所以第一个跟精灵成功沟通的,居然是伊尔里希。
“她的名字叫阿碧丝!太好了,费尽力气总算能跟她交流了!”
伊尔里希兴奋地喊着,好像已经找到了通往黄金之国的钥匙一样。
事实上,阿碧丝也仅仅只是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而已――就算她写下更多,伊尔里希也未必能看得懂。他翻出了父亲留下的精灵语词典,一个字一个字拼凑了问题写在纸上去问她。
精灵只回答了一个问题――就是她的名字,其它,也不知道是她没有看懂,还是根本不想回答。
“阿碧丝,我想……你一直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
我坐在她的对面,在喊她名字的时候,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我依然絮絮叨叨地跟她说未来的计划。虽然都是些少年愚蠢的想法,平素根本没法说出口,只有在毫无反应却认真倾听的她面前,我才能很自在的叙述。
对于伊尔里希能够抢先知道她的名字,其实我很嫉妒。
所以,我不断地让这个名字在我舌尖滚动,为了增加一些亲切与熟悉的感觉,语无伦次地说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她静静地聆听着,我们靠得很近,我甚至能感觉到她轻柔甜美的呼吸。
我迷恋上这种感觉,甚至夜深的时候,我都会偷偷地从家里面溜出来,在仓库的黑暗中待到天色微明,只是想享受着静谧的一刻。
阿碧丝好像是不需要休息一样,总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坐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
※※※
“我们今天晚上带阿碧丝逃走吧?”
在某天放学的路上,伊尔里希忽然神秘地把我拖到一边。
“逃……逃走?”
这确实是我们计划已久的方案,带着阿碧丝离开安德莱顿,去伊索尔开始探寻黄金之国的旅程。但我同伊尔里希的唯一差别,只是我只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遥远的无法实现的白日梦,而他,早已经开始切实准备。
“……四十六个铜币,火腿和干奶酪,还有换洗衣服和小刀……”
收拾好的小包袱,东西就这么几样,但伊尔里希却信心满满,对不可测的未来没有丝毫的担心。
“今晚……就走?”
尽管羞耻,我还是不得不承认,当时我的心里毫不犹豫地退缩了。也许我只能当一个小旅馆的老板,我根本不适合冒险――冒险对我来说,和做梦几乎是同一个概念。
但有伊尔里希在,我根本没有机会表示出我的畏缩,他早已经帮我安排好了一切。
“这几天他们已经放松了,觉得不会有什么半精灵的逆袭,找阿碧丝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晚上我会带阿碧丝上我叔叔的小船,你等天黑了从家里溜出来,记得把能带的东西都带上。”
坐小船沿着海岸线往南走一段,过了大三角礁群,从山边的乱石滩上岸,只要穿过树林,就是直达伊索尔的大路,既隐蔽又快捷。不愧是伊尔里希,尽管只比我大三个月,却思虑周详,像一个真正的冒险家。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失魂落魄地走回家里去的,我在惊惶与渴望两种情绪交织折磨之下,变得有些神思恍惚。我害怕……是的,我真的害怕离开父母的身边,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平时嘴上说说没有什么,一旦要真正付诸实施,我胆小鬼的本性就暴露无遗。
但是,我不能离开阿碧丝……还有,伊尔里希。
那双绿色的眼眸一旦离去,我的人生还会有什么色彩?
