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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回 运匠心密谋除奸事 吹凉风盼望揭帖来(1 / 1)

雍正一直没有说话也一直在沉思着。过了好久他才问:“方先生你看呢?”

方苞也像正在想着什么他没有马上说话但一开口便是惊人的一笔:“皇上据臣愚见车铭是廉亲王的人胡期恒是年羹尧的人而田文镜则又是朝廷的人。河南的这汪水就是一面镜子啊!上次邬思道来京时我们曾几次彻夜长谈。邬先生的见地深远使方某获益良多。他有句话很值得深思: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

张廷玉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在心里掂算着: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

方苞说河南这汪水是一面镜子而邬思道对朝局的分析更是一针见血、震聋聩。张廷玉一听“癣疥之疾不足虑心腹之患不可留”这话就在心里掂算上了。谁是“癣疥之疾”?谁又是“心腹之患”呢?方苞虽然没有明说但张廷玉却十分清楚:河南的这面“镜子”映照的不是“癣疥之疾”却是他们背后的两派、两党。八爷和年羹尧这两个人结党作祸才是“心腹之患”。他们都犯着“圣忌”而且已经到了不可调和、不治不行的地步了!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地做起来却又是另一回事。张廷玉和邬思道、方苞不同。他不能像方苞和邬思道那样有什么就说什么。他是宰相他只能光明正大地摆平朝局襄赞皇上以法依理来治理天下。何时除掉年羹尧和八爷那是皇上的事;或者说是方苞和邬思道向皇上进言的事。这些他都不便参与而只能处置摆到明面上的事情。想到这里他向皇上建议说:“臣以为车、胡二人调开河南还是应该的但让胡期恒越级晋升四川巡抚却似乎不妥。杨名时的云南布政使出缺让他补上倒很好。不知圣上以为如何?”

雍正略一思忖后说:“好就是这样吧。胡期恒是升职让他到部引见以后再到云南。廷玉你拟旨表彰一下田文镜要写上这样几句话:嗯——此举结数年不结之巨案扫省垣阴霾乖戾之邪气快豫省百姓望吏治清平之宏愿……你告诉他只管猛做下去。如今的天下只患无猛不患无宽!”

张廷玉答应一声就要退出却被雍正留住了:“哎这也不是什么急事你不必忙着走嘛。朕还有事要和你们商议一下。”

张廷玉留下了可是雍正却回身来到窗前默默不语地盯着外边的景致出神。张廷玉敏感地觉察到皇上似乎是心事沉重十分压抑。过了很长时间雍正才转过身来吩咐太监:“你们全都退出去!”

张廷玉和方苞迅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意识到皇上将要有重要密谕。雍正盯着张廷玉问:“廷玉你在外边办事知道的情形比朕和方先生多。有人说朕这个皇帝比先帝难侍候这话有吗?你要向朕说实话。”

张廷玉心里一沉这样的话外边早就在风传了。尽管他知道皇上的性子苛刻但他更知道皇上的耳目灵通。所以他不敢隐瞒而只能实话实说:“回皇上这话是有的。皇上严毅刚决不苟言笑这一点与先帝是有不同。官场中一向有个陋习就是揣摩逢迎投上所好。皇上的心思他们无从揣摩就会有一些不经之谈。”

雍正摇摇头说:“恐怕还不止这些。‘抄家皇帝’‘强盗皇帝’‘打富济贫皇帝’这些话也都是有的。是吗?”

张廷玉不敢接口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方苞在一旁说:“皇上据臣所知有这些话不假可也有一些很能体贴圣恩的话。舆论不一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请皇上不要把它看得太重了。”

雍正带着十分自信的神气说:“不不不朕并不为此懊丧。因为朕知道恨朕的其实只有三种人:想夺大位的恨朕因为位子已被朕坐了;贪官墨吏恨朕因为朕诛杀查抄他们毫不手软;绪绅豪强们恨朕则是因朕不许他们鱼肉乡里。有件事别人或许不知张廷玉心里应该清楚。朕问你先帝驾崩时库存的银子是多少?”

“回万岁七百万两。”

“现在呢?”

“五千万两。”

“着啊!这五千万两银子都是来自贪官而并非敲骨吸髓取自于民;这五千万两银子也都入了国库并没有拨进内库来修宫造苑!所以朕心里有数恨朕的人只是少数。这些人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们!”雍正在大殿里来回踱着步子“五千万五千万哪!能保住这个数就很能做些事情了。河道可修饥馑可赈兵事可备——我胤祯上可对列祖列宗下可对亿兆百姓!”他仰望殿顶十分激动地说着好像要一吐心中的块垒。

张廷玉知道皇上此时此刻一定有说不出来的苦闷。他上前去叫了一声:“万岁……”

雍正将手一摆像是突然下了决心似的说:“朕要做的事情从来是一干到底绝不始张而终弛的!无论是宗室内亲也无论是显贵权要谁阻了朕的脚步朕就绝不容他!朕意已决要立刻下手拔掉年羹尧这颗钉子!”

