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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回 想当初何不自收敛 至如今后悔已迟了(1 / 1)

张廷玉连忙逊谢说:“哪里哪里?十三爷过奖了。臣不过是遵从皇上旨意办了点事而已若说功劳应当推十三爷您和方老先生。没有皇上的决策没有您和方老先生的襄赞年某人是不肯这样顺从的。”

雍正笑着说:“是啊是啊廷玉说得一点儿不错。平心而论年羹尧还是有一些功劳的这功劳也不能一笔抹煞。你们瞧这是他刚才呈进来的认罪折子。说他知道错了而且表示愿改这就很好嘛。怕的是他心口不一难以让人相信。朕这里还有给田文镜的批复你们拿去看看如果没有什么不妥就明出去吧。”

张廷玉接过那份朱批看时只见上面写道:

年羹尧不过是一市井无赖。尔之奏折出彼之职位降调矣!君子不为己甚朕将依从此道。从此他再也无法干政你放心做事好了。

在座的人谁都清楚皇上这话是不能相信的。因为他恨年羹尧早已不是一天了。如今既然抓住了他就绝对不会轻易放过!

斗转星移沧桑更迭昔日气焰嚣张的国舅、一等公爵、节制十一省军事的征西大将军年羹尧如今已成了人人喝打的过街老鼠。

眼下最忙的莫过于各地的快马驿传兵士和上书房大臣张廷玉。年羹尧一倒趁热攻讦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全国上下的官吏谁不想表示自己的清白谁又不想在这风云变幻中立功报效呢?所以弹劾的奏章像雪片似的飞向北京直达九重。张廷玉今天看了皇上给田文镜的朱批感触之深更是难用一句话来说清楚。他诚恳地对雍正说:“皇上不为已甚的初衷实在让人感动。年羹尧不法到了这种程度皇上还亲自为他开脱罪责想给他以改过自新的机会也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但下边臣子们的看法也值得皇上留意。臣这里带着各地呈上来的奏章并都做了节略请皇上过目。”说着把厚厚的一叠奏章节略送了上来。

雍正稍一例览便皱起了眉头。光是这份经过整理的节略就有一百多条!全都是控告年羹尧横行不法四处插手任用私人索贿受贿等等情事的。雍正苦笑着说:“你们看这真应了那句‘墙倒众人推’的话。唉世上的人情如纸薄只有锦上添花谁肯雪中送炭呢?朕意把这些奏章全都留中不你们以为如何?”

张廷玉一听皇上这话可就急了:“万岁臣以为切切不可。这一百多位大臣的奏章代表的是民意啊!全都留中不拂了众意往后办事就不好说话了。”张廷玉说着从奏章中抽出一份来“皇上请看这里说的是年羹尧在路上的事。他表面上虽然遵旨去杭州了可是却带着一千二百名亲兵护卫二百七十乘驿轿和两千载驿驮还有四百辆大车。谁能有这样的气派?谁又敢摆这样的阔气?本来已经是众口铄金不得安宁了可他还文给杭州要叫那里的布使衙门再给他准备一百二十间房子让他安置家眷。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在一旁的方苞心如明镜。他知道年羹尧之所以要这么做就是想在朝野造成一种印象好像他年某人是个没有野心的人也不是什么“犯上不规”只不过想当个守财奴罢了年羹尧这是要分散人们的注意减轻自己的罪名啊。另一方面皇上要除掉年羹尧这是早就定下来的事情。可是事到临头皇上又站出来为年说话。什么“不为己甚”什么“墙倒众人推”其实也都是为了掩人耳目。这就给当宰相的张廷玉出了难题他不得不揭露年羹尧也不能不维护皇上的面子。所以方苞不想在这个时候插嘴他既不能说穿了张廷玉的难处和心事也想看看皇上自己到底准备怎样办。

果然雍正一听到这情形就烦燥起来了:“哼年羹尧真是死有余辜。他做不成大将军却要回过头来做赃官了!那好啊朕可以成全他。这是他自己情愿触犯国典也是他自己要和朕清理吏治唱对台戏的。朕就是想救他保他也救不了保不住了。那朕就立刻下旨把他彻底拿掉连这个杭州将军也不让他做!”雍正的脸色一时变得青中透白冷笑一声又说“朕不想为年羹尧担罪也不想让人说朕这是‘兔死狗烹’。可他一定要逼朕这样做朕也绝不手软!朕既不怕他造反也不怕他当赃官。不管他是明着造反还是暗中做手脚都别想逃过朕的惩罚!难道朕能让天下的官员都像年羹尧那样来当贪官吗?难道朕要看到的吏治清平和天下大治只是一句空话吗?”

