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都记得,永和二年的深秋,柳家嫡女被江首辅逼上了江堤。对死的恐惧让柳韵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流了无数的泪,却打动不了那冷凝的男子,最终被于劲残忍的扔下了江堤。
她腰间系了条铁链,从江堤一直顺到了江中。冰冷的江水淹没口鼻,灌进肺腑,让柳韵在黑暗的江底滋生出绝望的恐惧。可每每胸口窒息到要昏厥,那铁链又呼啦一声,将人拉出了水面,给她一口喘息的机会。她不知道在这绝望与希翼间游走了多少回,意志早已崩溃,到最后,已是不能挣扎,她想,早点死了吧,便不会再痛苦再恐惧了。
那日,柳韵的呼救声在江面上一遍遍回荡,无助又凄厉,听的路人无不恻隐,却无人敢上前施救。
柳家姑娘的尸首是被柳府三日后打捞上来的,据说被捞上来时,早已泡的面目全非,好不凄惨。
朝中亦是不太平,有几个言官冒头,引发了一场南边官场动荡。
只江陈却不是个好招惹的,缜密心思,雷霆手段,不过短短几日,便让南边局势再度平衡下来,无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这时候大家才晓得,这位外室,在这位江首辅心中是何等重要。
江陈已有几个日夜未眠,微扬的凤眼里都是骇沉的血色,他手边的政务一件件过,眼瞧着今日又不归家。于劲再不忍心,噗通跪了:“爷,您身子也不是铁打的,回家歇一晚,成不成?”
上首的人没作声,好半晌,等的于劲要死心了,才听见他的主子爷暗哑着嗓音,道了声“好”。
外面夕阳的残红已隐了去,落下青黑的天际。
江陈走出内阁,习惯性的站在暗影里候了片刻,才猛然想起来,再没有那个提着一盏昏黄的灯,来迎他归家的小姑娘了。
他落寞的笑了下,也未叫车,大步走进了傍晚的昏黄,路过顺和斋,鬼使神差便走了进去。
店里的伙计见了他,二话不说,躬身进去,包了现做的玫瑰酥酪出来,点头哈腰的递了过来。
江陈没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竟进了顺和斋。往日归家时,他总会顺手给沈音音带一份酥酪,如今那个人没了,又要带给谁呢?
这是他头一回清晰的认识到,那个小姑娘真的抽离了他的生活,用那样决绝的方式。
他忽而头痛欲裂,排山倒海涌上来的,不是痛,是寂寥的悲怆,巨大的、无处可躲的悲怆。
那小二巴巴伸着手,还在等着贵人来接酥酪,他并不晓得这贵人是何等身份,只是知道他每次来都会要一份酥酪,给家中娘子带回去。此时却冷不防被挥开了手,听见这冷峻的贵人哑声道了个:“滚。”
江陈也不知为何动怒,胸口横生的戾气压不住。他原先以为沈音音毕竟一个外室,他是偏疼她几分,毕竟她那样温柔乖顺。她死后,他不断告诉自己,忙起来,忙起来就忘了,他从来都是个薄情的!可今日从政事中一抽身,才发现他身边早已处处是她的影子,他已是无处可躲。
是啊,寂寥,往后踽踽独行的黑夜里,再没了那抹温柔的笑。这世间冷寒,再没有属于他的人间烟火气。
他的沈音音,死了!
他眉目是冷肃的寒,转身便往外走,走到门前,方要迈门楷,忽而听见侧边的雅间里传来几声女子的嗤笑,夹杂着“沈音音”的名字。
隔着竹帘,女子语气里都是轻蔑:“哎呦,这沈音音也真是好本事,一个外室而已,死了便死了,值当费这样大阵仗?”
“可不是,外室这东西,本就是人人唾弃的,竟还有人替她喊屈。”
“要我说,这柳姑娘也是糊涂,一个外室,也值当的自己动手?也不怕坠了名声。”
一声声一句句,都是对外室的鄙弃轻贱,江陈从不知道,原来身为外室,在世人眼中,是这样的低贱。
他身子晃了晃,步出门,唤于劲:“去,里面的人各个掌嘴一百,日后若再有人议论沈音音,尽皆处死。”
悠悠众口难堵,这差事难办的很,于劲暗中叫苦不迭,却也只得吩咐人去办了。
他一路跟着主子爷,胆战心惊,生怕再出什么岔子,进了首辅府,才暗暗松了口气。
江陈进了内室,里面半晌没动静。于劲正琢磨传晚膳,忽听隔着窗棂,江陈问了句:“于劲,名分对女人来说这样重要?外室便要被非议吗?”