父亲看我一脸的恍惚,当我是得了什么病,我这几天一直都是精神不好的样子。他担心地把我赶回卧室去睡觉,甚至还难得的丢下客人,上楼来察看我的情况。
他把大手放在我额头,掌心的热度烫得我差点留下眼泪。
天渐渐黑了。
从窗口透入的余晖慢慢黯淡,我半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眼睛却圆睁着,心中纷乱一片。
“阿碧丝……”
她的名字慢慢地在我唇边滑过,这是唯一能唤起我勇气的灵丹妙药,我回想着她苍白而冷漠的小脸,瘦弱温顺的背影,心底里面的紧张与恐惧被慢慢地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保护的**。
我一骨碌坐起身来,侧耳倾听楼下的动静。天刚黑,是小旅馆最热闹的时候,客人们闹闹嚷嚷,吃着厨师拿手的肉丸子和灌肠,喝着麦酒聊天。这个时候,父亲一定忙得不可开交,不可能注意我的行动。
我咬了咬牙,穿上我最好的鞋子,从柜子里面抽出几件衣服,还有母亲留给我的小钱袋――这里面有我这么多年的所有积蓄。袋子上绣着蓝色的玫瑰花,手工很粗陋,但我的母亲依然是我所认识的最为温柔的女性,愿她在天堂能够安息。
我把钱袋揣在怀里,背着小包袱,偷偷地经过楼梯溜进了厨房。凭借我与大师傅们多年斗争的经验,终于成功地偷到一大串香肠和一袋子干面包――再多我也没有办法带走。
厨房的后门正对着一条小河,窄窄的河沿是我的秘密通道,虽然抱着一大堆东西,我依然熟门熟路身手矫健地贴着墙壁前进。
河上的风吹起我的额头,微微发凉,刚刚的一阵热血沸腾又慢慢平复。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上彷徨和恐惧,脑子里面一片嗡嗡作响,几乎已经没有办法思考。
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跨出了这一步。
至少我可以和阿碧丝在一起。
事隔多年以后,我仍然没有办法分辨当时微妙的情绪变化,那种少年的热血、勇气、爱,还有牵挂和犹豫,对未来的担心与彷徨,深怕遭到呵责的提心吊胆,就像鸡尾酒一样混在一起,让人没办法尝出什么味道。
但我相信,我一定会保护阿碧丝,和她一起过上幸福的生活。
如果,我当时真的和她――还有伊尔里希一起逃走的话。
很遗憾,我当天晚上鲁莽冲动的决定,并没有立即改变我的生活.在此之后,我仍然还在这个小小的港口城市里面生活了七年,和你们一样平凡而无奈。
因为,我没有找到他们两个。
我还在床上犹豫的时候,他们俩在前往海边的路上被人发现了。如果他们撞上的是本地人,也许不会出什么大事,因为伊尔里希的父母都在于对抗海盗的斗争中牺牲,镇上的人都对他抱有同情之心。
但他们碰到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外来水手。
当时的情形我是听了许多人的转述,但我不明白,以伊尔里希的精明小心,怎么会犯这么大的错误被人发现。
水手们看到逃跑的奴隶,都红了眼扑上来。伊尔里希没有丢下精灵,带着她撒腿就往海边跑。这一幕吵吵嚷嚷,许多人都看到了。
后来的事情就众说纷纭,那几个水手坚持说他们没有干任何事,是伊尔里希带着精灵跳下了海,但众人都怀疑他们下了毒手,这事情纷纷扰扰了好多天,也一次次在海边寻找打捞,却始终没有见到失踪两人的形迹。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到现场的时候,那儿已经挤满了人,外来的水手和本地人分成两个阵营激烈的争执。我的耳中嗡嗡作响,根本不能相信我看到听到的一切。
海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徒劳无功地碎成飞沫。我跪在海边,泣不成声。
从那一天开始,我的青春期结束了。
※※※
“左转舵!把三角帆降下来!”
我在煦暖的阳光下扯着自己的胡子,大声呵斥着蠢笨如狗的水手,甲板上脏兮兮的,港口的海面上漂浮着令人恶心的白沫,带着咸臭味的空气也让人不舒服。
不过再过一刻钟,这一切就结束了。马上就进港,我可不管卸货的事情,先回家喝一锅玛莎的蘑菇汤,好好地睡它一觉,彻底告别这条糟糕的在海上航行了两个月的破船。
长期在海上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吐了口痰,挺直了腰,望着伊索尔杂乱肮脏的城市外观,忍不住咒骂了一声。
是的,我终于还是来了伊索尔,甚至成了一个船长,曾经远航直到天堂角,亲眼看到了笼罩在死亡与腐朽之海上永远不散的黑雾,也遇到过那该死的大鲸鱼――要不是运气好,说不定我还可以去它肚子里面参观。
少年时的幻想,成为养家糊口的职业。
还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吗?
