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路上,車載cd在放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一大提琴協奏曲。
鍾汀想起在校迎新晚會上看過歐陽的大提琴獨奏。那時歐陽讀大三,路肖維和她一樣坐在新生席上。
她是史院的,他在信科,兩人的位置隔著有半裏地,但鍾汀的直覺告訴她,路肖維一定是在那時對歐陽一見鍾情的。
或許是見色起意。
當歐陽穿著黑裙在舞台上拉琴的時候,鍾汀不知怎的想到了莊嚴這個詞兒,一般來說莊嚴和一個二十歲的妙齡女子並不搭調。
歐陽是那樣一種人,雖然胳膊胸腿無一不好,但她對人的精神吸引遠大於肉體誘惑,最愛口頭開葷的男同學背地裏形容起她來,也不過“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八個字,十分清白。
這就導致了歐陽雖然愛慕者眾,但真敢追求她的卻沒幾個。曆史學院的男生,從本科到博士,不論年級,幾乎都有她的一份課表,遇上歐陽選的課,基本沒有空座的情況。不過即使男生有幸和她同桌,開口也是你是支持年鑒學派還是蘭克,“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此類剖白是決計不會說出口的。
有位師哥十分大膽,借著陳先生的論題同歐陽談論楊貴妃的初夜問題,結果受到了眾人的撻伐。
歐陽之於他們,可遠觀不可褻玩。近水樓台未得月,肥水偏流外人田。當本院的男生們得知歐陽被外學院的小子追到手時,紛紛出離了憤怒。鍾教授也很憤怒,在他得知那人是路肖維之後。
他今天開一輛價格很親民的國產車,不過裏麵的音響設備早已改造成舶來品,單一個麥景圖功放就抵得上這車的市場標價。
她從牛皮紙袋裏抽出一個山楂卷,把玻璃紙剝開,“我不太愛聽這個,你一定要聽嗎?”
“隨你。”
鍾汀決定聽廣播,她調到了一個熟悉的頻率。
廣播裏正在播放無痛人流廣告,一個女的一遍又一遍地,問意外懷孕了怎麽辦,好像她丈夫是一個兼有複讀功能的播種機。
她幹笑了兩聲,然後調到另一個台。
正趕上印度神油廣告,一個又柔又弱的女聲在那兒哀哀地誦讀伊塔米德的詩,“我要你,我的愛,像疾風一樣到來,來耕耘我的身體,至少給它三次灌溉。”
鍾汀尷尬地摸摸鼻子,“電台這樣不景氣了嗎?這個時段怎麽都是賣藥的。”
最後終於調到一個沒有廣告的波段。
是一個情感谘詢欄目。
一個女人聲淚泣下地控訴她丈夫婚後不分擔家用,對她不冷不熱,這也就算了,最近她發現他心裏還竟然亮著一個白月光。她本來以為自己是家裏的太陽,沒想到是一個100w的電燈泡。
這是一個找罵的節目,主持人的作用就是全方位多角度地辱罵聽眾,這次倒很仁慈,隻是勸熱心聽眾趕快分手,“你就算是太陽,也是當初後羿射掉的那九個中的一個。別等著人家射了,趕快自己隕落吧。”
鍾汀關掉收音機,專心致誌地吃她的山楂。
這世上凡是跟人四處控訴的,到最後都是不會分手的。
回到家,鍾汀洗漱完穿著黑白格子睡衣躺在床上看天花板。
她習慣穿長袖長褲睡衣,即使是夏天。
她告訴路肖維,她今天太累,她要一個人睡。
睡到一半,突然做起了夢,噩夢。
夢裏是高二體測,一圈人裏,她的肺活量最低,隻有1800,擱往常她測完就走人,低點兒也沒人知道,可偏趕上那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說她呼氣方式不對,讓她再測一次,她拚了全力去吹,連臉都憋紅了,大腦半空白,幾乎站立不住,可數值一直停留在1800上不見升高。
