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的小巷,砖缝冒出的枯草迎风颤抖,黄昏的柔光笼罩斑驳的石板路。梁虹抬手抚摸墙壁,冰冷的触觉席卷全身,每走一步,回忆加深一层。
童年消亡于双亲惨死,伴着无尽的仇恨长大,噩梦折磨日夜,仿佛天生应这样孤独地走向死亡。却在踏入地狱时遇见一轮骄阳,照暖内心的冰寒。
无数次质疑自己,何必负隅顽抗,上天早已写好了结局。又无数次拥有信心,至少身边还有人陪伴,上天以另一种方式恩赐力量。
友情弥补缺口,爱情是昂贵的救赎。然而,亲情、友情、爱情……得到即失去,无一例外。
梁虹扶着砖墙默默前行。她真的累了,疲了乏了,可这条狭窄的巷子还未到头。
新的一年即将到临,她独自来了古奉巷。她知道,他在这里。
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旧日的疤一点点揭开,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爱与恨无所权衡,只在一念之间。
忽地,腹中一下微动,神奇的感觉涌上心头。她不由欣喜,缓缓抬起手,感应那份正悄然生长的希望。
落日余晖染红浮云,天际柔和可亲。
走到148号门口时,梁虹手仍放在腹部。她抬头凝望爬山虎盘踞的老墙,良久,才收回目光。
那扇窗,亮着灯。
大门的密码锁是最后一道屏障。
梁虹按下了一串数字,密码错误。她垂眸,继而重新输入,门锁打开,泪水同时夺眶而出。她瞬间失去支撑,无力地倚在门边,缝隙中照出一缕亮光。
那数字,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日期。
屋内物件陈旧,木板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梁虹手扶栏杆,缓慢地踏上一层层台阶,心里沉沉如海。
三楼房间的门敞开着,明黄的灯光照亮最后几步台阶。房间的窗前,他背对而立,斜斜的影子落在地面。
梁虹心里一阵揪痛,千万小虫磨蚀她的心。
她还是走进了房间。
“我该叫你临安,严灼?还是,颜立衡。”
梁虹向窗前一步,声音因极度的克制而发颤。
“你希望我是谁?”
他回过头来,直视她的眼睛:“你的仇人?还是情人。”
几步之隔,他们相视而立。地板缝像是割裂记忆的网格,楼梯口吹来的风翻开了桌面的书卷,沙沙响动打破沉寂。
临安走近她,目光不移,每一步都静无声息。他伸手关上房间的门,看着她的背影,徐徐开口:“陪在你身边的这些年,我有很多机会报仇,像你当初对刘氏公司那样,不留情面。”
“可我总是心软。你和我约定结婚,看起来那么爱我,连山庄都是为了我建的!阿虹,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临安轻抚她的脸庞,神色复杂,眸中尽是隐忍的情丝。
梁虹镇定心绪,问:“9月26号的晚上,你在这里对吗?”
临安垂下了手,指节无法握紧。他转身走向里面,打开了窗扇,冷风倏地冲进来,单薄的窗帘随风晃动。
“没错!那天我就站在这扇窗户前,望着你走到巷口。我在心里希望你走得快点,又希望你慢一些。”
梁虹注视他的背影。临安站在风口,凌乱的头发遮盖眉眼,声音无比清晰。
“顺子是我安排的!纸条和匕首都是我准备的!我提前一天在这里等,等你会不会来。我想和你好好说说话,用我最真实的身份向你坦白一切。当你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仇恨,还会和我结婚吗?还会,想和我共度余生么。”
临安走到她面前,语气阴郁:“你来了,这证明你仍旧忘不了段金乌!还相信他活着?他死了,他和我父亲在同一天死的!阿虹,对你来说我算什么?段金乌的替身吗?你打发寂寞的情人?你告诉我。”
梁虹说不出话,临安压在她肩膀的手沉重如铁,句句刺进心里。她无力地瘫倒在地,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泪珠掉落空中。
当年迷迭花酒吧的一场相遇,让她拥有了生命中最美好的爱情。自称夸父的男人以百万支票为诱饵,吸引女人们参与射日游戏。在没人敢玩时,她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站到太阳形的箭靶前,双手举起一只苹果。
那枚精巧的匕首,正中苹果。
时至今日,她依然记得段金乌那时的笑容,骄阳般炽热。她承认自己忘不了段金乌,那段感情已刺入骨髓,哪怕她后来爱上了临安,仍不能放下。
临安,临安是她的希望,活下去的支撑,愈合过往伤痛的良方。
从他出现在红气球酒吧那天起,他们的纠缠便拉开序幕,近乎十年的相伴相知,胜过爱情更似亲情。她不知何时起,发觉自己再也离不开他,愿意用生命守护的他。
如果说,是段金乌告诉她什么是爱。那么,教会她爱的,是临安。
“你是我未来的丈夫,我想好好爱的人。这些年要是没有你,我的心早死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红气球,刺玫山庄。”
梁虹凝视临安的面庞:“如果我早点知道,你像当年的我一样背负仇恨,我一定会早些成全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无论是毁了山庄,还是杀了我。”
“杀了你?”临安似哭似笑,为她拂去泪滴,“我从来没见过你流泪,今天是为了我吗?”