张廷玉知道年羹尧确实是朝廷上的一颗钉子雍正也早就想要拔掉他了。但今日皇上亲口说出这话来还是让他吃了一惊。他定了一下神思忖再三才皱着眉头说:“年羹尧居功自傲妨碍政务这都是明摆着的。但他刚刚立了大功又封爵进位极邀圣眷这也是实情。骤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容易为小人启端寻衅。一旦搅乱了朝局善后之事就极其难办。请万岁三思——依臣看不如先缓迟数年放一放凉一凉。在这个时间里臣设法明升暗降先剥掉他的兵权再徐徐而图。这样做虽然慢了一些却可保局势稳定。”

雍正没有马上说话方苞却说:“廷玉之见不无道理。但实不相瞒万岁做此决走曾经先征询过我和邬先生的意见。我们俩不在局中说话自然不像你那样负责。也许有考虑不周之处仅供皇上参酌而已。但年羹尧骄横拔扈他势力膨胀之快数年后会是个什么样子真是让人难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镜改革吏治就做不下去;他插手江浙李卫要有所更张就得悄悄地干;他插手广东孔毓徇就什么也干不成。”方苞停了下来看了看张廷玉又说“孔毓徇此人你是知道的他是圣人后裔当年圣祖去曲阜时他还敢拒开中门呢。可现在广东一门九命的案子他就束手无策昭雪不了!今日我们在此是向皇上密陈建议。假定数年之后年羹尧与八爷合流廷玉你内掣于议政亲王的威权之下外囿于年大将军的重兵之中请问你将何以自处能保住自己的相位吗?”

“廷玉呀方先生所说也全是朕的心里话。朕已经四十八岁了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哪不能再等了眼下能控制军队又靠得住的人只有怡亲王。可是你瞧他那身子骨儿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许多事你想办都不能办!允禩夺位之心至今不死舅舅又是个不明不白的人。朕得到密报有人已在年的军中活动据说此人与老八还有瓜葛。廷玉你把这些连起来好好想想该不该立即动手?再说朕眼下并不想要了年羹尧的命而只是想解掉他的军职。他只要能安份守己朕也可保他终身禄命。马齐老了方先生是位白衣书生朕只能靠你朕对你寄着厚望啊!”

张廷玉知道皇上的心思但他更知道要拿掉年羹尧却不是说句话就能办好的事。思忖了好久他才说:“臣遵旨。但不知皇上要臣怎样做?”

雍正边思忖边说:“今日下午朕就召见图里琛让他带着诏书去西宁调年羹尧改任杭州将军图里琛现在已是额附了干这差事还是适宜的。”

张廷玉心想啊怪不得皇上急着要把明秀许配图里琛原来是要用他来对付年羹尧。皇上的这个打算也一定和方苞商量过。看来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了。但依图里琛的身份、地位和实力硬要和年羹尧抗衡他能得心应手吗?

方苞见张廷玉面带犹豫便在一旁说:“图里琛忠于皇上他干这事最合适。年羹尧如果奉诏万事全休;假如他敢抗拒就在岳钟麒大营里设宴一举而擒之。”

张廷玉一听这话可急了:“方先生你怎么能给皇上出这个主意?这么大的事情又怎么能照搬古书或者像是演戏那样?这是太平世界法统严密之时呀怎么能学赵匡胤那样来个‘杯酒释兵权’?我问你年羹尧如果既不奉诏又不赴宴怎么办?年的部将们不服又怎么办?你知不知道年手中有十万大军而岳钟麒却只有一万人?你知不知道九爷现在就在年某军中这一逼不是要逼出大乱子吗?”

他这一连串的反问一环紧扣一环把雍正皇帝和方苞全都问得愣住了。过了很长时间方苞才垂下眼皮自失地一笑说:“廷玉你责备的全对是我把事情想左了想急了。看来我这个不知兵的白面书生还真是经不了大阵仗。”

雍正也笑着说:“廷玉你别着急也别生气。朕和方先生是在和你商议你有什么良策就拿出来好了。”

张廷玉说:“皇上的心意臣是明白的。年羹尧一定要除却不能操之过急。据臣看这件事要分做几步走。皇上既然已经下走了决心现在也不妨把步子稍微迈得大些。眼下年羹尧虽然骄横却并无反迹又刚刚立了大功。所以不但不能硬逼还应该稳住他。该施恩处要堂堂正正地施恩该的军饷也要如数足。朝廷可以采用这样几个步骤:第一步眼下战事已停他节制十一省兵马的权力先要收回来。这事用不着皇上说话我向兵部打个招呼就办了。这样办名正言顺谅他年羹尧也说不出什么来。”

