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孙广才就是在这个时候,像一个慈善家似的爬上了寡妇逐渐寂寞起来的木床。那是春天最初来到时的一个下午,我父亲背着十斤大米走入了寡妇的房屋。当时寡妇正坐在长凳上纳鞋底,她斜眼瞧着孙广才走进来。
我父亲嬉皮笑脸地把大米往她脚跟前一放,就要去搂她的脖子。
寡妇伸手一挡:
“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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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说:“我可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说着手伸向我父亲的胯间摸索了几下。
“怎么样?”父亲嬉笑地问。
“还行。”寡妇回答。
父亲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循规蹈矩生活后,幻想的破灭以及现实对他的捉弄,使他茅塞顿开。此后的孙广才经常去开导村里的年轻人,以过来人自鸣得意的口气说:
“趁你们年轻,还不赶紧多睡几个女人,别的全是假的。”
父亲大模大样地爬上了寡妇那雕花的老式木床,孙光平全都看在眼里。父亲目中无人地出入寡妇的家门,让我哥哥感到十分难堪。这一天当父亲吃饱喝足,离家准备上寡妇那里去消化时,哥哥说话了:
“你该差不多了吧。”
父亲一脸的满不在乎,他回答:
“这种事哪会有差不多的时候。”
当孙广才精神饱满地走入寡妇家中,又疲惫不堪出来的那些日子里,我怀着阴暗的心理偷偷窥视着母亲。手脚总是不停地干着什么、说话不多的母亲,在忍气吞声的日子里表现得若无其事。每次孙广才离开寡妇的被窝,在黑夜里爬到母亲床上时,母亲会怎么想。我的思维长久地停留在这个地方,我恶毒的同时又带着怜悯的心情猜测母亲的想法。
后来发生的事让我感到母亲的若无其事其实隐藏着激烈的愤恨。母亲对寡妇的仇恨,让我看到了女人的狭隘。我多少次在心里告诫母亲,你恨的应该是父亲而不是寡妇,当父亲从寡妇的床上下来,来到你身边时你应该拒绝他。然而母亲不管怎样都不会拒绝父亲,而且还将一如既往地向他敞开一切。
母亲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是在菜地里浇粪的时候。那时寡妇神气十足地从田埂上走过来,寡妇的神态使母亲突然浑身颤抖起来。积压已久的仇恨指挥着母亲手中的粪勺挥向寡妇的方向,粪水随风溅到了寡妇春风得意的身体上,寡妇的嗓门在那时如铜号般响起来:
“你瞎眼啦。”
愤怒无比的母亲声音颤抖地喊:
“你到城里去吧,睡到操场上,让男人排队操你。”
“哟——”寡妇毫不示弱,“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回家去洗洗吧,你男人说你那地方臭气冲天。”
两个嗓音响亮的女人用不堪入耳的脏话互相攻击,如同两只嗷嗷乱叫的鸭子,使中午的村庄变得惊慌失措般嘈杂起来。我的母亲,那个瘦弱的女人后来勇敢地一头撞向田埂上的寡妇。
那时孙广才刚好从城里回来,手提一瓶白酒背在身后摇晃着走来。他先是看到远处菜地里两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厮打在一起,这情景使他兴奋不已。走近几步一旦看清是谁以后,我父亲慌乱地走上了一条田埂,准备逃之夭夭。可村里一个人挡住了他,说:
“你快去劝劝吧。”
“不行,不行。”我父亲连连摇头,说道,“一个是老婆,一个是姘头,哪个我都得罪不起啊。”
此刻瘦弱的母亲已被打翻在地,寡妇的大屁股就坐在我母亲身上。我在远处看到这一情形时,心里涌上一股悲哀。母亲忍受了长时间的屈辱之后,终于爆发,所得到的依然是屈辱。
村里几个女人也许是实在看不下去,跑过去将寡妇拉开。寡妇离开时俨然是一个胜利者,她昂着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说:
“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母亲在菜地里号啕大哭起来,母亲哭喊着:
“要是孙光明还活着,他饶不了你。”
自留地风波时挥舞着菜刀勇往直前的哥哥,那时却无影无踪。孙光平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他知道外面所发生的一切,但他不愿加入到这种在他看来是无聊的争斗中去,母亲的哭喊,只能增加他对这个家庭的羞耻感,却无法唤醒他为母亲而起的愤怒。
