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春迷迷糊糊做着梦,忽然一盆冷水临头浇下,她猛打了个寒噤惊醒过来,只见未迟蹲在自己身边,眼底含着轻蔑。闻他淡淡说道:“朕改变主意了。朕要你好好活着,亲眼看着朕如何吞并掉你的国家,如何当着你的面杀死你的爱人。朕要让你也尝尝心死的滋味。”
听到这话,惊春猛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她疯狂挣扎着,嘴里不住喊道“不要!”。可未迟那里肯依她,拾起她丢开的剑一步步走向了被捆在柱上的谢老将军。惊春的眼底渐渐充起血丝,冲他吼道:“谢寻,你不能伤阿翁!当年若非他救你,你早死了!你不能恩将仇报!”
谢老将军却显得很从容,他瞧着未迟的眼睛,却对惊春说道:“殿下,你是岺朝的皇后,不能求他。”
“是么?可那个位置本该属于无痕,她占了她的,就要和从前的苏静鸢一样付出代价。”
“小寻。”
“放肆。你该称我为‘陛下’。”
谢老将军闻言淡淡一笑:“如果一切重来,我的选择一如当年。”
未迟举剑指向了他的心口,平静地接道:“你同朕说这些无非是希望朕念及当年之恩放过谢芳宸,可惜——”将嘴缓缓凑到他耳畔,“朕,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的毛孩子了。”
话音落下,他的剑没入了阿翁心口,动作干脆利落,阿翁滚烫的血就溅在了他的手上。他没有低头去瞧,更没有再看阿翁的眼色,默默拔出剑弃在了一边。那边惊春早已安静了下来,未迟示意侍卫退下,不料方才松手她便向他冲了过来,云飞要拦,被他制止了,直等着惊春来到近前,才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未迟的眼底盛满轻蔑:“皇后殿下,这滋味可还受用?”
惊春本是紧攥着他的手的,闻言露出了狞笑:“谢寻,你有什么可得意的?林惊寒寻了短见,你恨自己救不了她,故拿我撒气。你杀了阿翁,可这又能改变什么?再掩饰,你也不过是个可怜虫!”
双脚缓缓离地,窒息感渗入每个毛孔,可她并不害怕,眼底只有怜悯。
“谢寻……你好可怜……我……可怜你……哈哈……哈……”
云飞终于冲了过来,伸了伸手没敢攥未迟的手,立在一旁劝道:“阿郎,林娘子已经去了,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
“你给我住嘴。”未迟的语气很平,却暗藏杀机。
云飞却不惧:“阿郎口口不离林娘子,可你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那里还是当年的谢未迟?你难不成要林娘子因为找不着你而变成孤魂野鬼吗!”
此言一出,云飞便知惊春得救了。未迟一辈子独受制于无痕一人,她所托的话,他无不办到的。果然,未迟眼底的冷色在听到这番话后渐渐淡去了,他狠狠甩开惊春摔门而出,声音却清晰地回荡在殿内:“谢芳宸,你记着,此愁此恨永世不解,吾与汝不死不休。”云飞瞧着他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回首看时只见惊春的额不偏不倚磕上了殿里的雕花柱,撞得头破血流。他终究不忍心,便抱起她去了太医院。
惹尘进楚国已是那年冬天的事情了。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未迟不愿见他,他就一直站在他房前,直站了两天一夜。终是云飞看着心疼,便将惊春的事情告诉了他——
原来惊春早已疯魔。
云飞没有料到惹尘闻此消息时只是淡然一笑,依旧不愿离去。他是猜到了结局的。只听得他低声说了句“活着就好”,又缓缓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素服,没有丝毫犹豫便跪在了雪地里。云飞要扶他,被他拒绝了,只得无奈叹息立于一旁,欲去不能去的。
雪愈下愈大,渐渐埋没了他的双膝,唇也冻成了青紫色,但他的目光依然澄澈:他一定要将惊春姐弟带回去,无论要为此付出怎样的代价。