實在丟人。
她覺得自己是憋醒的。
眼睛半開半合中聽見另一個人的心跳。從蠶絲被裏伸出手去摸那人的臉,鼻子很挺,眼窩很深,耳垂也是很熟悉的,於是眼睛也懶得睜開,維持著剛才的姿態,任他動作。
路肖維小時候得過哮喘,為此去練了遊泳,不過到初二他便不參加任何比賽了。鍾汀認為他不走職業是很明智的選擇,他的先天條件並不算十分好,腿太長了,真正適合遊泳的身材是菲爾普斯那樣的五五分。
他最好的成績是全國青少年馬拉鬆遊泳比賽冠軍,不過那個比賽隻舉行了一屆便沒了下文,因為第二屆參賽的人數沒到要求,畢竟公開水域不比遊泳池,不僅有可能被水草絆住,還有可能遇到鯊魚,而且一萬米一氣遊下來還是很考驗體力的。
組委會後來還給路肖維打電話,讓他再去參加一次,他拒絕了。
於是他成了這個比賽曆史上唯一的冠軍。
一個能遊馬拉鬆的人,通常肺活量很大,且耐力很好,好得可怖。
這天月亮很大,月光透過窗簾照進來,臥室好像黑色墨水被水剛浸了一般,灰黑且混沌。
她閉著眼睛,想起以前看過的一本十八禁,是個男人寫的,隻能是男人寫的,主題比“通往女人靈魂的通道是vagina”還要惡意得多,那書的主角是武曌,這個中國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最終同意讓位李氏,是因為她的男寵威脅她要自宮。
書裏,這位女皇帝向宮人炫耀,“此畜物獨我能當之,然幾死者數。若汝等,死已久矣。”
真是天賦異稟。
鍾汀一介凡人,並無此等天賦,隻覺得同樣頭目森森然。她早就做好了疼的準備,但沒想到這時間如此漫長。
她或許應該掉幾滴眼淚下來,有一次她因為困倦流了兩滴淚結果他溫柔了許多,可她現在不困。她固然淚腺發達,不過為疼而哭是很丟人的。她不慣自己這個毛病。
後來昏昏沉沉又做起夢來,夢裏灰黃一片,一個女人抱著福爾馬林的標本笑,露出細而雪白的牙齒,笑容森然卻又不乏滿足:他到底是屬於我了。
醒來背後發涼,去握他的手,手心溫熱,他現在不也是屬於她的麽?
她睡得晚,卻醒得早。
披了衣服靠在床頭去摸他的臉,覺得這人長得確實很好,鼻子眼睛嘴巴無一不好,有做拆白黨的本錢。
就算她要賺錢養著他,也不算虧。
她沒有賴床的習慣,洗漱完穿著睡衣在廚房磨刀。她坐在一張矮方凳上,刀刃和磨刀石發生摩擦,刀光火石間,她竟然有一種殺伐決斷的錯覺,仿佛她握的不是一把菜刀,而是一把□□。
刀架上最貴的刀是一把重房作鍛地牛刀,路肖維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不過用得最趁手的是她手上這把刀,一把幾十塊的湖州菜刀。
這一幕被路肖維收盡眼底,“我總有一種感覺,我或許會死在你手裏也說不定。”
鍾汀回過臉去看他,他還穿著一身藏藍色睡衣,睡衣最上麵的兩顆扣子開著,頭發蓬鬆,是沒梳的樣子,他一隻手抄在睡褲口袋裏,另一隻手的食指和中指夾著香煙,在那兒深吸緩吐,煙霧讓他的臉變得不那麽真切。如果他沒抽煙的話,或許她會以為自己在夢裏,夢裏他才十八。
十一年過去了,這個人還是回到她身邊了。
再遇到的時候,他當然不是留著一片空白等她描畫,可這副濃墨重彩的油畫確實是她蓋的章。別人曾在上麵揮毫潑墨有什麽要緊。
人應知足,知足常樂。
“像我這樣的貞潔烈女是要擇一而終的,誰盼著你死,我也不能盼著你死啊,你死了我不就守寡了?”