“嗯这样很好。”雍正点头称是。

张廷玉已经考虑周密他不再停顿一直说了下去:“第二步于元旦前召年羹尧回京述职。他如果不来就是抗旨不遵朝廷处置他就有了前提。那时先命岳钟麒署理征西大将军一职并且调川兵入青海。年假如再不奉诏就是谋反了。不过以青海一隅之地内无粮草外无援兵要反叛又无可以叫得响的名目用不着朝廷兵他们就会崩溃的。这是从他不奉诏说的他如果来了就又是一种处置法。那时他人在皇上掌握之中怎么做还不是全凭圣意吗?不过臣以为就是到了那时也不能给他处分而只能勉慰。皇上的原意也不过只是解除他的兵权不必做得太过分了。”

一席话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皇上心中高兴方苞也连口称赞:“好好好真有你的。廷玉你用的这是阳谋光明正大不失相臣风度。比起我以阴谋事君来真有天壤之外。方苞着实领教也着实惭愧。照着你这思路一切都理顺了。我想第一要厚赏年羹尧的官兵家属。家里有个安乐窝他们就不肯跟着年羹尧造反;第二是京畿防务要抓紧。十三爷病着皇上可以把十七爷调回京来掌管此事。昨天见到密折说隆科多正在分散家中的财物有的送到亲戚家里有的甚至藏在寺庙里面。不管他现在想的是什么也不管他前时的搜宫有什么背景这样做就是和皇上生了异心。他虽已辞去了九门提督但他管军管得时间太长了。我的意思应该先把他调开甚至可以给他点处分打掉他的威风。这样他就不能再作不利于朝廷的事就是想干也没人肯听他的了。第三我看过一些皇上的朱批这些朱批中对年羹尧褒赞的话说得太多了。现在皇上可以下点毛毛雨下旨收回来一些。下边的臣子们都很聪明一见皇上要收回他们能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吗?皇上也可以试着向下边吹点风这就不会有‘变起仓促’的感觉了人心也易于安定。”

真是思路一对路路皆通雍正和张廷玉都连声叫好。张廷玉辞别皇上出去时天低云暗蒙蒙细雨在阵阵轻风中飘洒院子里的青砖地像是涂上了一层油似的晶莹湿润。雍正皇帝仰头望天一任沁凉清新的雨珠飘洒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邢年连忙跑过来在他的头顶撑起了一把雨伞。雍正却笑着说:“六月天哪就凉着了?去钟粹宫看看让图里琛见过娘娘后立刻到朕这里来。”

雍正回到东暖阁里安心定神转向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他要按照一个新的思路把原来曾经批过的奏折再重新看一下。他拿起上面孔毓徇的奏章来略一思忖在上面批道:

尔前折奏称京都传言说朕去丰台劳军系应年羹尧之请不知是何人之言?朕早已不是冲龄幼主岂须年的指点他又怎敢要挟朕躬?年羹尧之兄即在广东海关难道此言是出自他的口中吗?

对孔毓徇这位圣人后裔雍正皇上是寄于厚望也十分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的。他在朱批中写得端端正正一字不苟。他还知道孔毓徇为人正直。所以只是点到为止并不多说。写完后他又细心地看了看觉得很满意了才放到一边。随手又抽出四川巡抚王景濒的奏折来对他就和孔毓徇不同了可以把话说得明白一些。雍正在奏折上批道:

尔是否有得罪年羹尧之处使得他必欲要以胡期恒来代你?今胡某不去矣尔可安生做事了年羹尧来见朕时言语行动甚为乖张不知是他因精神颓败所致还是功高自满使然。尔是朕所用之臣朕断不能因年羹尧之言就轻易调换的。

下面这一份却是高其倬的。他知道这个高其倬是年羹尧的死对头嗯得向他也吹吹风。他前时出头保过吏贻直会把朕的意思传给别人听的:

看陵之事如何?遵化既然没有好地也可别处走走务必选一上好之地。又:近日年羹尧奏事数项朕愈看愈疑。其居心不纯大有舞智弄巧包揽大权之意。思尔前奏朕愧对尔及史贻直也!

写完了这三封朱批雍正这才抬起头来仔细地想了一下又抽出了年羹尧的奏折疾书狂草批了下去:

……西疆之胜若说朕不是大福大贵之人岂有此理?但就事论事实皆圣祖之功。自尔之下哪一个不是圣祖用过之人?哪一个兵士不是圣祖以几十年心力教养出来的?

……此一战原是圣祖所遗之事朕如今怎么好将奇勋自己认起来?……古人常常因好而不知其恶朕不取此道故凡你有不是之处自然是要说给你的尔放心就是了。

写完雍正抬起头来问:“图里琛来了吗?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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