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魔王
司桂珍动手术的前一周,司谣办理好了休学的手续。
回四中收拾东西的那天,她挑了一节体育课。
上课时间,教室里除了几个翘课写题的同学,学生们几乎都在操场上活动。
司谣拎了一个行李箱过来,费劲把书都装了进去。
正打算拉着一箱子书下楼,却在走廊上碰上了中途翘课的季姝仪。
“……司谣?”
这几天她都没来上课,季姝仪看见行李箱,难得惊讶和她搭了话,“你干什么去?”
司谣被冷得呵出一口白气,赶时间挥了挥手:“我要走,走了。”
季姝仪却追问:“你不上学了?”
“嗯。”
“为什么?”
啊好烦好烦好烦——
司谣不太想说,闷闷回:“有,有点事。”
她一路把装满书的行李箱拉到楼梯口,盯着像深渊一样往下的楼梯,倏然小小深呼吸了一口气。
正想拎下去,后面突然传来季姝仪的一句“你等下”。
一转头,季姝仪已经跟过来,帮忙提起了拉杆的一边。
司谣懵了几秒。
默默估算了下一个人提下去的可能性,她能屈能伸,憋出一句“谢谢”。
两人一起提着箱子下六楼。
“你学习进步挺大的。”
好半晌,季姝仪说,“那你不来学校了,还参加高考吗?”
司谣“嗯”了一声。
又下了一楼。
季姝仪继续:“我以前那样对你……对不起啊。”
司谣累得有点喘不匀气,断断续续说:“我,我原谅,你了。”
直到两个人在楼下分别。
季姝仪拍了拍校服外套的袖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打量了下司谣。
“其实,”季姝仪顿了顿,“我发现你长得挺可爱的。”
停了下,司谣握着行李箱的拉杆,认真点点头:“我也,觉得。”
“……”
当晚,程皓和陈静静也发了消息过来,司谣没有说家里的事,只回复说自己还会参加高考的。
陈静静:【你也太突然了...】
陈静静:【加油啊,以后等考完一起玩】
程皓:【女侠,摊牌吧,你是不是家里有矿要继承?
】
司谣对着收到的消息,慢慢趴扁在桌子上。
至少,她最后在四中的回忆,没有再留下其他的遗憾了。
过完年,司谣就开始忙了起来。
她陪司桂珍做完手术后,几乎天天在医院里待着。
那天听医生说,是切除了一小部分的胃,还需要做一段时间的化疗。
司谣在旁边偷摸听着,题目算到一半,在草稿纸上记下了医生的嘱咐。
——幸亏检查得及时,还是早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性。
——你们做好心理准备,但也要保持乐观的心态。
——平时一定要多注意饮食,适当运动。
这或许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没有时间庆幸。
很快,司谣一下变得很忙。
离高考还有不到三个月,她给自己定了一套学习计划,打算强迫自己每天严格按着时间表来。
但是可能是不在学校的缘故,一个人复习,偶尔会有摸不着头脑的时候。
即便上网能搜索到题目,也比不上直接问老师来得效率高。
因为这个原因,司谣计划的时间表没有按时进行,而是一天天延了后。
压力到了极点的时候,她会背着司桂珍躲去医院楼下的花园里发泄。
偷偷哭一场,再丧气回来继续刷题。
今年的春天格外短暂。
立夏的第二个月,猝不及防地,迎来了高考。
两天匆匆过去。
等到最后一门考试结束,齐文徐在考场外等司谣,给她带了一支雪糕。
见小孩都蔫得打不起精神,他只好措辞安慰:“都考完了,终于可以放松了。”
高考完的那一个月,可能是全家在这段时间以来最放松的时候。
手术后,司桂珍恢复出院,又定期做了几个疗程的化疗。
令人松口气的是,医生说她的病情变得稳定了,情况也在慢慢变好。
齐文徐的小卖铺附近那家少年宫,也随着暑假的到来,多了一大批来活动的学生们,连带着给他添了生意。
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三个人都围在了电脑前面。
司谣缓慢地输入准考证号,缓慢地输入名字。
敲下键盘的一瞬间,顿时闭紧了眼——
片刻。
“哎唷。”
司桂珍的声音,又是一声,“哎唷。”
齐文徐问得忐忑:“这个分数高不高?”