于劲挠挠头,还是说了实话:“爷,名分自然重要,是一个女人立于世俗中的身份,没有个正经的身份,哪个夫人小姐瞧的起?”
江陈淡漠的眼落在音音最爱的那只梅瓶上,细碎的光搅起暗涌,是钝钝的直入血肉的疼。
他的世界很大,眼也看的远,从不会去从女人的世俗观去着眼,他以为沈音音有了他的宠爱,便可以活的足够肆意。如今似乎才明白,在旁人眼中,外室是个多么不堪的存在。便是他宠爱她,旁人亦只会笑她床上手段了得,却不会给她真正的尊重。
他陷在烛光的暗影里,久久没出声。直到羌芜跌跌撞撞闯了进来,才惊起了一片寂寥。
羌芜手里拿了个油纸包,嗓子早哭坏了去,只能嘶哑着道:“爷,奴才有事要禀,是姑娘临死前嘱咐的。”
说着也不待江陈吩咐,自顾揭开油纸,呈上一枚松饼,道:“奴跟姑娘上山那日,禅房里窗扇松动,山上寒气厉害的很,冷的姑娘浑身没有一丝热乎气。偏送来的饮食还有问题,姑娘说是里面掺了绝育的红葚花,我俩便也不敢再用。硬生生熬了三个日夜,姑娘她......她......”
羌芜想起那日小姑娘拈了枚野山柿,哄着她用了,自己却饿的半分力气也无,便又忍不住哽咽起来,有些语不成声:“姑娘她......她被柳姑娘带去放生时,本就是强弩之末,偏生被推进水中,又是一番折腾,待上得堤岸时,浑身湿透,冷的打颤。柳姑娘的奴仆们却不放她离开,任她衣不蔽体任路人奚落......”
她似乎再说不下去,俯下身子,肩膀一颤一颤,痛哭起来。
“你说什么?”
江陈豁的一下站了起来,他一直刻意隐忍的沉凝的面上,此时才显出几分不可抑制的悲痛。
他一直以为,音音在他的羽翼下,被保护的滴水不漏,从未想过,她死前受过那么多的屈辱。偏生这屈辱,来自他亲自挑选的未婚妻。
他实在不敢想,那样娇柔的人,死前挨饿受冻,还要任旁人羞辱。经历了顺和斋这一遭,他也能猜到那些言语能有多锥心。她那样体面的一个小姑娘,尊严被众人碾在脚下,该是何等滋味?
他忽而想起她死前望向他的那一眼,是含笑的决绝。是啊,决绝,他似乎此时才明白她为何决绝。他险些忘了,她曾经可是国公府嫡姑娘啊,虽柔弱,可自是有铮铮傲骨的,岂能任人轻贱?
江陈并未唤御医来检验这松饼,比起这个,他心里沉甸甸的,都是她临死前决绝的眼,还有那些他如今才体会的她的痛。
他嗓音疲惫的暗哑,嘱咐于劲:“去,让柳韵那日带的仆从,都随了她们主子去吧。”
他说完,再不言语,出了门,往江堤而去。
京中主路已点了风灯,影影绰绰,越往外走,灯火越稀疏,出了城,已是漆黑一片。
嘉陵江沿岸,却有几盏灯笼飘飘荡荡,显出昏黄的光来。
苏幻将手中最后一盏河灯送远了,抹了把泪,起身往岸上去。
沈慎与季淮只目送那几盏河灯飘向远处,面目悲戚的沉默。
几人上了江堤,在这黑暗的寂寥里,苏幻忽而发狠的骂:“沈音音,你怎么能走了呢?你忘了姨母说过的话了吗?她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你怎么就没听见去呢?”
她骂完,陡然转身,伏在凭栏上,哀哀痛哭起来,出口的话破碎的听不清:“音音,怎么办呢,姐姐想你了。”
没人劝她,过了许久,这哭声才一点点低下去,没了声儿。
苏幻从凭栏上直起身,拿了帕子擦脸,望着两个沉默的男子,低低道了句:“抱歉,失态了,既.......”
她话还未说完,转头间便见江堤的暗影里站了个挺拔的身影,身上的麒麟绯色官袍还未来得及换,消瘦了几分,比之往日的威仪倨傲,显出几分空荡的萧索。
苏幻神色一凝,还未出口,忽见旁边的季淮往前站了站,挺直着脊背,斥了一声:“滚!”