在伊尔里希与阿碧丝失踪之后,我恍然若失,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年,父亲去世之后,我把小旅馆转手,离开小镇,来到伊索尔,找了一份水手的工作。――真不知道这么愚蠢的选择是怎么跑到我脑子中去的。
不过,我倒像是一个天生的水手,船上的活计很有天分,运气又好得出奇,没过几年,就成了这条破船的船长。甚至还有人传说,我是伊索尔最好的船长――这些鬼话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
“夏洛克!”
才刚刚下船,就听到玛莎姨妈的大嗓门。她在城里经营一家小小的面包房,这也是我在伊索尔落脚的地方。
她远远地冲我挥手,肥胖的身躯奋力挤开人群,朝我的方向走来。这让我非常惊讶,从以往来看,她可不曾这么热情地欢迎我回来。
“赶快回家,有你的朋友在等你!”
“朋友?”
这么多年来,我的朋友无非是些海上的汉子,玛莎姨妈素来对他们没有好脸色,怎么今天会……
“夏洛克,想不到你也知道长进了,总算交了些有益处的朋友,这才是对的。尊贵的骑士能够把你称为朋友,这可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一路上,玛莎姨妈唠唠叨叨,我却是一头雾水。我什么时候有一个骑士的朋友?难道是曾经搭乘便船的乘客?但我费心回想,也丝毫想不起我与任何一位贵族老爷有什么私交。
小面包房位于一条热闹的小街上,一路上的摊贩们热情地同我打招呼,一方面是欢迎我回来,另一方面也称赞我那位慷慨的“朋友”。
“夏洛克,你这粗胚居然也有这么漂亮的朋友,过会儿记得到我这儿来买点新鲜的水果招待他们。”
“嘿,你那朋友的女儿可真可爱,就像个小天使一样,这个帮我送给她吧。”
我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一些礼物,更是摸不着头脑。
踏进家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全身甲胄的骑士,背对着我们站在窗边,眺望远处的海景。他的身材高大,腰间挂着巨大的双手阔剑,头盔随意地放在一边,一头黑发在风中飘扬。
“骑士大人!我们家夏洛克回来了!”
玛莎姨妈的口吻,居然也变得客气而斯文,这可是千年难得的事情。那骑士浑身一颤,猛然回过头来。
“是你?”
黑发黑瞳,嘴唇上有一抹髭须,由于显而易见的欢喜,原本威严庄重的面容稍稍有点扭曲。
“伊……伊尔里希!”
我毫无困难地叫出了这个名字,虽然已经不复少年时候的青涩,眉眼之间却没有多大的变化。我怔怔地愣在当地,如潮水一般的情绪冲击让我站立不稳,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眼泪居然从干涩的眼眶中流了下来。
十五年了。
在我还生活在故乡的时候,我曾经偷偷地想过,他也许还活在世上,也许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渐渐地把这个少年时候最好的朋友,还有最珍贵的记忆都藏到了心底,只是麻木的面对带着腥味的大海,不再奢望奇迹。
伊尔里希还活着!
我的脑中一片混乱,如果他还活着,那阿碧丝……
伊尔里希已经紧紧地拥住了我,他的胸甲咯得我肋骨生疼,但我心中却是喜悦无限。
“你们……到底到哪儿去了?”