“高,当然高。”
司桂珍被齐文徐搀扶着,又看了会儿,欣慰得眉开眼笑,“哎唷,谣谣考得真不错,真好。”
顶着剧烈的心跳,司谣一点点睁开了眼。
瞅了两秒。
一秒泄气。
她沮丧得想脸滚键盘,半天才小声吐出一句:“哪里高……”
对于高一的司谣来说,能考出这个分数,已经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她的分数比一本线高出了一大截,不出意外,甚至可以去那些很有名的大学。
但司谣恹恹对着屏幕看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饭桌上。
她犹犹豫豫,带着一脸壮烈赴死的决然,说:“……妈妈,我想再考,考一年。”
说不上来为什么非要复读。
司谣一边埋头挑选复读学校,一边想。
一定是因为计划的时间表没有做完。
……她!不!服!气!
这可能是,她有史以来干过的,最任性的事
八月中旬,在程皓他们还在企鹅空间里发毕业旅行的动态时,司谣艰难拖着一行李箱的书,挪进了复读学校的教室。
冬去夏来,一晃又是一年。
像个与世隔绝的透明人,司谣每天重复着从家到学校的生活,几乎不怎么玩手机,和其他人也逐渐少了联系。
她甚至有理由怀疑,自己刷过的题目快要摞到了身高。
这一次,好像没有什么目标。
或许就只是单纯地,想再考一次。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司桂珍担心食堂的饭菜营养不够,开始亲自来给司谣送午饭。
最近她的身体好了很多,因为化疗脱掉的头发也在慢慢长回来,虽然还需要定期去医院复查,但是病情没有复发的迹象。
一切都在越来越好。
司谣结巴的习惯也在一点点扭正。
直到某天早上,在吃早饭的时候,久违地,她第一次说出了流畅的长句子。
头发也如期地,养长了。
……除了身高。
终于结束高考的这天,司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背靠在门框上划了一道。
屏气凝神,用卷尺严谨量了量。
——厘米。
再怎么努力,也没能窜上1、6、0。
她愤懑出了门。
十八岁的生日,司谣拿着这些年攒下来的小零花钱,去给自己买了第一双——增高球鞋。
直到查高考成绩这天。
同样的三个人围在屏幕前,同样的查询网站。
这次她没有闭上眼睛。
一字一顿地输入信息,敲下回车。
一时间,房间里没有人说话。
是个出乎意料的、期望已久的分数。
六月末。
司谣盯着填报第一志愿的选项,认认真真地点了下去:
延、清、大、学。
迟迟不肯走完的青春期,终于落了幕。
清大的新闻系在新校区。
入学的前一天,司桂珍两人千里迢迢陪司谣一起坐高铁去。
两人忙活帮着搬了寝室,又去延清的知名景点逛了一天,才回家。
司谣被清大录取的事情没有发动态,除了一些亲戚,没有其他熟人知道这事。
自然而然的,她在清大也没有什么以前的熟人。
除了……
大一军训的某天,司谣在操场上注意到了一个男生。
想也没想,直接跟了过去。
直到快追上对方,那名男生不经意回了头,她一下顿住了脚步。
熟悉白色短袖和浅灰色运动裤,熟悉的挺拔身材,一米八几的身高。
——但是,却不是熟悉的脸。
司谣也是过了两天才知道,法学院在清大的老校区,两个地方之间隔了大半个延清的距离。
算了算,那人今年是大三,应该就快要准备毕业了。
说不定,已经很偶尔才回一趟学校了。
在这之后,司谣就没有特地去留意走在校园里的男生。
就像两条并行的轨迹线,各自都有了新的交集。
她也逐渐有了新的朋友圈。
加入了学生组织和社团,也有了自己的副业。
周围的同学们都很好相处,没有人知道她有一段结巴的过往,也更不会像多年前那样,再去差遣她做什么。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
大二新开学,新校区又大范围整修,所有的学生都搬回了老校区。
没多久,司谣被部门里的学姐拉上,和老校区的一个部门联谊,一起去学校附近的日料店吃饭。
七八个人挤在同个包间里的榻榻米上,嘻嘻哈哈闲聊。
“还是老校区好,地方大太多了。
朋友们来!举杯庆祝下。”
陈梦圆笑眯眯补充,“帅学弟也多。”
司谣刚塞了一个寿司,吃得脸颊鼓鼓,也跟着碰了下杯。
“繁姐,咱们清酒再来两瓶吧?”