他揀了一把餐椅拿到她旁邊,很隨意地坐了,然後很認真地垂下頭來看他,他沒戴眼鏡,所以看向她的眼神顯得欲說還休十分深情,可他看個玻璃杯也是那副眼神。這眼神做演員當然是好的,但要去生意場上同人廝殺,還是遮起來比較好,畢竟麵對的大都是男人。
所以他常年戴一副平光鏡。
路肖維公司發了那麽多通稿,通稿上絕對不會寫路總的一副白水牛角鏡架要幾十萬。
他不喜歡說謊,可也不喜歡言無不盡,隻說有保留的真話。
不過他抽中南海點八是真的。不光樸素,還愛國,身體力行支持祖國的煙草事業。
那煙圈幾乎要噴在她臉上,她仰著頭看他,“吸煙有害健康。”
“油煙也有害健康。”
“人可以不抽煙,但不可以不吃飯。”
“但你可以不做飯。”
她想說我不做飯你吃什麽,後又想起他可以吃食堂。
路遇的食堂是網紅食堂,許多記者都去那兒打過卡。
她的刀早就磨好,她站起來能看見他頭頂的腦旋。
“趕快去洗漱吧,洗完吃飯。”她突然想去摸摸他的頭發,可手停留在頭頂又收回去了。
他很討厭被摸頭。
很久很久以前,她從背後摸他的頭,結果是她的手腕骨折了。
手腕留了疤,越來越淡,如今淡得竟然看不見了。
她同鍾教授說是自己騎車摔的。
對於這房子,鍾汀做的最大的改動就是把廚房和飯廳打通。
盡管沒有任何科學依據,但她堅信飯要挨著爐灶吃才能最大程度地保留飯香。雖然廚房加餐廳加起來將近四十平,但在鍾汀不斷地添鍋加碗下,依然顯得滿滿當當。為了安放那個直徑六十六厘米的竹蒸籠,她買了一個隻有飯店裏才用的大灶。
兩個人對坐著吃白水煮餛飩。
桌上擺著一隻梅子青瓷膽瓶,可惜裏麵不僅沒花,連水也沒有。
餛飩湯沒有任何調料。她走的時候,柴米油鹽醬醋還是在的,這些過期食物應該早就被扔掉了。冰箱空無一物。
她今天應該去采辦一些,否則實在不像個家。
他又戴上了那副平光鏡。
這人臉窄,眉骨高,眼窩深,戴眼鏡倒也十分適宜。
“我看到你的眼鏡總是想到潘金蓮的大紅繡花鞋。以前我不知道潘金蓮為什麽同西門慶行房的時候還要穿著紅鞋,後來在書上看了那真的三寸金蓮,確實很駭人,心想還是捂著點好。可你這眼睛,這麽漂亮,總是遮著也不覺得可惜麽?”
他瞥了她一眼,然後繼續低頭舀了一隻餛飩送到嘴裏,“在飯桌上說這個,你不覺得有些惡心嗎?”
等他碗裏的餛飩都吃完了,他單手拿著碗走到她麵前,俯下身將自己碗裏的餛飩湯舀了一勺遞到她嘴角,然後定定地看著她。
她被看得愣了神,下意識張開了嘴去喝那勺裏的湯水。
抬頭看見他衝著她笑,是那種惡作劇得逞的笑容。
等她目睹他施施然把剩餘的湯水都倒了,她才想起來自己這是受了騙了,他在報複她剛才的玩笑。
他一定是想到了水滸裏的那句“饒你奸似鬼,喝了洗腳水。”
他雖然也是北方人,不過一貫反對原湯化原食的說法,曾有一次將餃子湯地比作洗腳水,這餛飩湯如和餃子湯如今也沒甚差別。
真是笨啊。
她感覺臉上一陣發燙,“你倒是不惡心!”
三十隻餛飩,他吃了二十個。
“今天去我爸媽家,下午三點我回家接你。你有事兒嗎?”
她愣了一下,“沒。”
路肖維在家排行老三,上麵有兩個姐姐。在一線城市生三個孩子的實在少見,用鍾教授的話說,那是板上釘釘的重男輕女。
重男輕女有兩種典型的教育模式。
第一種是強調兒子的權利,苛刻女兒,把家裏的全部教育生活資源集中在兒子身上。
第二種是凸顯兒子的義務,嬌養女兒,而對於唯一的兒子則要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以使其能承擔傳宗接代光宗耀祖的重任。
很不幸,路肖維屬於第二種。