房门轻响,未迟推门走了出来,云飞在他脸上瞧不出喜怒心情。他没有同他说话,只久久望着惹尘,许久后才淡淡开了口:“夜定非,我可以把谢芳宸还给你,也可以让你带走谢傲宸,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答应你。”
微微低头勾了勾嘴角,未迟的眼底流露出几分不屑:“但凡当初你和你的好长姐能多给无痕一点子仁慈,事情都不至于发展到今天这般模样。”
“我只相信一切重来,结局难改。”
未迟不与他多言,从鼻子里放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将目光投到了远方:“我要你在这世上永远消失,不论岺朝如何、夜衾潺如何,都不与你相干。你要让全天下人相信,你,夜定非,已经死了。”
……
天崇十年冬,岺朝皇帝夜定非回京途中遇刺驾崩,时年二十七岁,史称文皇帝。皇后谢芳宸二十有七,遭绑失踪,后其子登基称帝,遍寻岺朝大地不得其踪影,追尊为“淑定文皇后”。
幼帝继位,权臣控局,诸王逐利瓜分领地,硝烟四起,岺朝统治土崩瓦解,百年江山沦陷在即。
天崇十二年,楚国皇帝谢寻带兵攻占了岺朝皇城帝京,并将国都从沂阳迁到了帝京,岺朝宣告覆灭。此后历时三年,他一统破碎的河山,实行“休养生息”政策,轻徭薄赋以促使帝国从战争的伤痛里走出来;在朝堂上他厚待前朝遗老,广纳科举之士;在军队中他保留下“军功爵制”,亦承认朱雀军的合法地位,很快便稳定住了政局。本欲招安太平公主,奈何少英国破家亡意冷心灰,寻死不得倒落了个和惊春一样的结局。
未迟不是平庸糊涂之人,他深知前朝废帝于人心的厉害,于是将卧阑留在了自己身边。至于惹尘的后宫诸妃,未迟还了她们自由,也允了董淑妃入崇华寺为尼的请求。一同带去的,还有前朝公主梦阑。他无意为难岺朝皇室,只是削去了他们的皇族头衔,令他们搬出了原府邸另谋生计。
自此,新生的楚国政权在这片庞大土地上站稳了脚跟。
靖王府禁苑。
锦湲愈发瘦了,站在廊下的时候衣袂被风吹起,竟是空荡荡挂在身上的。她素日里就不爱脂粉,穿得淡更不衬气色,偏又倔强,于景从一类知心的人来说,自然只有更加心疼的,于旁的冥顽狂妄之徒,没有不幸灾乐祸的。不过这些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增益,又有什么损害呢?若说是坏了名声,我想她的名气已经够臭的了。
景从于廊上支开传信的人,走近前来对锦湲道:“长公主,如今一去再没有回头路了。”
锦湲抬头瞥了眼滴翠的桃花树,平静地接道:“爹爹把江山托付给我,可如今山河破碎,国不成国,家不像家,无论生死,我总该有个交代。如果天神要责罚,我该担首罪。”言毕蹲下身子在望痕的额上亲了一口,锦湲满眼里盛着亏欠,一面抚摸他的发一面说道:“望痕,对不起,阿娘不能陪你长大了。你要听姑姑的话,不要让为娘担心,好嘛?”
九岁的望痕乍听这样一番话却什么也没问,轻轻点了点头,合上手里的《孝经》向母亲展开了一抹甜笑。锦湲顷刻红了眼眶,慌忙起身,向景从说道:“阿景,把你随身的匕首给我。天家儿女宁死不降,若谢寻逼我太甚,我绝不苟活。”
景从明白她的骄傲,相劝的话再说无益,便递上了自己防身的匕首。锦湲接过藏在袖间,又向后撤开一步,对景从行了一礼。景从没有拦她,倒不是觉得自己该受这礼,只是此刻纠缠这些实属无意。在锦湲起身的时候,她扶住了她的胳膊郑重发誓道:“长公主放心,我景从哪怕粉身碎骨,也会护望痕周全。”
锦湲纠正道:“我不要你粉身碎骨,我要你好好活着,代替我陪望痕长大。”她的眼底微含笑意,坚定异常,“答应我。”
那一刻,景从眼底的泪夺眶而出。她重重点了点头,背过身去猛一吸鼻子止住了眼泪。锦湲得到她的承诺轻轻道了声“谢谢”,便了无牵挂地踏上了那一条不归路。景从牵着望痕目送她远去。她明白锦湲的心意。
缘分始于此,自当在此了结,二十七年的韶华,空付。
蹲下身子,景从竟发觉望痕根本没流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