这声“滚”让周遭都静寂下来。
季淮平素有股坦荡的温润,说话也和气,此刻眼里蓄了波涛,一步步走出来,竟浑身透出凌厉的阴沉,看的在场的人都愣了一下。
于劲皱眉,上前要治他的不敬之罪,却被江陈摆手止住了。
江陈面上波澜不兴,并未显出被冒犯的怒意,在这里,他不愿让沈音音看见他同她的家人不快。
他往前站了站,只道:“季淮,我来看看她。”
“你是音音什么人?”季淮却不退缩,忽而发问。
这话倒让江陈语结,他本想说“我是她的夫君”,可张了张口,竟是没发出声音。
季淮冷笑,犀利的话语直指人心,他说:“江大人怕是想说,你是她的夫君。可音音只是个无名无份的外室,无论是从律法还是世俗,这声夫君是万万称不上。说白了,你什么都算不上。是以,江大人,你没资格来看她。”
“是,你什么都算不上!”
苏幻挺起胸脯,红肿的双目里有浓烈的恨,她走上前,直直对着江陈道:“江大人,你以为是柳韵害死了音音,所以你冲冠一怒为红颜,你杀了柳韵,便觉得良心安了吗?”
“我告诉你江大人,真正害死音音的,是你!”
她伸出食指,直直指在了江陈的面上,让于劲惊出了一脑门子的汗,这沈姑娘的几个亲眷,怎得都是不怕死的,这可如何收场?
只江陈却没有如他预想中的动怒,他只是陡然掀起眼皮,凌厉的目光落在苏幻面上,反问了一句:“是我?你说是我害死了沈音音?”
“是你。”
苏幻还是倔强的不屈服,只想要替妹妹出一口气,依旧咄咄:“江大人,你可有想过,但凡你替音音考虑一二,哪怕给她个妾的名分,柳韵是否还敢如此?说到底,一个外室再得宠,主母也是决计不会放在眼里的,柳韵是吃准了,她身为主母,有随意拿捏外室的权利。江大人,你自己都从未给过音音一分尊重,如何又让旁人尊重她?”
这一句句落在江陈心里,激起一阵滔天的巨浪。他仓皇后退了一步,反复呢喃:“是我?你说是我害了她?”
苏幻却犹嫌不够,兀自冷笑:“害死音音的,不止大人的不尊重,还有你的贪心。音音那时要离开,本就不再欠你的,你为何又要强留她在身边?你既想要娶贤明妻,又想霸占她的温柔纯粹,这世上,真是什么好事都让你们男人占了!”
江陈这二十四年来,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抄家灭族时昭狱内的血腥气、单枪匹马撞上北戎大军时、推新皇上位时的孤立无援,他从来不曾退缩过,可这一刻,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念头。他不是无法面对苏幻,他只是忽而觉得,愧对沈音音。
可在这几分愧里,又掺杂着巨大的痛,痛的他一贯挺直的背脊,微微弯了几分。怎能不痛啊,那样好的沈音音,他再也见不到了啊。
季淮冷眼瞧着这官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首辅神色黯然,一步步走进了漆黑的暗夜里,转头又嘱咐沈慎,将筋疲力尽的苏幻护送回京。自己却站在江堤的暗夜里,许久未动。
初冬冷朔的夜风扑在面上,生生刮人肌肤。季淮却毫无所觉,只目光随着江面上的数盏花灯飘荡。
他记得音音最喜睡莲灯,往日还曾调笑,等自己死后,要水葬,让一簇簇的莲灯围绕着,送去远方。
他那回是第一次对她扳起脸,严肃道:“小小年纪,说什么生死。”
只是未料到,竟是一语成谶。
他扯起唇角苦笑了一声,忽而抬起修长的手,捂住了脸。
东方泛起一丝鱼肚白时,有个小小的身影探头探脑,瞧着四下无人,忽而跑上江堤,扯了扯那站成石雕的男子。
季淮眉头微动,侧头瞥了一眼身侧虎头虎脑的小童。
那小童便坏笑着做了个鬼脸,给他塞了枚圆润东珠,神神秘秘道:“大哥哥,我叫虎子,有人要我告诉你,切莫伤怀,日后江南见。”
季淮瞧了眼手中那枚晶莹通透的东珠,猛然攥紧了,还要再问,却见那虎子蹦跳着跑开了。
他迎着朝日,那沉痛的眉眼展开,低低笑了一声。他的音音啊,小狐狸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我猜你们是不是忘了这个小虎子?肯定想到谁救了音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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