被打败的母亲只能寄希望于死去的弟弟,那是母亲在绝望时唯一能够抓住的一根稻草。
哥哥当初的无动于衷,我最初理解成是他不愿在这使家丑远扬的场合里抛头露面。哥哥毕竟不是自留地风波时的孙光平了。我已能够感受到哥哥内心盘踞不散的惆怅,他对家庭的不满越来越溢于言表。虽然我和哥哥的对立依然存在,然而由于共同不满自己的家庭,我们之间有时也出现了一些微妙的默契。
不久之后,在我即将离开南门的一个深夜,我看到一个人影从寡妇家的后窗翻越而出,潜入我家。我立刻认出了是孙光平。于是我才知道了当初哥哥在母亲与寡妇争吵时,为何无动于衷的另一个原因。
哥哥挑着铺盖送我去车站时,母亲送我们到村口。在晨风里,母亲不知所措地望着我们走去,仿佛不明白命运在那时所显示的一切,当我最后一眼去看母亲时,发现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我对母亲说:
“我走了。”
母亲没有丝毫反应,她含糊不清的眼神似乎是在看着别的什么。那一刻我心里涌上一股温情,母亲的形象使我一阵心酸。她的命运在我前去的空中化作微风,正在无形地消散。我那时感到自己是一去不回。然而比起父亲和哥哥来,我对母亲的抛弃像弟弟那样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父亲和哥哥,他们抛弃母亲而爬上她一生最为仇恨的寡妇的床。毫无知觉的母亲仍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这个家。
我离去以后,父亲孙广才越加卖力地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同时他还开始履行起一个搬运工的职责,将家中的一些物件拿出去献给粗壮的寡妇,从而使他们之间的关系得以细水长流。孙广才的忠心收到了相应的成效。那段日子里,寡妇变得清心寡欲从而检点起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女人看来是难以焕发昔日所向披靡的情欲了。
孙光平那时已经丧失了十四岁时的勇敢,他也学会了母亲那种忍气吞声,他默默无语地看着父亲所干的一切,有时母亲忧心忡忡地告诉他,又被拿走了一件什么东西时,他总是安慰母亲:
“以后再买吧。”
事实上孙光平直到后来都没有仇恨过寡妇,而且始终在心里对她保存着感激。那些他从寡妇家后窗进出的夜晚,使他后来很长时间都坐立不安,这也是只能看着父亲胡作非为而不加干涉的主要原因。寡妇一直没对任何人说出他的事,也许寡妇根本不知道那些日子里经常偷偷来到的年轻人是谁。寡妇一向不习惯对光临她肉体的男人盘根问底,除非像孙广才那样在阳光灿烂的时刻爬上她的床,使她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来者是谁。
孙光平高中毕业回家务农以后,脸上的自信就一扫而光了。刚开始的日子里,我经常看到哥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恍惚的眼神使我理解了哥哥。我用自己的心情洞察到哥哥最大的愿望,那就是离开南门,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我几次看到孙光平站在田头,呆呆地望着满脸皱纹满身泥土的疲惫老人,从田里走上来。我看到了哥哥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空虚和悲哀。孙光平触景生情地想到了自己命运的最后那部分。
孙光平在心里默认了现实对他的安排以后,开始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对女人含糊不清的渴望。此时他对女人的需要已不同当初对寡妇的需要。他需要一个时刻维护自己、侍候自己的女人,同时又能将他那些烦躁不安的夜晚转化为别无所求的平静。于是他订了婚。
那个姑娘容貌平常,居住在邻村一幢二层的楼房里,她家后窗下流淌着吞没我弟弟生命的那条河流。由于是附近农村第一家盖起了楼房,她家富名远扬。孙光平不是看中她家的富裕,我哥哥知道盖屋后才一年仍欠着债的她家,已不会拿出值得炫耀的嫁妆。这是村里那个裹着小脚,走路时像跳蚤一般活泼的媒婆送上门来的礼物。媒婆在那天下午笑眯眯走过来时,孙光平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了,同时知道自己什么都会答应。
孙光平婚事的整个过程,父亲都被排斥在外,将这消息告诉父亲的不是母亲,而是寡妇。我父亲得知这一消息后立刻感到自己有责任去侦察一下:
“陪我儿子睡觉的姑娘长得怎么样?”
