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柏怔在原地,眸子里含满泪,犹疑着,不敢走过去。
对面的少年们意气风发,仿佛还在最好的年岁,而她已苍苍白发,满身尘埃。
容寄白见她不动,快步走来,牵住她的手,“辛苦了,小柏。”
明英踮脚,折下一枝桃花,“别这么哭丧,你看,花有重开日,我们不也是回来了嘛。”
怀柏垂头,望着她递过来的桃花,泪盈于睫,默然不语。
赵简一哈哈笑了几声,似乎想调解气氛,“要不下山吃一顿?”
明英气得锤他一拳,“吃个屁,昨晚才吃完,我的头现在还痛着呢!”
“你们……”怀柏接过桃花,泪如银珠,从眼角坠落。
三人见她说话,一敛面上嬉色,静静看过来。
怀柏攥紧了手,“欢迎回来。”
容寄白揽住她的肩,笑道:“好小柏,居然趁我们忘记,收徒占我们便宜。”
明英附和:“是啊,她还变出灵兽吓我,我最怕灵兽了,还有你!”柳眉微扬,睨向身边的青年,“你也吓我!”
赵简一举手求饶,“是是是,我错了。”
怀柏只是沉默着,面上露出微笑,似喜似悲。
容寄白道:“也好,就像睡了一觉一样,一觉醒来,我就有老婆了!”
明英反问:“当初是谁说,不可能人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人兽的?”
容寄白:“哦,一个死鬼。”
她们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几人一齐坐在桃树下,面前溪水潺潺。
暖阳正好,春花明媚,少年不知愁。
“没想到一睁开眼睛,魔族就打了过来,”容寄白摇头,“果然仙门没有我们还是不行啊。”
赵简一大笑:“现在你我算得了什么,小柏才是真大能。”
容寄白不服,“大能怎么了?还不得喊我一声姐!我说小柏啊,白让你骗了这么多师尊,你说怎么办吧!”
明英心里颇有怨气,嘟囔着:“小柏还拿灵兽吓我。”
赵简一摆手:“哎,她不是还说‘做师尊的小公主,只吃灵丹不吃嘛’,是不是啊?师尊。”
怀柏静静地笑着,像是回到从前一般,好友坐在身侧谈笑,眉飞色舞,而她安静地听着。
赵简一靠着花树,双手交叠,倚在脑后,“其实在孤山的日子,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以前吧,虽然总被说是墨门的希望,未来的巨子,身上要背上很多东西,可我只想专心做偃甲而已。”
他的语气真诚,“小柏,谢谢你,你是个很好的师父。”
明英点头,“也是个很好的朋友。”
容寄白挽住怀柏的手臂,眉眼弯弯,“我闲云野鹤,在哪里都好,只是以前总是想着,要是自己有一个家、有一个师门就好了。哎,现在得偿所愿,真是再好不过。”
怀柏眼睛眨了眨,一行泪不觉落下。
故人回来,应当高兴才是,为何会忍不住落泪呢?
阳光照在她雪白的脸上,双鬓霜发闪着银光,像是星河垂落。
她想,自己已苍苍白发,而他们,仍是少年。
雁回崖上数不清的日夜,她拿着一杯酒,与清风明月对饮,照影成四人。
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了。
日后她就不用一个人独行了。
怀柏扯了扯嘴角,慌忙揩去眼泪,笑道:“嗯,再好不过。”
一阵大风,桃花簌簌落下,怀柏乌发如云,浸染两袖花香。
她含泪带笑,像是雨后杏花,花朵颤颤,雨珠盈盈,清丽脱俗,宛若天人。
明英歪头,仔细打量,“小柏更好看了。”
赵简一称是,感受到怒气腾腾的目光后,连忙改口对明英道:“不过在我心中,你最好看。”
求生欲极强。
明英冷哼一声,这才罢休。
容寄白捂嘴偷笑,:“俗话说,女为悦己者容,小柏有了道侣,当然要更好看了。”
怀柏面上血色顿时消退,脸色惨白如纸,她怎么忘了,这几人既然用佛莲想起过去,那么时陵和鸣鸾……
赵简一笑道:“是啊,小柏不知不觉就把我们小师妹拐走了。”
明英:“老牛吃嫩草。”
容寄白道:“明明是老牛被嫩草给吃了!”
怀柏面色凄然,并不如他们一般欢喜:“佩玉她是……”
赵简一抢过她的话:“她是我们的小师妹。”
容寄白:“是小柏的心上人。”
明英望着怀柏,缓声说:“小柏,鸣鸾已经死在时陵,你亲手杀了她,为我们报了仇。”
“现在的佩玉,是我们的师妹,也是你所喜欢的人。”
“我们并不介意,所以你也无需伤怀。”
……
荒原风沙卷起,天地变得模糊不清。
佩玉陪霁月在石上坐了一整宿,直至月落日升,金乌当空。
霁月的眼珠子动了下,目光挪至东边,沙丘连绵起伏,蜿蜒无尽。
她看了许久,才道:“其实有过征兆的。”
佩玉:“什么?”