其实我最想问的问题是阿碧丝在哪儿,但对着激动的伊尔里希,却开不了口,只好先询问他们这么多年的生活。
伊尔里希讲得很简短,但故事依然很精彩。
他们掉入海中之后,幸运地被波浪卷起送到了海边,害怕有人继续追踪,伊尔里希就带着阿碧丝迅速远遁,离开了小镇。这十多年来,他们的脚步遍布整个西方大陆,ffice:smarttags"/>ersonnamew:st="on"productid="从">从ersonname>君士坦丁直到南方诸国,有许多奇遇,而伊尔里希也在君士坦丁帝国成为一名正式的骑士。
“那……阿碧丝呢?”
在他的叙述当中,阿碧丝也不时出现,他们共同分享精彩的十年,而我却只能孤身一人,这让我心中燃起了嫉妒的火焰。我不停地提醒自己,我不该对多年未见的老友产生这样负面的情感,但却无法抑制,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头。
伊尔里希的面色微微有些变化,他以往脸上一直洋溢着开朗的笑容,但在多年以后,虽然眼睛中依然有飞扬的神采,但从眼神之中,总是透出些心事。
“她马上就来……”
我从他的口气中听出了一丝犹疑,声音也不像刚才那么高亢。为什么会这样?我的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你那朋友的女儿真可爱……”
女儿?
伊尔里希有个女儿?
难道说,这个女儿是……
“你和阿碧丝……有了个女儿?”
我冒失地高声问了这个问题,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失态,热血上涌,脑中一片混乱。
他诧异地看着我,半晌才露出笑容:“夏洛克,你发昏了――阿碧丝,她可是半精灵。”
半精灵?
我猛然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心中好像卸下了一块大石头。没错,阿碧丝是半精灵,她的寿命和成长周期远远超过人类。对我们来说,十多年已经足以让我从少年变成大叔,但对她来说,也许只是青春期的短暂一段时光。
“她的血统之纯,超过我的想像,事实上……”
伊尔里希的话被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怔怔地转头看着从楼梯上下来的小女孩。
她有绿色的双眸,肤色雪白,穿着天蓝色的长裙,金色的头发如同流苏一般垂下,遮住了耳朵,腰间挂着一柄鲨鱼皮鞘的短剑。
除了装束,她与十五年前我看到她的时候,一无变化,看起来还不过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却散发着惊人的魅惑。
“阿碧丝……”
我吸了一口冷气,胸口几乎要爆裂开来。我无数次在梦中与她重遇,但从来没有料到真实的重逢竟能让我激动到如此地步,这让我忽视了伊尔里希同样宠溺与迷醉的眼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可怜的灵魂才回到我的身上,这时候我发现我们正坐在桌子边,享用玛莎姨妈的咖啡和小甜点,阿碧丝还是跟以前一样沉默,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非常矜持地小口啜饮着面前的牛奶。
“我后来回家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我们也找了你很久……”
经过多年慌不择路的逃亡,伊尔里希也渐渐长大,他安顿下来之后,也曾经返回家乡去找我,但那时我已经来了伊索尔。
“你们这么多年一直在找我?”我突然觉得有些惊喜。
伊尔里希的表情微微有些尴尬,我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怎么可能呢?只是少年时候的朋友,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人,我偷眼看着阿碧丝,心中闪过一阵苦涩的失望。
“我们到伊索尔来,是想找一艘船去天堂角,我们打听最好的水手,夏洛克这个名字一直在我耳边。我当时就在想,不会那么巧吧?”
伊尔里希的眼中又开始闪耀光芒,语气也开始变得狂热。
“夏洛克,你真的成了最好的水手。至高神在上,你知道我是多么的嫉妒你!”他不由分说地把我拥住,紧紧地压了两下,差点把咖啡杯都打翻了。
“我们……终于可以去黄金之国了!”
“什么?”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伊尔里希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卷轴,在那上面模模糊糊地绘制着一张海图――通往黄金之国的海图。
他少年的梦想,居然到现在也不曾磨灭。
“你他……你是在开玩笑吧?”
差一点点,就要暴露我粗鲁的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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