孙广才那天上午双手背在身后,弓着身子嬉皮笑脸地走去了。他还在远处的时候就看到了姑娘家气派的楼房,因此他见到对方父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孙光平这小子真有福气啊。”
我父亲坐在姑娘的家中,如同坐在寡妇的床上一样逍遥自在。他和对方父亲说话时脏字乱飞。姑娘的哥哥提着酒瓶出去,又打满了酒提回来。姑娘的母亲走入了厨房,来自厨房的响声使我父亲必须先咽下口水。那时我父亲早已忘记此行是来看看我那未过门的嫂子,倒是对方想到了这事。
姑娘的父亲仰起脸,叫出了一个孙广才听后马上又忘记的名字。差一点成为我嫂子的那位姑娘在楼上答应了几声,可就是不愿意下来。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片刻后下来时笑容可爱,他告诉孙广才:
“她不肯下来。”
那时候孙广才表现出了应有的大度,连连说:
“没关系,没关系,她不下来,我上去。”
孙广才朝厨房窥探一眼后,上楼去看那姑娘了。我敢肯定父亲那一眼是多么恋恋不舍。孙广才上楼后不久,让姑娘在楼下的家人听到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喊叫,楼下父子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厨房里那个女人则是惊恐万分地蹿了出来。当他们共同费解那一声喊叫为何而起时,孙广才笑眯眯地走下楼来,嘴里连连说道:
“不错,不错。”
楼上传来了沉闷的哭声,哭声仿佛是被布捂住了难以突围似的。
我父亲却神态自然地在桌旁坐下来,当姑娘的哥哥跑上楼去时,孙广才告诉对方父亲:
“你女儿真结实啊。”
对方听了不知所措地点点头,同时疑虑重重地望着孙广才。孙广才继续说:
“孙光平真他娘的有福气。”
那时姑娘的哥哥快速地从楼梯上冲下来,一拳将孙广才连同椅子一起打翻了过去。
那天下午,孙广才鼻青眼肿地回到村里,见到孙光平第一句话就是:
“你的亲事被我退掉啦。”
我父亲怒气冲冲地大声喊叫:
“哪有这样不讲理的,我不就是替我儿子摸摸她身子骨结实不结实,就把我打成这样子。”
从邻村传来的消息,则是另一种说法。我父亲孙广才送给未过门儿媳妇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伸手去摸人家的乳房。
哥哥的婚事因此完结以后,我母亲坐在厨房的灶头,用围裙偷偷擦了一天的眼泪。在这件事上,孙光平并没有像村里人猜测的那样,与孙广才大打出手,他最为激烈的表示就是连续几天没和村里任何人讲话。
我哥哥在此后的两年里,再没看到村里媒婆笑眯眯向他走来。那些日子,只有在夜晚床上时,他才会咬牙切齿地想到孙广才。白昼来临以后,他有时候会想到远在北京的弟弟。那时我经常收到哥哥的来信,但在信上什么都没说,信上空洞的内容让我感受到了哥哥空洞的内心。
孙光平二十四岁时,和同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了。这个名叫英花的姑娘,家中只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父亲,他们之间的结合是从那口池塘开始的。在一个阴湿的傍晚,孙光平从家中后窗看到了正在洗衣服的英花。身穿补丁衣服的英花,由于生活的艰难在那一刻不停地擦着眼泪。英花当初的背影在冬天的寒风里瑟瑟抖动,这情景唤醒了孙光平针对自己而起的悲哀。后来这两个村里媒婆都不愿光顾的人自己走到了一起。
孙光平唯一的这次婚姻,是他和英花池塘经历之后第二年来到的。那场婚礼的穷酸劲,让村里上了年纪的人轻而易举地回忆起旧社会地主家长工的结婚。英花作为新娘,大腹便便走动的情形,倒是给那贫穷的婚礼带来了一些幽默。翌日清晨,太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孙光平就借了一辆板车,将英花送到城里医院的产台上。对于新婚的男女,洞房的清晨正是如胶似漆,互相偷盗对方体温取暖的美妙时光。然而这一对夫妻必须顶着凛冽的寒风,赶在太阳升起之前敲响城里医院产科的玻璃门窗。当天下午两点钟,一个后来被取名为孙晓明的男孩,在怒气冲冲的号啕大哭里来到了人间。
孙光平的婚姻,是一次自愿的作茧自缚。他结婚后,便义不容辞地赡养起了瘫痪在床的岳父。那时孙广才还未结束他搬运工的生涯,使人欣慰的是孙广才总算知趣了一些,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大模大样地将家中的财物往寡妇那里输送。孙广才那时表现出了他身上另一部分才华,即偷盗。孙光平内外交困的生活一直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后来他岳父也许是过意不去了,在一个夜晚闭上眼睛之后没再打开。对于孙光平来说,最为艰难的并不是岳父瘫痪在床和父亲的偷盗,而是孙晓明出生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孙光平如同机器一样转个不停,从田里到英花家再到自己家,人们很少看到他在村里有走路的时候,他像一只兔子似的在这三个地方窜来窜去。
岳父的死使孙光平如释重负,然而真正平静的生活远还没有来到。不久之后我父亲孙广才旧病复发,从而让英花痛哭流涕了整整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