他从衣兜里拿出一枚匕首放到她手心,紧紧攥住她持刀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你试试,怎么下手!是你亲手毁掉我的人生,我却没办法毁了你。那天晚上,他们看到你跑进了小区,也知道你进了那栋楼。可我放弃了,我下不去手。我甚至感谢顺子拦住了你,让你没有看到我。”
“我接到你的电话时就站在这条巷口,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听你安排,假装从另一个城市赶来,和三七他们会合。其实,只要你调查一下,我什么也瞒不住,怪你太信任我。”
梁虹盯着锐利的刀尖,沉声道:“我忘了,顺子是你带进红气球的,山庄也有好多人只听你的话。我如今拥有的财富、地位,有你一半的功劳。你下不去手,就找来白雪,晏扬天。没有你,我或许一生见不到他们。临安,你做了这么多事情,费心了。”
梁虹心里无尽悲凉。她最信任的人,临安,是如此忙碌。她从未发觉,直到林阆被绑那天,他忽然出现,谜团有了线索。
是担心她受到伤害甘愿露出破绽吗?还是觉得白雪他们已经暴露了真相,所以前来收尾?无论原因如何,她得到了谜团的线头,在暗自调查求证中解开了迷雾。
梁虹轻叹一声,挣脱他握紧自己的手,匕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把匕首,是我父亲送我的,他说这是一件战利品。我把匕首锁进了抽屉,没想到几年后,我在调查你的时候知道了它,原来这是你和段金乌的定情物啊!你说多可笑,竟然落在我手里。”
临安话音幽冷,梁虹记起匕首失踪的事。那天,她被刘强雇用的的杀手逼上绝路,段金乌被打断一根肋骨。也是那天,义哥戚长诚摔成瘫痪。而匕首,遗失在烂尾楼的灰尘中。
“下雪的晚上,你站在墙后面,应该听到了我说的所有话。临安,你不信我么?你父亲是一个魔鬼,可你不是,你和他没有关系。在我眼中,你只是颜干妈的儿子。”
临安听到她的话,嘴角牵起一抹苦笑,眼眸悲伤。他站起身指着窗户说:“十四年前的九月二十七日,我母亲当着我的面从那扇窗户跳了下去。我,颜立衡,那一刻就死了。”
临安情绪激烈,满面悲怆和绝望。“我每一天都在痛苦中度过,怀疑我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你说我父亲是魔鬼,可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待我好,很爱我的父亲。他可以给我想要的一切,改变我那可悲的命运!可是你,阿虹,你亲手断送了我的前程!”
梁虹仿佛失去了所有知觉,麻木地凝视地面,腹中又是几下微动,她眼睛里有了些光亮。
临安半跪于地,抬起她的下颌:“我照着段金乌的样子整容,只为有机会接近你。我下决心要毁掉你,让你尝一尝失去所有的滋味。可我败给了你,成了你的俘虏,我恨自己的无能,没办法为父母报仇!什么是真相?我不信命!我只知道,你我之间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梁虹凝视眼前人,他的脸庞和段金乌只有几分相像。临安只是临安,尽管现在他神情决绝,也无法掩藏眸底的心绪。
她握住他的手,几乎乞求:“我们忘记过去,重新生活,好吗?”
夜色加深,窗外树影婆娑,毛月亮挂梢头。
临安抿嘴垂眸,颤栗地推开她的手,踉跄一步扶住窗台,背对她说到:“你能忘记童年的噩梦吗?好多个夜晚,我看着你在睡梦中流泪,我也恨他,恨我的父亲!他为什么对你那样残忍,他为什么要杀人!他走向了一条不归路,我又怎么可能逃脱。我化名严灼,接手父亲在国外为我留下的财产,每当我花钱的时候都感觉我的双手浸满了血!于是我不停地炒股、投资,想尽办法赚钱。我把他的钱全部捐了慈善,可我的手还是洗不干净……”
梁虹俯首靠着木板床头,听临安讲出每一句话,心里空寂清明。今年的平安夜少了苹果,还好,还有他陪伴身边。
如果,如果今夜是他们共度的最后一点时光。那么,她只想全身心地感受,汲取空气里漂浮的每一丝温度。然后在黎明破晓时,走出这所古旧的房子,成全他所有想做的事。
“阿虹,我不该爱你。”
临安关紧了窗户,拉上窗帘挡住黑夜。
这一刻,他彻底褪去多年的面具,在她面前显露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