“我不喝了,减肥——”
正聊着天,刚上厕所回来的某个女生轻声“靠”了一句,倒吸一口凉气:“注意下,我们旁边那个隔间里好像有前任主席。”
话音刚落,过来联谊的几个人顿时没了声。
陈梦圆也被带得紧张了点:“什么情况?”
好半天,旁边赵繁才用气音说:“我们的前任学生会主席,是个冷血美人。”
司谣还在吃,抬头瞅了一眼。
陈梦圆没找到重点:“意思是,她是个美女学姐?”
几个人神神秘秘。
“高岭之花。”
“大魔王。”
“反正怕就对了。”
司谣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项阳:【学姐,你在学校吗?
一起吃饭?
】
项阳:【我已经在你宿舍楼下了】
司谣木然把手机屏幕翻了过去。
本来不想理,可对方一直在给她发消息。
嗡鸣声一下接着一下。
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忍了忍,她没有忍住,捧起手机就发了个日料店的定位,敲字如飞。
司谣:【你现在过来】
这个学弟追了她有几天了。
上周刚开学的时候,司谣问路碰到了项阳。
当时他用以后也想找她帮忙的理由,加了她的微信。
毕竟帮过她的忙,司谣没有马上删掉对方。
可是这学弟怎么怎么这!么!烦!
司谣和包间里的几个人说了声,满心躁郁地挪下了楼。
这家日料店在街巷里,因为价格贵的缘故,来的学生不是很多。
她在一楼门口等了几分钟,等来了项阳。
司谣把他叫到不远处的角落里,当着面,无比明显地删掉了他的微信。
“别——”项阳来不及阻止,表情一下就丧垮了,“学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司谣抬起脑袋,忿忿强调:“我不——一点都不喜欢你。”
“如果你没有听清楚的话,”她想了想,“我也可以录下来,你回去循环播放一下。”
“……”
项阳还不死心:“那学姐你是有喜欢的人了?”
司谣顿了顿,直接摇头:“没有。”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项阳对自己还有点信心,竭力争取,“说不定我可以变成你喜欢的那样,真的。”
司谣默默盯住了项阳。
四目相对。
项阳心跳快了一拍,还没来得及脸红。
就听司谣说:“我喜欢那种,游戏打得比我厉害的。”
“这个我可以练。”
项阳松了口气,笑着问,“学姐你平时都玩什么游戏啊?”
然而司谣继续说:“然后,喜欢长得难看一点的。”
项阳一愣:“什么?”
“身高一米八以下的。”
项阳蒙了:“啊?”
司谣又说:“皮肤黑的,家里还没有钱的。”
男生彻底愣住了神。
“……还有,”司谣想到了什么,语气幽幽地补充,“平时最好是从来不笑的,不然看了——”
她字正腔圆地憋出一个字:“烦。”
“……”
气氛沉寂了好半晌。
项阳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学姐那个,要不然,你还是稍微抬高一下标准吧?”
“不。”
司谣坚定摇摇头,“我就喜欢这样的。”
项阳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前方传来一下清脆的“咔嚓”声。
像是有人点着了打火机。
他看过去,愣了愣。
那边居然有人。
司谣也茫然扭头——
隔了五步开外的距离。
树下,幽暗的光影里,正靠着一个人。
低头点了烟,模样随意。
看清楚后,她瞬间就僵滞在那,整个人懵成了一截小木桩。
男人穿着件黑衬衫,领口扣开了两颗,露出的一段脖颈皮肤极白。
整个人都像是泛着冷调。
火光缓慢明灭了一下。
他稍稍偏了头,抬了抬眼。
视线接上。
司谣条件反射地,屏住了呼吸。
这个角度,他的面容被微光勾勒出了漂亮的轮廓,那双熟悉的桃花眼也随之被映出了点剔透的光。
这人靠在树影里,从上到下带着那股,漫不经心的,活人勿近的——鬼魅气息。
三年不见。
司谣还懵着神。
她见简言辞的眼梢略略弯起点儿,开了口,语气却是那种令人极为陌生的冷淡:
“——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