雍正这样长篇大论慷慨激昂地吐露心曲使殿中的人都觉得不知所措。方苞赔笑说道:“皇上此言真是震聋聩臣听了很是感动。不过带兵的人都有钱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皇上若用这个名目除掉年羹尧不是烹狗也会有烹狗的议论。老臣以为年某这行为实在是过于嚣张跋扈了。不如循着这个思路去追究他的目无国法擅权乱政之罪更为合适。”

雍正细思了一下点点头说:“你们的心思朕何尝不明白?你们怕别人背后议论朕说朕刻薄寡恩说朕是一见天下太平就忘了功臣说朕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这些天理人情之事朕又何尝不懂?但朕做事一向是只讲良心只问民意而从不怕小人们说长道短的。朕意已决你们不要再说了。”

他回头来到龙案边埋头在年羹尧的认罪折子上批道:

朕早就听到谣言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观你所为你既然被朕落到杭州一定是想与朕在嘉湖逐鹿的了。朕想你如果自封为帝那可真是天数朕就是想不听大概也不行的。如果你不肯自己称帝那么你带着几千兵士去杭州难道要是为朕守土防着别人在三江口称帝的吗?

雍正一口气写完把笔往案上一掷对张廷玉说:“廷玉你拿去明天下。把你带来的这些奏章也全都明。告诉年羹尧让他看了以后一一据实回奏。再给六部官员们打个招呼今后凡有弹奏年羹尧罪行的奏章一律具本明誊至全国。”

张廷玉接过皇上的朱批看着朱批上那些诛心的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和方苞早就知道雍正要除掉年羹尧已是既定的国策了。但这一行动却不能让人钻了空子说皇上是“藏弓烹狗”。为了堵住可能出现的各种议论就要找到一个叫得响的借口。雍正说年羹尧带着几千人到杭州去是为了与皇上在嘉湖“逐鹿”。这就是把阴谋造反的罪名硬加到年羹尧的头上并为撤掉他的一切职务做了最好的注脚。

不出张廷玉所料这次谈话后五天雍正皇上就下了诏谕:“着杭州将军年羹尧降十八级听用!”

这个旨意传到杭州可难坏了杭州巡抚折尔克。按大清的官制朝廷官吏共分九品十八级。从正一品开始往下以次为“从一品”、“正二品”、“从二品”以次类推最小是“从九品”。年羹尧现在这杭州将军的职位是从一品再要降十八级就只能是“来入流”了。来入流就是没有级别而且这一级上从来也不设武官哪!折尔克既无法遵旨又不敢违旨。没法子只好去请示两江总督李卫。李卫不愧心思灵动他很快就答复回来了:“你这个折尔克真是一个大笨鳖连这点小事儿都办不来。你没有看见皇上不就是要革掉年羹尧的职务吗?你给他找个破城门让他到那里当个老军看看城门扫扫地什么的不就行了嘛。你告诉年羹尧说过几天老子亲自去看他。”

折尔克心想好个李卫你可真能出点子。可是要想在杭州这号称天堂的地方找个破城门又谈何容易?找了几天终于在离杭州三十里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这座“破城门”。这是个十分偏僻的镇子全镇只有几十户人家。镇子的名字也很怪叫“留下”。镇上有座城门不假可早已破烂不堪了。不过从今天起这个留下小镇的破城门口却多了一个看守城门的老军。

从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大将军到穿上带着大烧饼一样“兵”字号褂的守城士兵看起来虽然只有一步之遥可对年羹尧来说却是多么大的变化啊!此刻、他才真正知道了人生的可贵活着的美好。他十八岁从军二十二岁便官居四品游击。在圣祖康熙南巡时因参与擒获伪朱三太子护驾有功被抬入旗籍拨归四爷雍亲王门下。两次随康熙西征准葛尔在乌兰布通之战和科布多战役中凭着一杆银枪出入于万马军中如入无人之境。他武艺群勇敢善战常在刀丛剑树中横冲直闯出奇制胜。一次奉差征粮他竟敢不顾性命以一名偏将身份斩掉了甘肃总督葛礼保障了前线供应也因此受到康熙的特别重用和喜爱。从此他便一帆风顺年年晋升。从四川布政使、巡抚直到将军……可以说在他三十年宦海沉浮中总是一个得意的弄潮儿。眼下他却突然从顶端栽下来落到一个小兵的下场他怎么能想得通又怎么能甘心呢?

“留下”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江南小城。北临富春江南依龙门山河湖港汊四处纵横。镇子的北门因年久失修早已无法容身了。但是今日这芳草萎萎、苔藓斑驳的门房里却住下了“老军”年羹尧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又是什么样的人。百姓们只是看到他每天默默不语地扫地开关城门偶而也见他打打太极拳。有时他闲着没事便拔那城头上的草。他用的是一把破铲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铲啊铲啊……他从不与任何人交谈当然也没有人来打扰他。只是在夜幕降临时才从省城那里跑来一匹快马给他送来一些邸报。那上边一一列举着他的滔天大罪。他便用唯一能得到的那枝秃笔在邸报的背面写上自己的答辩或认罪折然后交给兵士带回去。他在等着朝廷对他的最后裁决也在等着李卫来看他。昏夜里他望着面前那残破又古老的城墙听着镇子外传来的富春江的流水声不禁百感交集。他期望着自己能如这小镇的名字那样也被人们“留下”。哪怕是从此消声匿迹永远再不出头露面他也心甘情愿。但是李卫迟迟没有来朝廷上来的圣训却是越来越严厉了。