霁月说:“漫漫向我求过救。”
在她陷入泥淖之前,曾经伸出手,祈求有人能拉她一把。
所有人从她身旁路过,所有人都袖手旁观。
霁月抱住头,痛苦不已。
佩玉眼眸低垂,“我亦有罪。”
霁月:“我想去找她。”也许不能劝魔君回头,也许甚至连一面也无法见到。
佩玉立刻阻止:“太危险了。”
霁月清浅一笑,缓缓开口,声如珠玉,徐徐若清风。
“我年少时便拜入圣人庄,得师尊厚爱,听圣人教诲,道途坦荡。”
如果没有后来种种变故,她会接任圣人庄主,成为所有人预想中的样子。
“苍天厚爱于我,我便总想着要报答这苍生。我在外抗击水族,保护东海百姓,在内,修正典籍,传道论法,为师弟师妹授课,帮助师尊治理七城与圣人庄。佩玉,你说我做对了吗?”
佩玉:“自然是很好的。”
霁月听她宽慰,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随风逝去,“我原来也这样觉得,只要这样做下去,我纵然不能成为圣人,也会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修士。可是……那时候,他们排挤漫漫时,我是制止过的。”
“他们问我:父母之仇,该如何?我说:不共戴天,拼死搏斗,然而父母之罪,不可及子。”
“他们又道难道仇恨一定要遗忘和原谅吗?难道要与仇人之子同席而坐不能心生怨言吗?难道父母养护之情比不上一句\罪不及孥\吗?”
霁月身形微僵,“我……不知该如何作答。那些人中有被‘沈知水’之案的遗孤,我有何理由劝他们放下仇恨?何况他们并未在肢体上欺凌漫漫,只是冷落和排挤,这又该如何定罪呢?”
“我身为大师姐,一言一行皆是弟子表率,不敢妄言,不敢妄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结果放纵恶念,扼灭善意,以至如今满盘皆输。漫漫出事后,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回到当初,我会怎么做,怎么保护好她呢?”
她微微笑着,神情带几分暮气沉沉的萧索,“可我辗转反侧,竟想不到答案。做了这么多年他们心中的大师姐,学了那么多经纶文章,我竟忘了自己原来是什么模样,竟不知道该怎么摒弃一切,保护好一个人。这样的我,又如何能继承圣人之志,保护世人呢?”
佩玉无法体会这种悲凉。
对她而言,怀柏比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要重要。
霁月眉目哀伤,缓声叩问自己,“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是不是一直模仿圣人言行,我连自己都丢掉了?”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一只孤鸿飞过如血的天边,身形伶仃寂寥,失亲失友,无以为家。
霁月怔怔望着孤鸿,轻声问:“我该如何证自己的道呢?”
……
佩玉慢慢踏上千佛路,步伐沉重无比。
金色的余晖将石壁上的佛像染上色彩,佛陀似乎活过来,或卧或坐,笑看人间。
脚下石板锃亮,这条路,已经有千人万人从上面走过。
就像她们的道途。
大道三千,漫漫而无尽。千万人走过,千万人追寻。
就算典籍已经详细记录,但道之一字,永远也是无法复制的。
踏上的那刻,就意味着千山独行,永不回头。每一个寻道殉道之人的身影,总是孤独的。
佩玉想,她比那些人要幸运许多。长路漫漫,有个人始终会陪着她,与她一起探寻。
当牵住怀柏的手时,她便已经证得自己的道了。
扫地的小僧看见她,甜甜一笑,大声说:“仙长,方才怀柏仙长还在到处找你呢!”
佩玉一愣,忙道:“她在哪里?”
小僧指了指山道:“往上面走了,”他挠挠光头,“仙长,你怎么还欠人东西呀。”
佩玉奇怪:“欠什么了?”
小僧:“你欠怀柏仙长东西了,怎么自己也忘啦,哎呀,你快过去吧,人家都等急了。”
佩玉心中茫然,提气几个纵跃,掠过山道。
山崖上,怀柏负手而立,墨发松散,青衣翩飞。
佩玉唤道:“师尊。”
怀柏回头看她,身后是重重晚霞,“嗯?”
佩玉的额上沁出晶莹汗水,“我听说你在找我,还说我欠你东西。”
怀柏笑开,逆着光,一步一步慢慢走来。
万丈霞光在她身后翻涌,为青衣镀上一层暖黄的光。
“是啊,你欠我一样东西,你倒忘了吗?”
佩玉蹙眉不解。
怀柏伸出手,玉指纤纤,轻轻抵上佩玉胸口,一边说,一边比划,“一升红豆,一升黑豆。”
她在少女胸前画了一颗心,而后微笑看着她,“你也欠我,两生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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