五月底上谕里说:“年羹尧几乎陷朕于不明思之痛切!”还好这只是皇上的自责。

七月里上谕又列举了他颠倒是非任用匪类排斥异己虚冒军功等等罪行。他想这已经是在清算了。

九月中兵士给他带来的已不是邸报而是在他认罪折子后面的朱批。血也似的朱批和雍正皇上那刻薄的话语让他看了心惊胆颤:“尔尚望活命耶?朕已令图里琛去广州擒拿你的哥子随后便要去拿你了。”

年羹尧受到了全国上下的一致讨伐。凡是曾与年羹尧有过一面之交一事来往的人无不纷纷倒戈落井下石。上书房遵旨把这些奏章全都汇集起来摘要节录光是目录就有好几大张。大理寺和六部会同审议定下了五条大逆罪、九条欺罔罪、十三条狂悖罪和六条专擅罪另外还有贪婪侵蚀罪十八条十五款……总共是九十二大罪。处分的办法也已拟定“请旨:将年羹尧立正典刑。”

雍正看了没有话他在等待等年羹尧自己有所表示。或者“畏罪自杀”或者“以死向天下谢罪”。但让皇上失望的是年羹尧不但不想自尽他的求生**反倒越来越强了。九月十七面对着破窗明月他用那支秃笔写下了《临死乞命折》:

“臣今日一万分知道自己的罪了。若是主子开恩怜臣已经悔过求主子饶了臣吧。臣年纪还不老还能慢慢地为主子效力……”

写完年羹尧“咔”地撅断了那支已经不能再用的笔听天由命地在窝铺上躺了下来。他的心已经远远地飘走了飘到桑成鼎那里去了……

张廷玉接到李卫转过来的年羹尧乞命折一刻也不停地赶到养心殿见驾。他来时雍正正在和马齐说话。见到张廷玉进来皇上笑着说:“好好好廷玉你快来帮朕劝劝马齐这匹老马要撂挑子了。”

张廷玉也笑着说:“皇上臣早就知道这件事了。马老相国已经和我谈过说他心意已决臣怎能劝得了呢?皇上要是不想让他歇臣想他是歇不了的。”

雍正叹息一声说:“唉朕怎么能强人所难呢?外面的人都说朕刻薄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比谁都清楚。就说马齐吧先皇曾经把你打入天牢是朕把你放了出来委以重任赐以高位。为的是你没有私心做官清廉也为的是你的心中有朕这个君王。所以朕把你看作贤臣看作依靠。可是你何忍离朕而去呢?”

马齐听皇上这样说也不由得心中难受。他站起身来向皇上深深一躬说:“皇上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臣就说句心里话臣也是恋恩难舍呀!但臣已是七十有余的人了在这个位子上就要办好这个位子上的事。臣老了不中用了臣若办不了这些事情岂不负了皇上的重托?该腾出位子来让年轻的人上去了。”

张廷玉说:“皇上臣以为马齐可以退下来但却不能让他还乡。主上有事情时也可就近咨询岂不方便。”

雍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却拿起了年羹尧的乞命折子来看。马齐问:“万岁还是年某的折子吗?他的事全国上上下下已经议论了一年了是非早有公论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唉他不肯自尽让朕有什么法子?”雍正长叹一声又说:“朕下不了这个辣手啊!他与朕私交很深他的妹子年妃正在病中。朕今早去看她时见她只剩下一口气了。朕看着心疼却没有话可以安慰她。朕虽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常人都能有的感情朕岂能没有呢?她们家跟着朕已有几十年了朕怎么……”他说不下去了。

马齐却不动声色地说:“万岁年妃是年妃年羹尧是年羹尧兄妹二人不能混为一谈。年羹尧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行皇上不株连到年妃已经是天高地厚之恩了。国家公器也怎能与私谊连在一起呢?”

雍正很满意马齐的话因为他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年羹尧的事情是应该做出最后的决断了。他疾步走向案头扯过一张纸来写道:

乞命折已览尔既不肯谢罪朕只好赐尔自尽了。纵观自古至今的臣子有不法如尔者吗……朕待尔之恩如天高如地厚。尔擅作威福植党营私如此辜恩负德于心何忍也?尔自尽后若稍有含怨之心则天地不容尔将永堕地狱而不得生矣!

他把这朱批谕旨交给张廷玉说道:“拿出去了吧。”

张廷玉没有多说迅走了出去。多年的宰相生涯使他敏锐地想到年羹尧既除下一个便轮着八爷允禩了。八爷是雍朝的一个瘤子不除掉它雍正要刷新政治的雄心只能是个泡影。比起死有余辜的年羹尧来八爷的罪名并不在年某之下。皇上对他的妒恨更过了其他政敌。现在八爷也已是坫上的鱼肉只不过要剁掉它是要沾上血腥的。因为八爷不同于年某杀他即是“屠弟”。皇上他他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皇上的这份上谕是雍正三年十二月十一日出去的。几天之后的一个凄风黑雨之夜年羹尧听到了这个旨意也不得不服从这个旨意。他含着悲切也许还含着愤怒离开了人间离开了这个曾经给了他荣耀也给了他不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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